一、爷爷去世
　　 爷爷去世，我并不吃惊。
　　 爷爷于2003年正月中风，半边身体瘫痪，仅凭一根木棒走路，一拖一拽，鞋子和裤管就被弄得很脏，模样极为狼狈。熬了好几年，爷爷病情加重，全身瘫痪，卧床难起，更苦不堪言了。
　　 爷爷有四个儿女，大儿子是我爸，二女儿很早就落户新疆，我从未与我二姑见过面。四女儿早年被拐到河北，生了一双儿女，之后不知哪年她又独自回了四川，在成都给一个老红军当佣人。早年分家之后，爷爷跟着三叔过活，三叔是个不会打理生活的人，吸烟、喝酒、打牌，他的老婆不跟他了，扔下他们的女儿远走高飞，那是我堂妹。
　　 听过许多关于爷爷的故事，在我的印象里，爷爷是个脾气火爆的人，生性放荡，吃喝嫖赌，出手阔绰又不知好歹，好争面子又没有信誉，欠了许多烂账。总之，在所有人看来，爷爷就是一个十足的混账和败家子，晚年受的罪是因为早年缺了德。
　　 爷爷曾经营过一只渡河船，经营不善，还出手大方，经常不收熟人的船费，最后“王老板”的身份也告终结，欠下一笔私人债务和银行贷款。我从未见过那只传说中的渡河船，却在爷爷房间的木匣子里找到了船舶行驶证，也在三叔屋子的杂物堆里见过类似蓄电池的东西。我曾问过爷爷，“爷爷，那船是铁的还是木头的？”爷爷提高嗓子道：“铁的，当然是铁的！”我就纳闷了，那个时候我们家就有铁船了么。
　　 妈妈总说，爷爷以前可是出了名的厉害人，脾气大，不好惹，几个村儿家喻户晓。妈妈还说，我们家以前在村里算不错的，是最早住上土坯瓦房的人家，却让爷爷败了家，如今，村里大多人住上平板房或楼房，我们还住在土坯瓦房，也是蛮讽刺的，我们家就成了村里人的笑柄。
　　 妈妈曾说，我的曾祖父是一个教书先生，是个文化人，性格温和。我幻想曾祖父的酸儒模样，却引以为豪了。妈妈对我们姐弟说：“这是隔代遗传了嘛，你们读书还得行。”
　　 这儿还有一段故事，关于曾祖父的死。曾祖父是被枪毙的，据说当年红军剿匪，好长一段时间驻扎在村里，那时候我爷爷还小，特别受红军喜爱。曾祖父的二女儿和土匪王矮子关系密切，曾把他藏在阁楼里，逃过了红军的搜捕。后来，土匪王矮子在逃窜途中被乱枪打死，事迹败露，我曾祖父不得不因此顶罪，换回女儿的命，就被拉去枪毙了。
　　
　　 二、往事烟云
　　 关于奶奶的死，又是一个故事。奶奶是上吊自尽的，那时候我爸才十一岁，也就是1977年。妈妈说，奶奶是一个勤快能干的人，含辛茹苦，操持家务。这给我描绘了一个好奶奶形象。问题出在爷爷身上，他可不管妻子儿女的死活，甚至把鸡蛋什么的也往别人家送，还会动手打奶奶。奶奶大概心已经死去，面对这场失败的婚姻，煎熬这么多年，终究是走不下去了，在木梯上悬上白布条，以此结束了苦痛的一生。奶奶死后，被葬在很高的山上，坟旁种了两棵树，死了一棵，活着的那棵树已经很高了。
　　 以前我常听爸妈抱怨，爷爷疼爱幺儿，把三叔安排进了水泥厂当工人，我爸就只有打零工的命；分给三叔的地平坦肥沃，分给我爸的地就曲折贫瘠。当年，水泥厂在金沙村建厂，要占许多地，我爷爷便和另一家协商换了块地，得到一个入厂上班的名额，三叔就进厂当工人去了。那些年，这些矛盾一直是他们大人吵架的主要话题。
　　 没有固定工作的爸妈生活难以为继，在我三岁的时候，爸爸去了深圳，进砖厂打工。过了两年，我妈去了深圳，幺妈也是那次出去的，却再也不回家了，三叔因此耿耿于怀，妈妈也受了许多怨气。
　　 爸妈都在外打工了，外婆来到我们家，带着姐和我过活。外婆在这边的那段时间，我们把自家的红袍柑树嫁接成了椪柑树，因为椪柑好吃也好卖。按外婆的意思，外院子里的两棵红袍柑树也要嫁接成椪柑树的，但在我们的强烈反对下，树被保留了下来。这两棵树有着特别的意义，是我们打小的玩伴，而且据说是奶奶当年亲手种下的。
　　 2000年，妈妈从深圳回来，多年不见，我对“妈妈”这个词汇早已陌生，叫不出口，急得我妈快要哭出来。新世纪的这年，妈妈带着我到金沙学校报名入学，从此开启了我漫长的读书生涯。
　　 2002年，爸爸也回来了，一家人团聚。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一个大家子吃饭喝酒，很容易吵架、打架，我们家是，邻居家更是。
　　 有次我妈带着我们姐弟到县城赶集，买了肉、豆腐、花生，这便是他们大人的下酒菜。我们小孩子吃完了饭，在院子里正开心地玩耍，却意外地听见爷爷他们吵了起来。我没怎么听清楚他们吵的是什么，大概是三叔和爸爸争论着什么，又说是爷爷做得不够好，暴脾气的爷爷哪能受得了，当下吵着要烧掉房子，并嚷着“我没出息，你们还不是住老子的房”，说着拿着打火机跑了出来，在猪圈外的鸡圈旁停下，摆出要点火的架势。但猪圈是石头砌的，鸡圈也是砖头砌的。
　　 此时妈妈正在厨房煎猪油，见他们吵得厉害，也慌了。我们住的还是那土坯瓦房，屋子后面的房檐下堆满了成捆的柴火，哪能经得起半点火星。妈妈把爸爸和三叔叫住，让他们去拦住爷爷，我们三个孙辈也跟在后面。爷爷此时站在了全家的对立面，也慌了，大吼“全是我的错，都怪我！”一连串此类的话，也不点火了，“我给你们跪着！”爷爷一下子跪在爸爸旁边。哪有老子跪儿子的理，爷爷又被爸爸、三叔拉扯了起来，这段风波总算告以平息。
　　
　　 三、因果
　　 2003年正月，农历十二，我们家开始动工建新房子。原本完整成套的土坯房被一分为二，左边被拆掉并推到，右边是三叔的家。
　　 房子建得很快，很顺利，爷爷却在这时中风了。听说事情是这样，爷爷本来就视烟酒如命，那天晚上喝多了，走夜路时摔进了沟里，第二天便中风不起。这种病很难治，在农村算是绝症了，经过许多不见成效的治疗，大家也都放弃了，儿女们也掏不出太多的钱作为医药费。从此以后，爷爷成了残疾人，半边手脚没有知觉，平日坐在院子里的摇椅或路边的石头上看看书和报纸，也偶尔在公路上闲逛，期望能够捡到些长点的烟屁股。
　　 爷爷中风，三叔颇有说辞。三叔信了别人的话，认为是我们新房子的地基拔高了半米，克到他们家了，又埋怨风水先生没有考虑周全。爸妈当然想要推卸这个无理的罪名，与三叔争论起来。而关于这个问题，爷爷显得格外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爷爷对妻子儿女显得格外暴戾，对孙儿孙女却充满了慈爱。
　　 爸妈讲过，爷爷好多次和爸吵架，都提起了菜刀作势欲砍，有次还真把菜刀掷出了手，幸好爸爸机灵地闪开了菜刀，菜刀打到了门板上。有一次，爸妈在磨玉米，爷爷才从外面回来。两人又吵了起来，爷爷闹着，“还吃粑啊，这下看你怎么吃！”说着便提起木桶把玉米全部倒掉。妈妈不得不把遍地都是的玉米一粒粒拣起来，妈妈说当时真的哭了。不像三叔是水泥厂的正式工，我爸在当地各处打零工，却挣不了多少钱，我们家吃不起米饭，玉米饼是我们家好长一段时间的主食。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急着问是儿是女，听爸爸说是个儿子，乐开了花，“有儿了，有儿了！一儿一女就对了哦！”爷爷从来没有对我们儿孙辈凶过，总认为我们是读书人，有文化有知识，哪像爸爸和三叔不认识多少字。爷爷自己是识字的，闲极无聊的时候，总管我和妹妹要书本打发时间。
　　 爷爷是跟着三叔的，三叔和爷爷总不对付，两人经常闹嘴。
　　 “王老板，你那会儿不是很扎劲嘛，什么东西都往外面送，现在怎么不是野儿子些给你送饭，还是吃家里的饭好嘛！”三叔总是以这样的口吻叫嚣，挖苦爷爷是他极大的乐趣。爷爷起初还反驳的，“你又好得行嘛，咋过修不起房子，还是住老子的房子，上老子的班。”
　　 两人闹得实在烦人的时候，妹妹就会呵斥她老爸，“难得听啊，少说点嘛！”爷爷毕竟寄人篱下，精神劲儿也比不过儿子，久而久之习惯了，也懒得理会三叔。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三叔也消停了许多。
　　 三叔视爷爷为累赘，爷爷视三叔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三叔是记仇的，爷爷曾经被唐某人砍过一刀，三叔倒是记得很清楚。
　　 爷爷就这样用那根木棒撑了好几年，后来却是撑不住了，卧床不起。而今，我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并不吃惊，或许爷爷可以结束病痛的煎熬了，又难免心酸。
　　
　　 四、待那油菜花开
　　 我回到家的时候，屋里屋外都是人，大家都忙个不停。
　　 三叔也是好面子的人，要独自安葬爷爷，不和我爸合伙，因为爷爷是跟着他过活的。也就是说，三叔为主，我们家为辅了。
　　 据说爷爷死的那天下午，三叔上班去了，堂妹在学校。妈妈曾梦到什么，有不好的预感，当天感觉不太对劲，让我爸去看看爷爷，“快去看看你老汉儿，要是死了嘛还不快点。”果然，爷爷已经咽气了。后来我们问起，原来妈妈听妹妹说过，爷爷最近吃饭也剩下许多，精神也不好。
　　 放了一串鞭炮，邻里四周就来了。我姐和我事后很好奇，问妈妈为什么一放鞭炮，邻居就知道是有人过世了。妈妈不假思索，觉得本来就是这个理儿，村里哪个老人快要不行，村里人都是算清楚了的。我也发现这个问题有点多余，想来放鞭炮是个约定成俗的信号。
　　 老人过世，真是忙得不得了。当时姐姐离家太远没能回来，我和妹妹被安排跪地迎客，虽然我们都不好意思，也逼不得已，况且也都明事理。我和妹妹约好，遇见她的熟人，就由我来，反之她来。按习俗，客人队伍里走在最前面的人要把迎客的人搀扶起来，以前我们到别家去吃酒，故意走在后面，现在却是要被搀扶起来了。
　　 爷爷的灵堂是在我们的客厅里，烟雾缭绕，极其熏人。由于现在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爷爷已被裹了白布躺在冰棺里。我没有感到害怕，因为躺着的是我熟悉的人，是那个在院子里和我们讨论天南地北的爷爷，悲叹生命的短暂与脆弱。
　　 道士先生一直在念经，旁边的人敲锣又打鼓，持续不息。爸爸跪在灵前，三叔借说有事操办，便少跪了许多时间，事后三叔还向我们得意了一下，把我们逗笑了。爸爸身体不好，有时就让我代替跪灵。一整天下来，我觉得膝盖已经被我豁出去了，虽然不算疼，但的确不是我的了。
　　 凌晨，道士先生领着我们全家人在院子里绕圈圈，八仙桌的板凳把院子围出好几个同心圆，黄纸上写着十殿阎罗什么的。虽然听不清楚道士念的是什么，但也明白走一个阎罗殿也要很长的时间，心想这下完了，十殿阎罗岂不呜呼哀哉！凌晨三点半，绕圈圈总算结束，每个人都累到不行。
　　 第二天早上，爷爷出殡。妈妈告诫我说，如果出殡的队伍走到什么地方走不动了，让我赶快跪下，这样爷爷就不会为难孙儿了。我脸皮薄，幸好整个过程里爷爷果然没有为难我。
　　 走完一段公路，出殡的队伍开始上山了。邻居家一个姓罗的老大爷是我爷爷的朋友，七十多岁左右，执意要为爷爷拉棺，别人都劝不住，让人感动不已。看来爷爷虽然品行不好，但对朋友还算不错的，出殡有老友拉棺也算有幸。想起爷爷生前抱病在床，许多人曾来看望他，我对爷爷以前的所作所为更加迷糊了。
　　 爷爷被葬在半山腰的地里，那是我们自家的地。那天，爸爸本就虚弱的身体实在疲累，没等爷爷的墓封土完毕，就被人劝回了家。所有事情结束，我妈和我一起下山，妈妈道出无限的担忧，显然被爸虚弱的样子吓坏了，我也不会安慰，只是赞同妈妈的话，妈妈也会欣慰许多。
　　 回到家，我才意识到我的房间宽敞了许多，因为房间的木棺已经被搬出去了，也就意味着爷爷去世了。几年前，爸妈还在山西打工，却也张罗着为爷爷买棺材，棺材的钱是我们家和三叔一起出的。当时面临一个问题，棺材放哪？三叔家里本来就窄，土坯房阴暗潮湿，我们家是新建的平板房，于是棺材就被放在我房间里。待到我放学回家发现这个既定事实，虽然不情愿，也无法反驳了。就这样，那个棺材和我朝夕相处了好几年。到我家玩的同伴很多，每次我被问起晚上睡觉怕不怕，我都说习惯了。
　　 爷爷的坟在田地中间，每年油菜花开，爷爷便置身花海里。有次扫墓，妈妈打趣，爷爷不是喜欢花么，这下子可以有很多花陪着了。
　　 离去的一刻，我不禁叹气：油菜花开又谢，一岁一枯荣，代代人生无处返，是非功过皆成空。爷爷您莫要心伤，待那油菜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