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知道张良生有一个怪癖，对女孩不通电，有人说他条件太高，想娶皇帝的公主，也有人说他有“断袖之癖”，压根就对女孩儿不感兴趣。反正众说云云，说什么的都有，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良生自己知道。
　　 良生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现在和我
　　 又是一个厂，在我们厂样品开发室任一级设计师。今年三十二岁了，小伙儿颇有才华。本科学历，擅长美术，山水画，一手毛笔字写得如行云流水。脸庞也棱角分明，相貌俊朗，身高一米八几，高大颀长。无论从长相还是学历，都是现在女孩儿无可挑剔的白马王子。
　　 良生是年初随我来江南的，其实凭他的才华，在我们本地也有好的发展前途，用不着浪迹他乡，可是他说他的梦在江南，再说他也无法面对父母整天忧心忡忡的目光。他愧对二老，今年三十二岁了，按照农村的风俗，孩子都该上小学了，可他还是孑然一身。曾经也有许多女孩子主动追求过他，其中还有几个无论是相貌，学历都很让他动心的，可就在他下决心接受人家的时候，脑海中不由地就会浮现出，梦里千百次出现的女人，凄美的目光、哀怨的表情……。他立刻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再也不敢迎合女孩那炙热的目光了。渐渐地……，时间久了，有很多人也就相信了村子里流传的那些闲言碎语了，渐渐地说媒的人也少了。
　　 良生好像从读初中那时起吧，就一直被一个梦反复的纠缠着。古老的村庄，路上落着厚厚的落叶，一位古装美丽的女人和一个灵慧的孩子，在那落叶飘零的深秋。女人那泪眼婆娑的目光，以及分别时送他的那首泣咽的诗。“泪眼送郎去天涯，无论成败早还家。妾与幼儿日夜盼，莫恋他乡富贵花。”这一切的一切如同放电影一一闪过，让他欲罢不能。
　　 这是一个魇梦，似毒蛊一般烙在良生的心头，让他苦恼着，挣扎着，同时也有意无意的憧憬着，感觉那梦是那么真实，那女子仿佛就是他的娇妻，那孩子就是他的幼儿。在那伤感的季节为他送行。女人眼眸里流露出的全是不舍，依恋以及情深意重。小孩也拽着他的衣角迟迟不愿放开，那情景让他痛彻心扉。可是寒窗数载，为了仕途……他也只能暂时告别她们。他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拥着女人用衣衫一次次擦拭着眼里涌出的泪水，深情的嘱咐，等他，来年明媚柳絮飞，大考毕，就是归期……。
　　 以后具体怎样的情形梦里从没出现过。他来到江南以后，这个梦如肆意疯长的墙蔓，越发强烈的出现在他梦里，反反复复，常常在梦里大汗淋淋的惊醒。良生常常有种感觉，有种很荒谬的感觉，他能感应到那隔时空的母子离他很近，近得仿佛能听到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呼吸……。
　　 我们厂的位置处位于这个工业园区的最南边。走出厂大门向南不远就是一大片荒地，杂草丛生，野木成林，鲜有人迹，穿过这片荒地再向前走半里，就是一条河，河不大，但是这一带河面比较宽，河水终年缓慢的向前流着，河的对岸是一望无垠的芦苇，颇有北方白洋淀芦苇荡的意境。芦苇尽头看到的是隐约连绵起伏的山峦，这里是个山凹，三面环山一面傍水，没有人烟。在河这岸时常听到风吹着芦苇“沙沙”的声音，芦苇深处偶尔也有鸟鸣声。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大鸟在上空盘旋。听本地人说，原先本想在河对面搞产业聚集区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搁置了。
　　 良生是无意之中发现这个幽静的好地方的，休息的时候总是不知觉地来到这里，躺在河边那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时而看本小说，时而静静的望着天空发呆。每次来到河边，他感觉到梦里那女子离他更近了，近在咫尺，似乎可以伸手触之。也许无形中有股力量吧！在牵引着他来到江南，来到河边。
　　 这天下午又轮到良生休息，天气晴好，温柔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有种懒洋洋的感觉。张良生如梦游般的又来到这河边，躺在那块大石头上，无绪的翻着那本几天前没有看完的小说，刚刚看了没几页，一阵困意袭来，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闭上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温柔的风轻抚着他，如儿时的摇篮……。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耳畔又响起了那无数次萦绕梦里，那久违的声音。“张郎，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吗。”那是喜极而泣的声音，颤颤的，满是深情。良生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声音这么近，这么真实。仿佛就在河对岸。就在那芦苇荡深处。良生用手掐了一下自己，一阵疼痛让他相信这次不是梦。心里一阵慌乱，同时也有一种久违的激动，他有种想要马上过河的冲动，可是这河面没有桥，也没有船，正当他茫然失措的时候，对面那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嗔，又似幽怨。“傻相公，离家日久，你连回家的路也不记得了吗？你等一下，我这就让乔伯过去接你。”
　　 良生在这边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有点盼望已久的激动，心砰砰乱跳，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河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弥漫了一层烟雾，对岸的芦苇荡及河面的景物渐渐地模糊了，在烟雾深处，有一条小船缓缓驶过来，摇船的是头戴斗笠的老者，他大概就是乔伯吧，乔伯把船划到良生跟前，并不说话，招手让良生上船。良生想也没想就上去了，船调头，伴随着古老的船桨的嘎吱声和桨拨水的响声，缓缓的向雾的深处驶去。大概有十几分钟时间，船靠岸，乔伯用手指了指前方，示意良生下船。
　　 通往芦苇深处是一条狭窄的小路，碎青石铺成，再加上芦苇的遮掩，很是隐蔽。良生顺着小路一直向芦苇深处走去，大概走了一段路程，前面变得忽然开阔敞亮起来，通向前方的路也宽阔平坦了许多，路两边花草相间，蜂涌蝶舞。两岸的田地平坦肥沃，庄稼长势良好，田间有清澈的水溏，有竹子和槡树类的树木。远处村庄的房屋虽然低矮简朴，却也排列整齐。村里依稀传来，顽童的嬉闹声，鸡的打鸣声。犬吠声还有人们走动的人影晃动，整个一派乐融的景象。入村的那两行老杨树是那样熟悉，不过今天已不是落叶的秋季节。
　　 进入村口转弯处有一棵百年老槐树，此时树下的石桌石凳上几个人正在下象棋，杀得难解难分。其间一观棋者猛一抬头看见良生走来，远远地挥手招呼道：“良生秀才，离家可有些年了，可算回家了，你家娘子和孩子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这时几个人也都过来打招呼，良生也一一躬身行礼，却叫不出对人的称呼。先前打招呼的小哥哈哈一笑打趣说：“大秀才离家几年，把我们都给忘记了，他日若是高中状元，恐怕更不会认得我们喽！”良生满脸歉意的赔礼。那位小哥指着一位年长的老者说：“这是志伯，又指另一个说是仲叔，那个胖的是胜利哥。瘦高个是山民哥，我小你两岁，应称你为哥。”良生叫着称呼又重新见礼。这时志伯走过来说：“这些年你不在家，苦了婉婷和孩子了，婉婷为了避闲，从不麻烦乡亲们，农忙时请娘家兄弟过来帮忙，闲时在家刺绣，绣好后让娘家弟弟拿到集市上换钱补贴家用。赶快回家去吧，好好的对待她们娘俩儿。”良生顺着志伯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熟悉的院落，整洁的大门口，站着的不正是无数次梦中邂逅的母子吗？良生望着她们走了过去，孩子跪地行礼，而女人则泪眼婆娑的望着他。一家人相对。虽万语千言却未语凝咽。相扶进院。
　　 院子整洁有序，三间正堂屋，东侧两间厢房。西侧好像是厨房之类的。来到堂屋正厅堂，迎门的是一张八仙桌，一对檀木太师椅分两旁摆放，中堂挂着一幅壮丽河山的山水画和一幅龙飞凤舞的对联，看得出这两幅作品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正在观望之际，孩子端来了洗脸水让他梳洗，十来岁年纪却很是懂事儿，就是不太爱言语。良生问他可曾读书，孩子答说：“娘亲正在教他四书五经。”良生赞许地点头。一家人就这样问东问西的，享受着浓浓的团聚亲情。过了一会儿，孩子退下去他厢房房间读书去了。房间里只剩下良生与婉婷了，四目相对，痴痴凝望，一个是日思夜念的情郎，一个是梦扰千回的娇艳，就这样相拥凝望。眼眸里的深情胜过万语千言。夕阳西下的落霞透过窗幔映红了婉婷的脸，一幅如醉如痴的画面……。
　　 晚饭间，几个清淡爽口的农家小菜，一壶珍藏多年的“女儿红”，夫妻相敬畅饮，一家诉不尽笑语欢言，乐融无限。饭后孩子去他房间读书休息去了。婉婷收洗好碗筷，两人相挽来到卧房。
　　 进入卧房映入眼的是粉红的帐幔，铜镜梳妆台摆放窗边，雕刻精致的龙凤红木大床与床幔搭配得温馨又协调，床上大红丝绸棉被柔软整齐的叠放，整个卧房雅致悦目。
　　 此时夜已深，卧房内红烛摇曳，跳动的烛火映着婉婷的脸，月貌花容脸微垂，眸含春水，清波顾盼，肌若凝脂气若兰，一颦一嗔，一笑仪态万千，让良生意乱情迷，如醉如痴……，这一夜，自是温柔无限，极尽缠绵……
　　 第二天良生醒来的时候，婉婷已烧好了饭菜。经过昨夜温情的滋润，此时的婉婷愈发娇艳，柳眉积翠黛，柔情似水间。婉婷侍候着良生穿衣漱洗，百般周全。
　　 以后的日子，良生白天帮婉婷做些少量的家务，读书，做画，婉婷则在他旁边刺绣，给他们父子洗衣做饭，寸步不离，尽着贤妻良母的义务。夜晚百般柔情，侍奉着良生，让他享尽温柔乡。
　　 惬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转眼二十几天过去了，良生与婉婷日夜相伴，那日子才真正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是这几天良生发现婉婷总是偷偷地抹眼泪，低声的叹息，有时还喃喃自语说什么苦盼千年，感谢上天眷念，能感受这般恩爱，亦无悔无怨了。良生问其究竟，婉婷总是强颜欢笑说道：“我在背诗书呢。”然后就避开话题。良生也不好再多问，反正总觉得她心里有什么心事儿。
　　 说话来一个月了，这天婉婷的眼睛一直红红的，强打精神，对良生更是无微不至的照顾，细心照料。这天晚饭特别丰盛，有酒有肉，孩子吃过饭后回他房间了，婉婷有点儿反常，不住的与良生交杯换盏，比平时多饮了好些杯，良生看婉婷高兴，也就陪她畅饮许多，酒意酣时，不觉微醉。此时的婉婷醉眼迷离望着良生，那眼神足矣把良生融化到眸子里，一凝望，就是永远……。这天夜里，婉婷一改平时羞涩，显得特别主动，万种风情，仿佛要将心底的激情一次燃烧完一般，一夜抵死缠绵，尽兴欢悦，累极而眠……
　　 天将破晓时候，熟睡的良生被婉婷的泪水打醒了，忙坐起拥抱着问何故，婉婷伏在良生的胸前，哭得更是厉害，如带雨梨花，双肩不停颤抖，让人心疼。婉婷边哭边说：“相公啊！也许你并不知道，我还是你千年前的娘子，可是你已经在生死轮回里百回千转。再也不是婉婷千年前的郎君。，这一世能让你在梦里记得我，是上天垂怜我苦盼千年，心生慈念，让我们再续这一个月的前缘，今日期限已到，这一别，恐怕我们生生世世再难相见，之后我也将轮回转世，我们都将在生与死的轮回里百转交替，终不能相见，即使再见也如陌生人一般。”说到这里，婉婷哭得如泪人一般……。
　　 良生听罢，如五雷轰顶，全身冰凉，梦里受尽百般折磨以为终将长久相伴。殊不知却是如此短暂，想到此，忍不住泪如雨下，肝肠寸断，却又是那么地如此无力回转。
　　 两人就这样泪眼凝望，为的是只想记住彼此的模样，哪怕受尽相思折磨，也无悔无怨……。
　　 天亮的时候，婉婷和她的村庄及所有的一切如断线的风筝越去越远，渐渐地模糊，最终在良生的视线里消不见……
　　 良生是在万念俱灰的哭泣声中醒来的，他亦然还是睡在这块大石头上，也许，这又是一场魇梦，可是脸上的泪水，心痛的感觉却是那么的真实。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抬头望天，那日落西边的一抹晚霞如血般鲜红凄美，如血残阳的光芒刺向眼睛，如梦，如幻，好不真实。
　　 ……
　　 后记
　　 此后的几个月时间里，良生再也没做过那个梦，一次也没有，按说这是件应该高兴的事情，可良生却好像弄丢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一般，失魂落魄。
　　 后来的几个月里，他几次租船去河对岸的芦苇荡，凭着梦里的记忆进入芦苇深处，可是芦苇深处水茫茫，入耳的只有鸟的声音，风吹芦苇“沙沙”的声音，再也没有梦里的村庄，前世的娇颜……
　　 我也写聊斋《魇梦婉婷》
　　 2015.7.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