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可怜天下爹妈心！
　　 刘华勇一句“妈，我想讨嫁娘”，喜的刘兴云脚趾甲踢破，董明秀辫子冒沾后颈窝。
　　 湘西麻阳苗族，虽世代居住偏僻山乡，却民风淳朴，重礼尊仪，豪爽好客。自古以来，男女平等，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但这自由是有规矩的，就算是妹崽有意伢崽有情，非得要有媒有证明媒正娶，才不会遭众人耻笑。因此，这嫁娘虽说是“讨”，却冒像讨米讨钱那么容易，须按既定程序进行。延请媒人启动双方老人，选定日子相亲，是讨嫁娘的第一步。
　　 相亲地点一般选在集镇，逢场（赶集）那天。男方须早到，以示尊重，并在酒馆或饭店订好位置，点菜备酒，静候女方光临。是故就有“肯冒肯一碗粉，愿冒愿一碗面”之说。相亲吃粉呷面那是过去，现在人们富得只怕肚子长板油，男方招待女方的档次自然升了数级。家有单身汉，把到酒饭冒上算嘛！
　　 刘华勇相了无数回亲，女方呷了饭喝了酒后，水流东海，黄鹤一去。莫说留下手机号码，QQ号也冒留个。偶尔有一两位留下，转去打开电脑添加，对方却断然拒绝！
　　 这样的亲相的一滴味都冒有，刘华勇冒想再相下去。
　　 刘华勇冒是舍冒得几个饭钱酒钱，而是发觉女方把相亲当成进动物园，瞧他的眼神有点莫名的异样。讨嫁娘根本就是老和尚打三朝，图闹热！
　　 四岁之前，刘华勇样子可是相当地乖（当然现在仍然很乖）。浓浓的眉毛下，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理想和勇气的异彩，红润的圆脸就如溢满浆汁的小苹果，嘴角微微上翘，变成一弯月牙儿，笑起来一边一个深深的酒窝。
　　 谁也料想冒到，就是这位如葵花般茁壮成长的小帅哥，却在毛冲村村头的晒谷坪里，和死神做了一次殊死搏斗。
　　 晒谷坪的一头架着一台变压器，变压器边高高地竖着一根水泥杆子。为了固定电杆，斜斜地拉了一根铁索。院子里的伢崽们都喜欢两手拉着这根铁索打秋秋。
　　 冬天的一个傍晚，伢崽们来这里打了一会秋秋，那变压器嗡嗡的叫声吸引了这群好奇而冒晓得天高地厚的伢崽们。有人讲，哪个先摸到嗡嗡叫的家伙，哪个就是司令。
　　 “嗷”地一声，伢崽们为争司令宝座而挤挤挨挨，推推搡搡。
　　 刘华勇第一个爬上，就像八路军战士夺得了日本鬼子的阵地那般，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洋洋得意地伸手去摸。哪晓得那嗡嗡叫的家伙耐冒得伢崽们调皮，使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地掀下台来，“嘭”地一声倒在地上，四仰八叉。
　　 伢崽们看到刘华勇倒地一动也冒动，以为是在装痴。一位年龄稍大的走上前去察看，发现双手跟木炭一般乌漆墨黑，脸无血色，眼睛牙关紧闭，大喊一声“死了！”
　　 几个胆小的伢崽一听“死了”，齐声嚎哭起来。
　　 被伢崽们的哭声惊动了的大人急忙赶来，将昏迷的刘华勇送到医院。医生们奋力抢救，硬是从死神的手里夺回了性命。可惜的是，刘华勇这只雏燕的双翅却永远地被齐肩斩断，从此成了残疾人，童年的欢乐杳然消失！
　　 出院那天，刘华勇犟着从刘云兴的背上溜下来，天真地以为仍和以前那样能自由自在地行（音hang,下同）动。高高兴兴地往前还冒行上两步，“啪嗒”一声摔倒在地，呷了满嘴的泥土，碰出了一鼻子的血。
　　 崽女都是娘心尖尖上掉下来的肉，看到如此状况，董明秀连忙扑上前将趴在地上的刘华勇一把扶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句话也冒讲，眼泪水恰似枯叶被秋风扫过一般，纷纷飘落在刘华勇的发间背上。
　　 四岁的刘华勇又转到了原处，重新开始学习走路。
　　 董明秀在前面伸出双手鼓励：“崽啊，学会行路，莫怕摔跤，摔倒了再起来！”
　　 刘兴云在旁边保护：“儿啊，男子汉要勇敢点，来，开行，爹在这，莫怕！”
　　 就这样，刘华勇慢慢地掌握了身体平衡，一步两步，一尺两尺。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终于又学会了行路。
　　 学会行路以后，刘兴云和董明秀又鼓励刘华勇学会日常生活的一些基本事情。特别是学习用脚呷饭，那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大家都晓得，脚是僵硬，怎么能夹得住筷子啊？莫说用脚，就是用左手，恐怕也少有人做的到啊！
　　 刘华勇的脚开始的确是僵硬的很，脚趾夹着的筷子总是掉在地上。练了几天，还是那样，毫无进展，急得失声哭了起来：“冒学了，饿死就饿死！”
　　 董明秀在一边说：“儿啊，你是坚强的，也是聪明的，爹妈相信你一定学的会的。”
　　 刘兴云也说：“崽啊，你要是冇学会，爹妈在，还能喂你，那我们总有老的一天，总会有死去的一天，到时冒是连饭都呷冒进口了？”
　　 刘华勇低头一想：爹妈讲得对啊，我冒学会自己呷饭，真的饿死了，那他们冒是更伤心吗？
　　 刘华勇止住哭声，在刘兴云和董明秀的指导和鼓励下，如勇士出征一般，开始不停地练习。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练习了三年时间，学会了用脚呷饭、刷牙，日常生活终能自理。
　　 二
　　 机械而单调的生活因为有理想和信念支撑，也还是过得蛮充实蛮快乐的。一晃，刘华勇就有七岁了。
　　 看到院子里同龄人早晨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上学，晚上唱着刚刚学的还不大熟练的歌儿回家，刘华勇眼馋了心动了。走到灶屋对董明秀说：“妈，我也想进学堂！”
　　 董明秀微笑着说：“乖崽想进学堂读书是好事啊，等会妈就到学堂去找你伯伯讲讲。”
　　 院子的小学离刘华勇家冒远，校长就是刘华勇的远房伯伯，只有低年级，中高年级要到岩门镇中心小学去读。
　　 董明秀找到校长，讲明来意。
　　 校长一听刘华勇要进学堂来读书，笑着说：“弟媳啊，义务教育是国家统一实施的，所有适龄儿童、少年必须接受教育，是国家必须予以保障的公益性事业。勇敢（刘华勇的小名）侄儿要求入学理应受到欢迎。”
　　 董明秀一听，高兴地说：“他伯，那我马上喊他来报名。”
　　 “弟媳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你看我们学校三个班四位老师，校舍简陋，屋顶墙壁五眼六通，桌椅板凳屠桌一样，勇敢又是那样的情况，我们根本抽不出人来照顾他呀？你看……”
　　 “冒有事啊，莫看勇敢他没了双手，日常生活都能自理，莫要麻烦你们专门抽老师照顾了。”
　　 “那怎么行呢？万一出现个什么意外情况，这个责任我可担当不起的哟。我想，勇敢侄儿的情况特殊，为了能让他有个良好的学习环境，能够真正地学到知识，莫耽误勇敢侄儿的大好前程，还是请侄儿到中心小学去读，那里师资力量雄厚，专业教师众多，重要的是有足够的经费支持。”
　　 董明秀听了，犹如寒冬腊月跌进冰窖里，全身上下凉透了。她晓得再多讲也无济于事，只得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
　　 第二天一大早，董明秀赶到岩门镇中心小学，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轻后生崽，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蚊子爬上去都要跌断脚哦！穿一身熨熨贴贴的西装，脖子上捆着一根红布带（后来才晓得那叫领带）。
　　 后生崽听董明秀讲明来意后，“咚咚咚”地敲着办公桌说：“刘校长怎么那样不负责任地说话呢？根据县教育局划定的各学校招生范围，刘华勇应该到毛冲小学就读。再说，教育经费都是按照各村小上报的适龄儿童花名册划拨，我这里收了你的孩子，就要减少毛冲小学的人头经费，刘校长没意见？因此，你的孩子不属于中心小学招生范围，按照就近入学的原则，应该到村小读书。”
　　 什么经费啊范围，董明秀听冒明白，只晓得这后生崽是冒收勇敢读书。心里急了，陪着笑脸，用对自己男人都没有过的温柔，轻声地说：“老师……”
　　 董明秀刚开始喊一声，那后生崽连忙打断：“刚才叫我什么？”
　　 “叫你老师啊！难道你冒是老师吗？”
　　 “哦！不怪你，忘了自我介绍了。本人姓傅，是麻阳苗族自治县岩门镇中心小学教务主任，专门管理教学事务的。”
　　 “哦，傅主任……”
　　 “姓就不要叫了，直接叫职务，和工作有关，实在一些。”
　　 “好。主任，我一农村妇女，冒懂你们镇里干部的规矩，莫见怪。我崽反正要来中心小学读书，麻烦你行个方便，一次性收下，免得二回难得讲话。”
　　 “这怎么行呢？这不是违反上级规定吗？多说没用，我们要严格执行相关政策，一切按既定程序办事，还是回村里就读吧！我要检查教学工作去了！”
　　 政策大了，董明秀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回到毛冲。到家后，她冒敢告诉刘华真实情况，只说学校已经同意了，过几天就送他进学堂。
　　 刘华勇听了，自然是欣喜如狂，小脸笑得跟盛开着的莲花一个样。
　　 第三天，董明秀又是早早地起床，走了八里山路，赶到岩门镇搭乘中巴车进高村城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学校收勇敢读书。她想，或许县城里的人心善一点，政策的理解和执行能力强一点。
　　 董明秀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找，见了教务主任见校长，见了校长又回来见教务主任，好话说了几箩筐，嘴皮都磨起了血泡，结果就跟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生活不能自理，不适合在校读书。
　　 董明秀急了，伤心地哭了，这位从来不轻易流泪的倔强的农村妇女，为那比朔风天屋檐下悬挂着的冰凌还冷漠的口号伤心落泪了！
　　 她彳亍在十字街头，心灰意冷，一筹莫展，迈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脚，一步一步向回家的方向移去。走上大桥，双脚实在难移动，便趴到雕花玉石栏杆上歇息，朝桥下一望：豪洛溪溪水哪个时候变浑了？
　　 忽地，有人叫了一声“嫂子”。她掉转头一看，原来是到过毛冲搞政策法律进农家活动的刘兴善刘队长，曾经住在董明秀家。
　　 “嫂子在桥上做什么？看你脸色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啊？”
　　 “刘队长啊，还真的让你猜对了。我崽想进学堂，从村里跑到镇上，从镇上跑到县城，上街下街城东城西全跑遍，没一所学校愿意收。想起我崽渴望读书的眼神，心如刀绞，要冒是怜念他年纪还小，又是失去双手的残疾人，早就跳下豪洛溪，冒愿在世上为人了！”
　　 “嫂子千万莫这样想，你死了也不解决问题，只有正确面对现实才对啊！不就是读书吗？这问题好办，明天叫你崽来报名吧！”
　　 “这行吗？刘队长能帮忙？”
　　 “能啊！哦，忘了告诉嫂子了，我现在在红卫小学工作，叫你崽来找我吧，放心，保证让他能好好读书。”
　　 “难为，难为，难为刘队长（刘华勇上学后，董明秀知道刘兴善原来是这所学校的校长）！”
　　 崽读书的问题解决了，董明秀忽然觉得肚子好饿啊，连忙走到桥头，在一家名叫八加一的便餐店一气呷了三海晚饭，又“咕嘟咕嘟”喝了一海碗骨头海带汤，扯了一张餐巾纸抹抹嘴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要是汤里加几根香葱就更香了！
　　 刘兴善根据相关政策，让刘华勇免费进校读书，圆了他的读书梦。班长石晶邀学校和班上的几个同学，组成两个帮扶小组，轮流照顾刘华勇的生活起居，刘华勇读书就读的更加安心了。
　　 刘华勇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牛，闯进了渴望已久的草地，拼命地十分贪婪地大口大口吃着。上课的时候，他始终全神贯注地聆听老师传授知识，记住每一个知识点。下课了，别的同学都去玩，他则在教室里用脚夹着铅笔冒是做作业就是练字，弯着腰一写就是几个小时，腰杆都直冒起来了，同学们和老师见他疼的满身是汗，劝他休息一会。他总是摇头冒肯。
　　 刘兴善见刘华勇握铅笔的脚趾都磨起了血泡，心疼地叮嘱他要注意劳逸结合。每晚必打上一盆冷热适中的热水给刘华勇泡脚，将买来的药水亲自给刘华勇搽上。
　　 上帝关了一扇门，一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刘华勇通过刻苦练习，双脚更加灵巧！许多人用手写的都没他用脚写的好，学习成绩总是是名列前茅。同学们送给他一个雅号：“神脚刘”。
　　 面对老师和同学们的交口称赞，刘华勇默不作声，心想：身体的缺陷冒怕，怕的是心里的缺陷。自强自信就是翅膀，既然想飞，就莫躺在舒适的温室里，既然选择了远方，就莫畏惧寒风冷雨而继续风雨兼程。
　　 进入初中一年级，刘华勇在学校的电脑室里第一次看见电脑，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这可是个新东西啊，学好了，兴许将来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他向教电脑的滕久文老师提出学习电脑。
　　 滕久文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刘华勇，不置可否。
　　 刘华勇见滕久文冒作声，是冒相信，便说：“一月为限，要是学冒会，从此再冒提此事。”说完，还冒等滕久文同意，就坐上电脑椅，伸出双脚往电脑桌上的键盘伸去。脚趾娘正要点下去，哪晓得冒注意到腰部，紧跟着往后仰，“嘭”地一声，连人带椅跌倒在水泥地上，人从椅子里翻了出来，脸擦破了，鼻子也碰出了血。
　　 滕久文连忙扶起刘华勇，替他擦去血迹：“算了吧，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谁能用脚使用电脑的哦。”
　　 刘华勇倔强地一甩头：“一定要学会！”
　　 滕久文从手中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刘华勇：“拿着，随时进来练习。”
　　 此后，第一个进来最后一个出去的是刘华勇。他经常独自一个人在电脑房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练习。练好一个，往往需要弯着腰练习几个小时。当脚趾能够灵便地打出字母来了后，刘华勇捶捶针刺般疼痛的腰，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