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紧一阵，松一阵，就和一个胡搅蛮缠的犟孩子。可听奶奶说今年这个梅天真霉，都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大贵没见过哪个孩子有这么大的脾气。门里门外都是水，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外面大雨，家里小雨。地面湿滑，走路时十个脚趾头壁虎一样必须尽力勾着，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嘴啃泥。这是在家里。晴天夜里能看到星星的地方都会漏雨，不亮地方也会漏，能腾出来的盆盆罐罐全用上，还是接不过来。正事不干的二贵，找茬的本事倒不小，只要一发现哪地方没接准或者又出现新的漏点，便又惊又喜地跑着报告给奶奶。
　　 大贵气得抬起光脚丫去踹二贵。二贵急忙抽身逃避，不料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了个跟头。一身泥的二贵哭了，大声喊着奶奶说大贵在欺侮他。奶奶从房间里小脚丁颠颠地走出，一手掂着一根鸡毛掸帚，火气暴躁地说，你爸病了，还天天在堤上抢险；你妈生了好几天，奶水还没下来。人都愁死了，你们两个讨债鬼还在这生事，看我今天不扒你们皮。
　　 奶奶的神色气急败坏，手里的掸帚抖得和一条要咬人的蛇一样。大贵随手拿起鸡窝上的一顶破斗笠，闪身跑出门去。二贵眼见这一状告得有点不对卯，赶紧连滚带爬地跟在大贵身后，临出门时，胡乱地扯一块破化肥袋充当雨披。
　　 大贵在前面跑，劈里啪啦地踩着泥水飞溅。二贵在后面追，脚下一滑一滑的，自觉得一点气势也没有。二贵不知道大贵心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央求大贵等他一下。大贵停住脚，真的等二贵赶上，却出其不意地向地面一脚斜踹，激起一波泥水扑面泼向二贵。赖皮狗，你不是会打小报告么？这回怎么没讨到好处了？滚，别跟在我后面。
　　 哥，这会咱们都成落水狗了，就别计较那么多，好么？二贵从兜里掏出一颗玻璃球递过去，眼巴巴地望着大贵。
　　 玻璃球是大贵从别的孩子那里赢来的，晚上睡觉时不小心丢了，是二贵一大早爬到床底下找出来的。当时大贵向二贵讨要，二贵死活不给。大贵这会心里有气便不再把玻璃球当宝，他对二贵撇了撇嘴，扭头做出不屑一顾的姿态。
　　 雨下这么大，咱们得想想法子怎么回去，总不能晚上也在这雨里过吧？二贵抹着脸上的雨水，望着突然又大起来的雨点，心里有些畏惧。
　　 离晚上的时间还早，大贵倒不急，他想到堤上去看看。爸爸是队长，带领全村大人们在那里忙着抗洪抢险，热闹是肯定的。大贵告诉二贵，你回去跟奶奶说，我上堤去看望爸爸的烧退了没有。
　　 你又不是医生，去了有屁用？二贵才没那么傻，他担心奶奶的鸡毛掸帚这会怕还捏在手上呢。奶奶说了，爸爸发烧是营养不良和累的。你要是能变出一大块猪肉送去给爸爸吃，爸爸的病肯定会好的。
　　 二贵的脑子向来比大贵转得快，虽然这话是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可大贵听了顿时哑口无言。大贵只有踢踢踏踏的在泥水中盲目地走着，暂时虽然不必担心回不回去的问题，可终究不能说就这样在雨里过。大贵心里想的是怎么回去，拿什么样的东西进门，才能让奶奶不再生气。口袋里就算钱，猪肉也不可能弄得到手，但他记得奶奶说过妈妈的奶水下不来，最好能有鲫鱼催一催。这满天满地的洪水，鱼倒多得是。
　　 走，抓鱼去。大贵对二贵一挥手，兴致勃勃地向村外走去。
　　 鱼最多的地方是畈上的那口大塘，二贵经常在那里看见有人钓鱼，钓上来的不光有鲫鱼，还有乌鱼和老鳖呢！二贵凑近大贵的耳边小声地告诉他，并自告奋勇地要给大贵带路。大贵当然也知道有那里的鱼又大又多，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而已。
　　 畈上塘不远，兄弟二人很快就赶到了。塘水很满，好远路就能听到溢洪闸哗哗的流水声。大贵将斗笠扔在塘埂上，跳下水流湍急的排水沟，双手十指张开当鱼叉模样伸进水里，堵截到的只有一些水草和腐败的小树枝树叶。这里肯定有鱼，就是没有哪条鱼傻到肯自动往手里钻的。
　　 大贵急了，跳上塘埂，搬着埂上原本堵闸口的石头，打算往下推。二贵，来帮一把。
　　 二贵跑来，没帮大贵，反而伸手拽住大贵的膀子说，爸爸在堤上抢险呢。你在这里要堵闸，万一被洪水冲坏了闸，爸爸还不气死了？
　　 二贵的话是真的。大贵就听爸爸曾对堵闸抓鱼的人发过脾气，还扣过人家的工分。自己现在这样做，等于是拿巴掌打爸爸的脸。大贵有些气馁又有些恼火，问二贵，那你说去哪里？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有水的地方，哪里都有鱼。大贵没等二贵回答，就捡起斗笠向水流相对缓些的冲田走去。
　　 每块田里的水都满满的，每块田的缺口也都哗哗地往下一块田排放。秧苗大半浸在水下，露出来的叶尖如同无数绿色的小手臂在水中招摇着，好象在向谁呼救。兄弟俩走过好几块田，都没有找到适合下手的时机。突然二贵惊叫着跳下水田，和谁打架一样，在水中手舞足蹈的，嘴里还不断喊着，鱼，鱼，我看到好大的鱼，嗯，嗯，在那里！在这里！别跑，别跑。
　　 大贵脚后跟抽搐了一下，还是克制了跳下去的冲动。他看到二贵搅起的水中，不时泛起一颗颗带着白色根芽的秧苗。这块田里的秧是妈妈插的。当时妈妈挺着大肚子行动很不方便，那天是星期天，不上学，他就帮了妈妈很多忙。可以说是他和妈妈共同完成的任务。每次路过这里，他都忍不住要停下来看一看，觉得好亲切好了不起。现在二贵为了鱼，不惜毁坏他和妈妈的劳动成果，这让他心里接受不了。
　　 上来，快上来。他厉声向二贵发出警告。
　　 二贵没抓到鱼，心里既委屈又难过，看见自己将妈妈亲手插的秧弄漂浮起来，对大贵低下头很惭愧的样子。
　　 大贵等二贵上埂后，下去，一颗一颗将秧苗重新插好，很是心痛。
　　 相邻的一块田是村里一位最惹不起的女人插的，二贵问在这块田里抓鱼行不行？大贵想了想说，即使不是妈妈插的秧，当队长的爸爸也不会允许他们弄坏的。再说，老师经常讲，要爱护集体财物。他们在学校里都是听话的好学生，现在洪水太大，学校不能上课，可他们也不能忘了学到的道理。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小弟弟没奶吃，爸爸病了还天天在堤上忙。你说怎么办？二贵脑子这回转不过弯了，他厥着嘴这样质问大贵。顺着化肥袋的边缘流下的雨水，经他的额头流进眼里，他抬起手臂使劲揉揉眼睛，感觉火辣辣的，很痛。
　　 二贵的火气向大贵发，大贵肚子里鼓胀得难受，鼻子粗粗地喘息了几下，忽然一酸，眼泪竟然流了下来。损坏集体财物的人和事不是没见过，只是他为自己是队长的儿子而难过。
　　 回去吧？大不了回去挨奶奶一顿骂。二贵见大贵的样子，口气软了许多。
　　 二人轰轰烈烈地忙了这么久，只是一身泥水，却没有抓到一条鱼。大贵不想空手而回，二贵心里当然也是这样想的。
　　 这一阵子，雨小了很多，天上的云难得出现花了的景象。奶奶说过，这雨不会再下多久的。要是从这开始停住的话，爸爸身上的压力就不会再大，可妈妈的奶水不会因为雨住，就自动下来的。兄弟二人心里共同的想法还是鱼。
　　 每一条田埂都和鱼脊背一样又窄又滑。抓鱼的积极性过去后，走路的力气也小了不少。二贵老是摔跤，大贵偶尔也摔。有一次二贵摔倒时，忙乱中将大贵也拖翻倒。兄弟俩滚在水田里，还喝了几口田里浑浊的泥水。
　　 叫你不要跟来，你偏要跟。大贵对二贵发起火来，指着被二人压出的一块没秧苗的白水说，是你干的好事，你去弄好。
　　 你也倒下去了。一人一半。二贵看看水里，找不到被压倒的秧苗，便不肯认账。
　　 这块田里的水似乎特别深，秧苗被水浸得只冒出一点叶尖，所以只须稍稍一压，就不可能再看得出。大贵觉得有点怪，顺着田埂边走边看问题出在哪里。来到排水缺口处，见一蓬青草盖在上面，下面的水流似乎便小了许多。大贵看出水下藏着一只篾笼，是有人起早放在这儿用来截装水流中的鱼。洪水季节，村里好多人都采用这法子抓鱼，可爸爸是队长不但忙，也不愿意干这样损公肥私的事。
　　 听，这里面有鱼跳的声音呢？二贵兴奋地对大贵说。
　　 大贵早就听出了鱼的声音，可进了人家的笼，就等于是人家的鱼了。大贵望望二贵。
　　 咱们把它抬回去。二贵一脸谄笑两眼放光，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敢？大贵没好气地反问二贵。大白天里把人家的鱼笼抬回自己家，这样的行为不止是偷。
　　 二贵吐吐舌头，真的连话也不敢说了。可兄弟二人听到鱼声后，谁也没有力气走开。大贵对二贵使了个眼色，二贵随即转身走到一处高些地方，抬头四处望望，然后对大贵挤眉弄眼地摇头摆手。
　　 大贵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伸手探进笼口。笼口不但太深，里面还有一层锋利的倒须，是用来阻挡进笼的鱼又回游出去的，现在变成了反击大贵的利器。
　　 快点，那边好象有人呢。二贵双手覆在嘴上卷作喇叭状，对大贵哑声喊道。
　　 费了好大的工夫，大贵终于从里面掏出一条鱼，双手掐在两腿中间，向一边跑开。二贵追上大贵，看看，看看有多大。够不够吃？要不要再抓一条？
　　 想多，你自己去抓啊？大贵将鱼抱到怀，心满意足地欣赏着。
　　 二贵不但看到一条不小的鲫鱼，还看到大贵胳膊上两处流血的伤口，牙齿颤着说不出再多抓一条的的话来。
　　 不管怎么说，有这一条鱼在手，兄弟俩就有回家的充足理由。二贵心里也美滋滋的很受用，他问大贵，这鱼是给爸爸吃，还是给妈妈吃呢？
　　 大贵一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认真审视了一会手里这条并不太大的鱼，说，爸爸是队长，当然吃头；妈妈要奶小弟弟得吃鱼肚和鱼尾才行。
　　 那我们呢？我们吃什么？二贵靠近大贵的肩膀，讨好地问。
　　 让奶奶多放些水，我们都喝汤。鱼汤的味道最好。大贵抱着鱼，边说边往家里跑去。
　　 雨并没有停歇，只是变得细小一些，纷纷扬扬的如一把细密的梳子，不停地在半空中梳梳刮刮的。兄弟俩跑得那么快，却不再摔跤。大贵的斗笠早已从头顶滑到肩后背着，二贵双手举着化肥袋，如一面旗帜在风雨中欢快地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