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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十八病室(散文)


作者:李新立 秀才,1607.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71发表时间:2015-08-06 22:45:04

到医院时,是晚上九时。54床已经有位病人,睡着,打着呼噜,背对着母亲的52床,从表象上判断不出他的相貌。
   54床由一位老人看护,他点头,和我打过招呼,然后坐在病床边,取出放在窗台上的馒头,用手掐碎,喂进口里,显得拘谨和迟钝。那是一张沧桑的脸,瘦削,黝黑,寸长的头发,很难遮掩灰白。偶尔,他抬头说,今年的苹果长得不错,他家种了四亩,可惜他顾不上侍弄,女儿出嫁,地里只剩下老婆忙死忙活。叹息一声:“这娃娃把我的心操碎了!”我就知道,他姓刘,家在南部某乡,是父亲生前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感谢他还能记得我的父亲。听说父亲已经离开人世后,他说:“他老人家是好人”。便多了些亲近。聊天知道,病人是老人的儿子,今年三十岁刚出头。以一点简单的常识反复猜想,一位年轻人,怎么会得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呢?对于病患,一向讳莫如深,不便多问。从摆放在床头旁的轮椅看,想必他病得不轻。
   走廊里不断有人走动。这条连接生命的通道,从脚步声中能够判断出家属的不安和烦燥。不知是噪声太大,还是54床已经睡醒,总之是他醒了,他喊:“上厕所。”声音很高,估计走道里的人也能听得到。刘老汉赶忙搀他起来,帮他穿上鞋,扶他朝门口走去。我挪过一把椅子,打开病室门。他朝我连声说:“谢谢啊,谢谢。对不对?”我忙点着头,看着他右半身行走艰难的样子,没有敢朝他的脸上看。他们父子几分钟后进来,儿子坐在床边,左手捏着右手,或许是医生吩咐的,边往上抬胳膊,边数数:“一,二,三,四……”还是普通话,让我奇怪。看上去他的动作有些敷衍,刘老汉就叫他尽量把胳膊往上抬,他哈哈笑了。动作重复到一百之后,刘老汉为孩子洗脸,叫他上床睡觉,孩子说:“谢谢爸爸,对不对?”
   53床空着,刘老汉要挪到54床旁边去。他担心儿子半夜三更从床上掉下来。他说,孩子在家时,他一直陪在身边。他说,他给主治大夫说过了,最好给53床不要安排病人。他说,他是这里的常客了,大夫都知道他们的情况。我过去帮他挪床,刘老汉没有说谢谢,又是他的儿子:“谢谢啊。对不对?”我说:“太客气了呀。”他的儿子说:“谢谢不对吗?”我赶紧说:“对对。”老汉给儿子掖好被子,搂着孩子睡好。我关灯。约摸半小时,估计母亲已经入睡。刘老汉翻一下身,突然说:“连连在家里时,学校的一个老师教他数数练习,叫他讲普通话,见人要客气。”话是说给我的,是在释疑----他估摸我还没有睡着,我连忙说:“那位老师是好人。”同时,知道他的孩子叫刘连。随即想到了“留恋”一词。多好的名字,多好的词语。
   晚上度过,天一亮,大约六时许,我得强迫自己醒来,赶在凌晨七时前去工程现场。我本没有多大动静,刘老汉却也醒了,我帮他将53号床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时,可能因为床与地板发出的摩擦声,刘连也醒了。他大喊一声:“爸爸,我要尿尿!”接着大笑几声。我看见,刘老汉从孩子的双腿间取出一把尿壶。其实那是一个饮料瓶子,他一直把它夹在腿间。刘老汉出去,进来后,将孩子扶到轮椅上,又去了厕所。我将病房的热水瓶收拢起来,出门去打开水,楼道里,从北向南,老汉扶着儿子,反复练习走路,每走出艰辛的一下,儿子用他的普通话大声数数:“一,二,三,四,五……”我走下楼了,还能听得见,只是他的口齿很不利索和清晰。
   仍然是晚上九时到达病室。53床不像刘老汉说的那样,眼下也安排了病人,她坐在床上,发胖的身体看上去沉重不堪,和三个女人说着话,丝毫不影响输液。我判断她病得不太严重。母亲每天上午输液,只有两瓶,一瓶在胳膊上,一瓶在腿上。中午十二点左右,两瓶药剂都会输完。她真能睡,一直躺着,很少起来坐坐。每晚九时刚过,护士会把头伸进门,叫病人们把体温表夹上,同时,还会进来一位护士,端着盘子,把一支极小的液体注射到母亲的肚皮上去。53床侧头看着这样的打针方式,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问。是母亲告诉她的:“说是要打到皮下组织去的。”然后眯上眼睛。护士交待,针眼儿得压三十分钟,我觉得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可母亲认真,手里捏着手机,一直盯着显示屏上的时间看。
   53床对病室里的患者充满好奇,喜欢侧过头问这问哪。白天我要去工地,病室的情形我知道得太少,晚上我则能了解到大家在说些什么。这位发胖的女人,因为头晕被送进医院。她的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说,住上几天吧。她的家距县城不远,几个女儿轮番来陪护,晚上,母女二人一般都要聊好长时间,我估计她们如果不是因为入住医院,可能没有难得的交流时间。她们先从秋天的庄稼谈起,谈收成,谈收入,我就知道,她家的生活条件确实不错。她们还谈人事关系,好像县城的好几个局机关里,都有她们家的亲戚。谈天说地的同时,女儿不时打电话,告诉姐妹们:她在医院,你们尽管放心,明天要缴费,你们也放心,她带了两千元。女儿一直说着,女人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而此时的刘老汉,将病床推到东边的墙角下去,让儿子靠墙睡着,自己躺在外侧。他说,在家里,孩子常在半夜三更时掉下炕去。
   两天之后的早上,这位发胖的女人出院了。母亲叹息一声,我揣摩不出什么意思。清晨六时,沉默的母亲念叨:“她家的娃娃都抢着缴钱呢,都抢着陪护呢。”我明白,母亲对我们不满,有些怨气。我及兄嫂都以打工谋生,请假实在不易,没有出现抢着缴费和争抢着陪护的局面,医院通知缴费时才去窗口办理,就是谁来陪护,也是当着母亲的面,互相商量着轮流倒班。她说话时,把一口假牙咬得咯吱吱响,让人怀疑不止是不满,还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我不敢言语。刘老汉准备带孩子出去卫生间,他听见了,没有回头,好像是说给自己的:“没有啥叫人眼热的,病得轻,住的时间短,花费少,再说有医合险呢。说是儿女多,其实只有两个闲人来陪护。我看得清楚很,抱着个电话只顾打,是给其他人表功呢!亲戚听上去厉害得很,当官的,当老板的,咋没有一个来探望的!”不太明白老汉为什么这样说,话还真有些道理。不知母亲听见了没有。
   53床出院,刘老汉多少有些高兴,他终于可以在晚上将床拼在一起,搂着儿子入睡了。这个上午,从天津来的针灸专家和往常一样为刘连的胳膊、腿、肚子上扎上针,教刘连抬胳膊、记忆他从口袋里掏出的手机、银行卡、数码相机,刘连和往常一样重复着“谢谢啊,谢谢,对不对”。大夫走后,刘老汉开始又扶起儿子练习走路,刘连从一到百的声音由病室一直回荡在走道里。我其实也喜欢病室的病人不要增加,这些天里,病室的空气混浊难闻,沾满了衣服。为改善空气,曾经去问清扫走道的清洁工,是否有碘伏或者来苏儿一类的东西,她说没有,得向护士要。犹豫再三,我没有去,原因很简单:前天要一根棉球时,几位护士盘问了几句,样子有些不大乐意。下午三点之后,估计病室不会再有病人送进来了,我看刘老汉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四时刚过,门一响,病人送了进来,是一对夫妇,病者是男的,瘦削得没有气力,刚四十的样子。脑血管意外,这个病名没有听过。这些年,病真复杂!我看一眼刘老汉,他背对新的53床,给嚷着要吃糖的儿子说着什么。
   53床姓雷,听样子已经在兰州住过好些天医院,这次入住当地医院,是按照要求再治疗。我顺口说:“意外?”他老婆说:“正摘苹果呢,从梯子上掉了下来,人就成这样了。”觉得还真是个意外。雷兄弟算是坚强的人,不输液时,要不在床上坐着,要不在地上走动。坐在床上决不闲着,将一只纸杯放在床边,右手帮助着左手,一次又一次地抓杯子。地上走动时,将左胳膊抬起、放下,然后前后摆动。54床的刘连,可能受到感染,也坐起来抬自己的胳膊,这让老汉有些安慰。作这些活动时,他老婆耐心地站在一边,不说话,脸上露出鼓励的满意的神色。从下午到第二天早晨,母亲如果不去厕所,则坚持躺在床上。他们做运动时,她偏着头看他们,眼神有些古怪。我揣测,她老人家或许觉得不躺着真是吃亏。
   在病室里逗留,很有些强迫的味道。有事没事,不能走远,只能在楼道里晃荡。通常,从病室出来,慢慢踱到北边的窗下,看看楼下的院子。院子里不大的花园里,栽植着几十棵月季,大部分已经开花。将头伸出窗外,尽力排除来自楼道里的气息,就能嗅出花的蜜香。当然,也奇怪院子里的铁大门,为什么一直锁着。这个疑问,刘老汉也有,他经常扶儿子去北边的窗口。他朝着我说:“这个大门像是不走人。”还有另一个疑问。我和他一样,曾朝另一间病室的门缝张望过。按照病房的排列顺序,应该是二十病室,但门上没有这样的标记,并且还是安全防盗门,沉重得像隐藏着许多秘密。我们几个都把这间病室叫“铁房子”。病人估计是某天深夜送进去的----在十八病室,我们曾经听到纷乱的脚步。感叹信息的快捷,从第二清早开始,铁房子的门总关不严实,探望的人的确太多了。他们神情漫涣,甚至有些猥琐,连手里提着的礼品也显自卑。其中有我熟悉的面孔,他们见我在楼道里晃荡,样子竟然有些狼狈。刘老汉叹息:“里面是多大的领导啊!”我说,不是领导,是领导的爹或者娘。刘老汉说:“这么多人去看,该咋称呼病人呢?”53床雷兄弟的老婆,轻描淡写地回答:“叫爹行,叫娘行,叫爷爷奶奶也能行。”有次,刘老汉显得兴奋而又愤慨。他说,他去铁房子了,是陪护病人的胖女人叫她进铁房子去的。“那么洋气的女人,竟然晓不得她的病人是多少床!55床啊!”刘老汉说,铁房子真的好,里面有沙发,有液晶电视机。
   铁房子的特殊,使十八病室有了共同的感慨与谈资。的确,那些大夫和护士,有事没事跑得很勤,去输液、打针的,也是经验丰富的资深护士或护士长。我们在晚上还曾说到,“实习生的训练,是在普通人身上开始的”。这话第二天就得到了应验。第二天早晨八时半后,端着盘子进来了两位护士,一位较为熟识,一位不曾见过,看上去二十岁还不到,面带一切不在话下的表情。53床要抽血样。53床由他老婆帮助卷起左胳膊衣袖,绑橡胶带,插软针,血不见流出来。又换地方,绑橡胶带,插软针,血仍不见流出来。雷老弟的左胳膊麻木,不见他有疼痛的感觉,倒是老雷媳妇,疼得要紧,说:“兰州抽血样,容易得很。”那位面生的护士,给54床输液,胳膊上扎针失败后,又换到了脚脖上。这一针下去,马上皮肤起包,54床大叫了一声,她拔掉针头,立即走人。53床还在继续尝试抽血,已经是第六针了,连站在一边的我也着急了,护士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看着她们可怜,我出去求援,一位年长些的护士到来,先给54床输上液,然后又在53床身上取血样。我建议在深静脉血管中直接抽取,还好,护士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下肢,完成了任务。真是奇怪,母亲输液也不顺利,右胳膊上挂好瓶子后,脚上的也连扎两针,我不得不请求年长的护士。后几天里,我在楼道里仍然能够看见那位不太熟悉的小护士的身影,好在她再没有来十八病室。
   实习生的失误,使53床和54床多了对外疗期间的回忆。53床此前在兰州某医院,大约十五天后转到地方。省城大夫的关怀,眼下仍然可见一斑。说一口普通话的省城大夫,有时把电话打过来,询问病情和用药情况,似乎说过:“县医院的用药方案,是按照我们执行的。”雷兄弟夫妇的喜悦和感激之情,在脸上都能看出,甚至,当接到兰州的电话时,难掩得意神情。54床在二○○九年,去白银看亲戚时,骑摩托车出了事故,从残酷的事故现场看,已然没有多大生还的希望。十五天后,在医院的尽力抢救下,终于睁开了眼睛。“多好有大夫,多好的病房!”大夫每天会诊,特病室里有电视,还有洗手间,对于半瘫的刘连来说,极为方便。大夫鼓励说:“坚持治疗,能够生活自理是我们的目标。”几年里,刘老汉一直朝大夫建议的目标奋斗着。他们说这些时,一直躺着的母亲,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啧啧”几声,这是她第一次住院。但愿不被她老人家认为那是在享福,而是幸运。
   半夜,响声不断。隔壁病室转进一位老人,身上插发许多管子,一个机器,“嘀嘀”声叫到天明。半夜,大约54床被这声音干扰,醒来后大嚷要上厕所。他夹在腿间的尿壶,大夫认为会导致他产生依赖,建议拿掉。他睡着后,刘老汉悄悄将那东西放在了一边。刘老汉翻身,没有理会,没有想到,刘连一反常态,大声骂了起来,还有攻击老汉的意图。其实,前些天这种状况时有发生,只是发生在白天。刘老汉奈何不得,只能起来给他尿壶。刘连安静了下来。53床雷老弟的媳妇说了一声:“你爸多辛苦啊,你还骂他,就不对了。”自从刘连出了事故后,大概没有人责怪过他,这下,他不愿意了,从黑暗中爬了出来,嚷:“你不高兴吗?你不高兴,对吗?” 雷老弟的媳妇没有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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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医院是社会的一角,是一个隐秘的角落,是一个医治创伤的地方。人类很奇怪,当我们在日常的生活中习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做着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可是在某一个特定的环境里就会有截然不同的反应,18病室描写的就是这样一幕幕的感人故事。在18病室,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病人。因为这一相同的身份,他们的心灵瞬间相通,可以有很多共同的话语,并且可以敞开心扉,完完全全地释放自己,说自己想说的话,表达自己最真实的看法与见解。人其实就应该简单的活着,不要被那些身份压到自己,时时刻刻想着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只为自己活着。18病室的每一个病友都各有自己的故事,他们是不幸的,疾病不但夺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还给与他们的亲人以负重。在他们治疗的同时,亲人无私的关怀与付出是他们走出困境的主要支撑,在这里我们看到亲情的可贵,无论何时,亲情之花永远开在心间,他是我们值得珍惜的宝贵财富。18病室,只是短暂的路过,却留下一份真情,是绝对的真情,每个人都是坦坦荡荡地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真实的东西往往是最美的,它会在我们的记忆里开花结果,衍生出美好的回想。佳作,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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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5-08-06 22:45:59
  感谢作者赐稿流年,期待与您分享更多佳作!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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