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回答》，是在一本《诗刊》上。那时还在任教，一次在整理教务处的书柜时发现了这本《诗刊》，随手翻起……这也是我接触北岛的诗文和接触朦胧诗的开始。
　　 其实，读《回答》的过程，于我来说，也是一个在朦胧的空间中穿越的过程。捕索它的灵魂，是凭一组记忆。这组记忆，包括最让人难以接受和理解的外婆的被批斗；包括肆无忌惮的红卫兵闯入家里，将家里的书籍一摞摞地搬走，他们还用竹竿将屋梁上挂着的红缎绸扯下，并将镶着太祖爷像的架框捣了下来，碎在“八仙桌”上……尽管是很早就原谅了这些人（因为晓得了他们的行为，只是由狂热的政治扶持起来的、远离成熟的行为），但这些记忆，却如风湿病一样，每逢翻风下雨，就隐隐作痛……也许是因着这些记忆，才让我被“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精警的句首紧紧实实地吸磁着……读下去，隐约觉得诗里藏着一个伟大的灵魂，而自己却无法清晰地晓知它在那儿……于是就捧着它去向同事们请教，并与他们一起探讨……
　　 《回答》是写于1976年的清明节前后，那时天安门发生了一个撼天动地的事件。那个事件，对于还在读小学的我来说，能算什么事件呢？！充其量是可知可不知的小新闻。到长大了，见知也多了，才晓得那个事件，原来是一把把出鞘的扬眉剑，在齐察察地刺向黑暗！而《回答》就是其中的一把！
　　 那个时代的大地，诗人看到“到处都是冰凌”；那个时代的天空，诗人看到“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这般冷酷的现实，不但没有打乱诗人深邃的理性思辨，反而更让诗人毫不犹豫地担负起一份开拓美好未来的使命。“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以为，这是诗人以至一代人觉醒的心声！更是诗人以至一代人对文明社会的热烈追求的表示！诗人用了四叠的“我不相信”，这不仅是诗人对那个荒谬时代的彻底怀疑与否定；是对合理社会的追求和对真理的维护；是对自身命运的复苏和对民族命运的拯救的呐喊，更是诗人在极度的悲愤中激发起来的挑战精神；是对那个荒谬时代作出的坚定激切的回答！“看！‘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这是何等悲壮的英雄气概和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尽管是处在黑暗之中，诗人还是坚定地相信“闪闪星斗，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的光明前景。
　　 在那场善与恶搏斗的狂澜中，诗人不是个旁观者，而是个振臂者，他凭自身慧思独运的诗章，表示了对民族命运深挚的忧患；对那个虚假肆虐的时代的极度悲愤。以为，这也是诗人在以一个不愿意与那个时代妥协的公民姿态对真理的呼嚎。这样的一个姿态，是一个大生命在黑暗时代中前行的姿态！这样的前行，是一种当万道光辉临照之前，当朝霞百凤到来之际，诗人以及以诗人为代表的无数公民“共振的频率”！
　　 谁愿意否认，《回答》不仅是一首撼人心门，且具备一种雄浑深沉的历史感的诗章，更是一份气势磅礴、精神敏俊的对那个病态社会做告别的“宣言书”？！
　　 读北岛的《回答》，很自然会联想到顾城的《一代人》，食指的《相信未来》，舒婷的《船》……它们都是我崇拜的灵魂！也是我们歌吟的灵魂！它们都有相一致的意旨取向——不向黑暗妥协，自觉地担负起民族的史命！它们是诗人们以强烈、严峻的民族感为文，以自身热血之蒸馏为诗的心灵质量的呈示！它们和它们的作者，都是那个时代的骄傲！更是这个民族的骄傲！
　　
　　 《回答》——北岛（1976、4）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