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王佳平杯”征文】冯氏兄弟(小说)
一提起冯二,冯老爹的脑袋就像养了窝马蜂,嗡嗡作响:“妈妈的,快三十的人了,还没个婆娘!”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老大是照书养出来的,老二是照猪养出来的,这在冯大和冯二身上得以验证。二人虽系一母同胞,长相却有天壤之别。老大生下来就出挑,有鼻子有眼,有耳朵有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用冯老爹的话说,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冯二就不同了,打小就尖头鼠脑的,襁褓里裹着,打眼一看,不知道的,误以为是个猴崽子。
冯老爹一直用实际行动解读着他对冯大和冯二的好恶。什么“天子怜长子,百姓疼小幺”,逑!在冯老爹这里被完全颠覆。对冯大百依百顺,抱着、拉着、背着、扛着,从不离手,唯恐被外星人一把抓走;对冯二则不理不睬,任其张着猴儿嘴哭得天昏地暗,依然叼着香烟无动于衷。邻人戏言,冯老爹,你也太偏心了,同是一枚大洋吞进肚里,若是冯大,你保准呼天号地忙着喊救护车;若是冯二啊,你指定气呼呼地说,割开这小子的肚子给我取出来!
玩笑归玩笑,有一点不可否认,在同一屋檐下,冯大和冯二享受着不同的待遇。
冯大人长得顺溜,念书也杠杠的,每到期末,总会收获几张奖状。打冯大领第一张奖状起,冯老爹就喜上眉梢,腾出了整面墙壁专门供冯大贴奖状用。冯大不负爹望,从幼儿园到初中,母鸡下蛋一般把一张张奖状带回了家,糊得墙壁红彤彤一片。每日里,冯老爹带着一身臭汗从庄稼地里回来,腰酸背痛,四仰八叉往炕上一躺,瞌睡虫就上了身,然而,偶尔翻个身,目光不经意间瞥到墙上那些红艳艳的奖状,顿时精神焕发,眉开眼笑,犹如两杯老烧下肚,浑身舒坦。这些奖状寄托着冯老爹的希望,每当有村人到访,谈及这些奖状啧啧称赞之时,冯老爹便腰杆子倍儿直,说起话来声如洪钟,震得房梁啪啪往下掉渣渣。
冯二就不同了,长得寒碜,还右耳失聪,念书也不争气,在学校三天两头被罚立正。请家长似乎是教师教育孩子的法宝,冯老爹由此在学校混了个脸熟。冯二念五年级的时候,新来的李校长大发慈悲,赏了他一张奖状,上书三个大字:进步奖!冯二兴高采烈捧着奖状回家,双手奉上,大呼小叫:“爹,俺也发奖状了!”冯老爹喜出望外,一把抓过,然而,定睛一看,大失所望。冯老爹犹豫了数日,终于没有糊上墙。他心里清楚得很,这所谓的进步奖,纯属安慰性质,是奖状里最不值钱的玩意了,一旦上墙,不仅赢不得喝彩,还无形中暴露了冯二念书的不力,给自己脸上抹黑呢。但是,雪窝里埋死尸,终究是隐瞒不住的,客人扫视着满墙的奖状啧啧称赞之余,自然会问起:“冯老爹,咋不见冯二的奖状呢?”每每此时,冯老爹便涨红了脸,脊梁骨瞬间塌了方,声音也不再洪亮,讪讪说道:“有,有,没贴不是,满了呢。”
毫无疑问,冯大被冯老爹视为掌上明珠,而冯二则充当了眼中钉肉中刺的角色。冯老爹见到冯大总是喜笑颜开,对冯二则是一片白眼。每有美味,总是想方设法把冯二支出去,让冯大独自享受;遇上集日,便把冯大载上车,去集上消费。冯二受此冷落,心有不甘,也想上车,却被冯老爹一脚踹远:去去去,压爆车胎了!哈,三五十斤瘦猴而已,车胎岂能如此脆弱;冯大的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冯二的却难见更新,总是捡拾冯大穿过的破烂。冯二不满,嘴巴撅上了天,冯老爹又是一番白眼,嘴里还愤愤不已:打扮个逑,大马猴一只!
尽管冯老爹一次次怀疑,这个尖嘴猴腮的冯二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儿,是不是自己的老婆走了葫芦卖了油,但是,对冯二却不能完全放羊。当一纸通知书宣布冯大即将开始大学生涯的时刻,冯老爹向冯二下了圣旨:退学。
“娃,自古以来,念书的多,识字的少。马猴子变知了,不是个容易事,”冯老爹牵着冯二的手,鲜有的语重心长,“你看哈,你哥天生就是念书的料,那可是文曲星下凡啊,这书必须得念,不念可惜了呢;你就不行了,是不是,妈妈的,连个倒数第四都从没考过,丢人呢!”
冯老爹一针见血,无疑揭了冯二的伤疤,击中了冯二的软肋。冯二脑袋耷拉到裤裆,一言不发。
冯老爹索性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吸着,烟雾瞬间缭绕开来,就着烟雾,冯老爹继续说道:“这书咱不念了,不如学点手艺早点挣钱。”
“学啥?”蔫头耷脑的冯二猛地抬头,回光返照般地问了一句。
“娃,你看哈,咱们老冯家代代出英雄,冯梦龙,是不是,一代文豪;冯玉祥,是不是,一代名将;你爹我,是不是,冯家庄一流木匠。”
噗哧!冯二支棱着耳朵听着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啥,妈妈的,石匠的儿子会打钉,木匠的儿子会砍錾。这手艺轻易不传人呢!过日子就得住房子,住房子就离不开木匠,这手艺养人呢!”冯老爹说得天花乱坠,颇具诱惑力,“好好学,攒足了钱讨老婆!”
尽管才十七八岁,离娶老婆尚早,冯二还是默认了爹的决定。不说别的,木工,在乡下是吃香的,到了哪家不是四个碗六个碟子的伺候,何况现在已经脱离了手工时代,电刨子和气泵之类的设备代替了以往的原始工具,不累!起码比读书轻松,那些ABC啊,XYZ啊,累得脑袋瓜子生疼。更为重要的是,木工这活儿与耳朵干系不大,失聪,正好可以回避机器的噪音呢!再说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讨老婆”这样的美事,不知多少次出现在了冯二的梦里。不容多想,冯二爽快地答应了,跟爹学木匠。
从此,平时冯二扛着镢头跟随着爹去修理地球,每有人家聘请去做木工,便随着去学徒。冯二虽然笨拙,没少挨爹爹的责骂,却任劳任怨,渐渐地把一件件家具打磨得有模有样,终于可以混口饭吃了。
时间是一片树荫,总在不知不觉中迁移,一切都在无声地循环。然而,物物不同,当鲜红的果实挂满枝头,一派欣欣向荣,旷野里的狗尾巴草却呈现出萧瑟与凄凉。
转眼间冯大大学毕业分配到了财政局,吃上了公家饭,而冯二依然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小木匠。
出息了的冯大成了冯老爹炫耀的资本,也成为村人教育孩子的标本。
更令人称奇的是,冯大工作的第二年,衣锦还乡,除了名烟、名酒、名茶,还带回来一个名女人。这个女孩不仅长得腰是腰,腿是腿,头是头,尾是尾,而且家门显赫,据说是一位副县长的千金。
对于小小的冯家庄来说,这无疑属于爆炸性新闻,立马引起了轰动,前来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挤破了门槛,踩塌了锅台。但是,冯老爹不愠不火,一边笑呵呵地给乡亲分烟分糖,一边歪叼着烟卷,自是喷出了一个个怒放的烟圈。蓦地,冯老爹鼓起了眼珠子,摆出一副凶神恶煞般的表情。顺着其眼神望去,却见冯二夹杂在人群里正踮着脚张望。
“死东西,不是叫你躲起来么,跑出来得瑟啥?”冯老爹惊慌失措地挤过去,掐着冯二的胳膊低声道。
“爹,俺想看嫂子!”冯二龇着牙怯怯地说。
“看啥看,婚事成了,没你看的?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是远点骨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冯老爹一边说着,一边揪着冯二的胳膊生生擒了出去。随手甩出一张百元票子,“去去去,找地方玩去!不喊你别回来啊!小心砸断你的狗腿!”
冯二捏着票子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心里清楚,在爹眼里,他属于歪瓜裂枣。嫂子还没过门,他的出现是肿瘤性质的,可谓闹新房进来个小寡妇——大煞风景,一旦这门婚事黄了,自己就成了罪魁祸首,爹还不把自己揍死啊。爹的眼里只有冯大,几曾有过自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冯二毕竟二十好几了,提亲的倒是不少,让冯二伤心伤肝的是,相的全是歪瓜裂枣,刘家疃斜眼的二嫚,高格庄一条半腿的高花,孙家夼疯疯癫癫的小神嫚,还有本村一米三五的侏儒,都成了媒人吹捧的对象。媒人说,什么人噶伙什么人,小板凳噶伙小草墩,般配!好不容易有人介绍了一个俊溜的,又被他爹拦住了:“不中,冯大还没结婚呢,规矩不能乱,不能迈着锅台上炕!”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来都是泪。冯二不再多想,索性去商店买了点火腿、猪头肉之类的酒肴,去西山养猪的二愣子那里度过了一天。第二天回村,就听到了村人的热议:
“哇,冯家庄穷山恶水,如今飞来金凤凰了,冯大的媳妇好漂亮啊!”
“吉人天相,冯大这孩子看看就福相,老丈人是大官呢!”
“没想到咱冯家庄出来这么一棵高草,人家冯大就是有出息!”
……
村人的议论句句入耳,在冯二心里掀起了波澜。他越发觉得,当初爹爹的决断是多么的英明,自己的付出多么无私,但是,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冯大好了,全家都沾光。
果然,冯大好了。
副科长、科长、副局长、局长,作为副县长的乘龙快婿,冯大平步青云,一路飙升。
不过,冯大好了,冯二却不见起色。当冯大的儿子在美人怀里吧哒吧哒吃奶时,冯二依然是正宗的光棍一根。
冯二终于一睹嫂子的芳容,然而嫂子没有勇气看他。每当冯二走近,想跟小侄子亲热一下之时,嫂子总是用手遮住孩子的双眼,然后嗔怪地说一句:“冯二,走开,小心吓着孩子!”冯二便缩了手,心里默默念叨:“这是县长的外孙呢,怠慢不得。”然后,羞红了猴脸,怯怯走开。
冯大好了,却惠及了村人。父亲六十岁生日那天,冯大在村里设了“百叟宴”,宴请了全村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这让冯老爹感到了无比荣光,屁股上像按了弹簧,在酒桌间腾跃,直到喝得天昏地暗,脚下拌蒜,才放弃了酒杯,被人抬进屋子,很快便呕出了一片汪洋大海。昏睡之中,口里依然念念有词:“冯大大了,冯大大了!”
冯大的确大了。大了的冯大受到全村人的景仰,成为偶像级的人物。
大了的冯大成了村里的救星。村里要拉自来水,冯大慷慨捐出一万元;村里要拉路灯,冯大大手一挥,带走!村会计便把五千元现金收进了提包;村里要修漫水桥,这是一项大工程,村长在县城宴请了本村所有在外工作的“城里人”,九桌酒席冯大全部承包,并带头捐献了两万现金。
冯大大了,大了的冯大可谓风光一时。而冯二与之相比,实在是小瘪三一个。连冯二自己都纳闷,同样的种儿,同样的地儿,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看到爹爹屡屡向自己抛来的鄙夷的眼神,冯二的心都碎了。他不再忍气吞声,决定离家出走,出去闯荡一番,改变自己的人生。这一去就是四年。
冯二带着木工工具去了城市。城市的霓虹映红了冯二的脸,也照亮了他的心。他先是站街招揽生意,从解决温饱做起,然后跟几个工友联合,形成小的规模,协同作战。这种团体优势很快收到了成效,不久便被一家企业相中,专门负责木质加工。冯二人长得猥琐,但品行端正,耳朵不灵,也少了一些传言的嫌疑,在工友中享有很高的威信,被公司任命为队长,享受特殊补贴。
冯二为人厚道,和工友相处很融洽。每个工友的生日他都记录在册,生日那天,冯二总会适时奉上一个蛋糕,以示庆贺。
冯二常去的那个蛋糕店名字叫做“情缘蛋糕店”。女店主是一位大龄剩女,虽然相貌一般,却长得高挑,白净。巧合的是,该女耳朵也失聪,不同的是,她失聪的是左耳,冯二失聪的是右耳。同病相怜,也是天作之合,两个人交谈很是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一来二去,逐步确立了恋爱关系。
就在冯二情陷蛋糕店之时,冯大出事了。
传言满天飞,说冯大因为贪污公款被检察机关带走,正在接受审讯。这对于冯老爹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尤其听到街上那些冷言冷语,他禁不住天旋地转。
“六千万,这冯大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
“唉,数目太大了,不判死刑也得判无期!”
“这人啊,不能风光大了,树大招风呢!”
“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你们也不想想,冯大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请客、捐款,拿公家的钱赚好人哦!”
“贪官没个好下场,国家正在治理呢,风口浪尖上,冯大算完了!”
……
一声声议论如钢针穿刺着冯老爹脆弱的心脏,他惶恐不安,极力躲避村人的目光,曾经风光无限的冯大现在让他如坐针毡。
果然,电视上的新闻报道证实了村人的传言,因为贪污数额巨大,冯大锒铛入狱,被判了无期徒刑。
更让冯老爹悲痛欲绝的是,自从冯大出事后,那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就再也没有迈进家门一步。据说跟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好上了。妈妈的,骚货!冯老爹恨恨地骂道。
就在冯老爹整日寝食难安,以泪洗面之时,冯二回来了,带着他心爱的“情缘蛋糕店”店主。
“爹!”女店主一声亲切的呼唤,让冯老爹心头一颤,幸福来得有些突然。
冯二把嘴巴凑过去,贴在爹耳边,小声说,已经怀上了,准备抓紧结婚。
冯老爹笑了,久违的笑容,他盯着儿媳看了半天,终于咕哝了一句:“不俊溜,但稳妥!”然后一转身,投向冯二,“娃,炒菜,咱俩造酒!”
爹的话让冯二眼前一亮,心中瞬间升起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