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乡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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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仲秋,村人都在忙着收割庄稼,肩扛背背地把果实带回家。傍晚,劳累了一天的村人大都正在吃饭,忽然传来一阵惊恐的叫声,如某人突遭刀刮火烧,令人毛骨悚然,心神寒彻。循着声音,一些人就去到了曹建佳家。
曹建佳是我中学时候的英语老师,人瘦,眼睛大,眉毛也粗,身材细高。也是土生土长的莲花谷人,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乡中学教英语,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他家原先也在村子里,和父母、还有两兄弟挤着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前年才在村子外围找了一个地方,倾尽所有盖起来七间新房子。
昏黄灯光下,曹建佳老婆和女儿倒在血泊中。热乎乎的鲜血汪汪洋洋,都流到了门槛外面,腥味扑鼻。曹建佳在屋里嚎哭,一会儿去抱老婆,一会儿去拉女儿。完全处在一种发懵状态。一个常年在外打工的小伙子喊说:别哭了,赶紧送医院吧!一语点醒梦中人。其他人叫了车,另外的人帮着曹建佳把自己老婆女儿抬上去。一阵人喊马叫,便往乡卫生院奔驰而去。
消息不一会儿就传到了我们村里来。那时候,我们一家人也正在吃晚饭,说闲话。我们儿子和弟弟的女儿正在院子里玩耍。听到这个消息,我正往嘴里塞馒头,刚咬下来一块,还没开始嚼动,忍不住啊地大叫了一声,眼睛睁大又瞪直。脑袋也哄地发出一声巨响,瞬间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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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谷乡域处在南太行山区崇山峻岭之中,共有五个自然村,横七竖八地分布在莲花谷高低不平的山坡和山坳里。李鸿章等人修撰的《畿辅通志》中有“黄背岩,在(顺德)城西南一百九十里,山势崇高,有水泉,南即五指山,曰和尚脑,驻兵防口,南至数道岩。”的记载。“黄背岩”即莲花谷西边的那座山名,上有修建于公元1542年的郭公关,现残存部分墙体和瞭望台,与七里外张家河村西南山岭上的大领口关,以及白岸乡和下庄乡之间高山上的货郎神关,一并为明代“十三镇”之“保定镇”长城的主体部分。
黄背岩下,就是曹建佳所在的自然村,名叫曹家峪。以地址位置论,曹家峪村就是本县西段最后一个村庄,前有巨大河沟,后靠陡峭山峰。向西,除曹家峪这一个自然村以外,都是莽苍山野,再十多里,才是邻县的下天庙乡所属的牛心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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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村人说,曹建佳老婆女儿的命算是保住了,可都成了植物人。
1973年,我出生在距离曹家峪村五里之遥的杨家庄子村,在这里长到十八岁,然后去异地谋生至今。在莲花谷的十八年时间内,因为地理的偏僻,生存资源的匮乏,再加上大时代各种由皮及里的影响和渗透,莲花谷人内斗情况倒是非常普遍,经常有兄弟、邻里,村子和村子,家族和家族之间,因为田地、房产、遗物、男女关系、生意交恶、言语等原因反目成仇,重者大打出手,各自鼻青脸肿,骨头血肉受伤;轻则各自站在自家院子里,隔空对骂,偶尔碰到一起,你推我一下,我踹你一脚。但类似趁夜入户袭击,并将人置于死地的恶劣之事,这是我听到的第一桩。
村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个个脸上都是疑惑、惊恐。有的猜测说,肯定是(曹建佳)啥时候得罪了黑道上的人,或者是他的哪个仇家干的。我想,一个中学英语老师,虽然拿一点工资,但老婆女儿还都是农民身份,分有田地、荒坡和各种树木。曹建佳教学回来,一般都要下地帮老婆干活。从这一点上说,曹建佳也和村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本质上还是莲花谷的一个农民。
事发当日,曹建佳上完课,又到学区开全体教师会。会后,在乡里小饭馆吃了一大碗鸡蛋面条,才骑着摩托车回家。摩托车进院子,瞥了一眼窗户,是黑着的。他知道老婆过日子省俭,不做针线活的话,一般不舍得开灯耗电。也可能是老婆干活累了,早早地和女儿上床睡了。
曹建佳习惯性地把摩托车推进侧房,拔了钥匙,往主房走,上了门前台阶,忽然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心里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
曹建佳有三个孩子,女儿最小。大儿子曹理想,和我年龄差不多,前几年娶了媳妇,不久和曹建佳两口子及女儿分开单过。这些年,一直在市区煤矿下井。二儿子曹建英,算是三个孩子当中最有出息的,河北农业大学毕业后留在石家庄一个研究所。女儿曹美莲。刚十九岁,虽然上了高中,但学习成绩不理想,没考上大学。曹建佳看再补习也是没啥希望,就留在家里,再过几年,找婆家嫁出去。
曹建佳喊了一声“美莲”,没人应,下意识又喊了一声,话音没落,一只脚就迈进了门槛,第二只脚抬起,却不料,不知被什么东西滑了一下,一下子就摔进了门里。要爬起的时候,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有点发甜的血腥的味道,再一摸,地上满是,再往其他地方一探手,就摸到了一个人的身体。
那一晚,村人听到的曹建佳的第一声恐怖嘶喊就是在这时候发出的。
曹建佳摸索着拉开灯。女儿曹美莲和老婆朱秀花一个头朝门口,一个斜倚着木床,躺在血泊中。娘俩跟前,分别有一只粗瓷大碗。
女儿曹美莲的左手里,还抓着半拉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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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显然是被破坏了的。可当时谁也管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紧。在村人的帮助下,曹建佳及其大儿子媳妇先是把老婆朱秀花和女儿曹美莲送到乡卫生院。乡卫生院医生前一看,两个人的脑袋几乎成了压瘪的葫芦,脑浆都出来了,摇摇脑袋,说这里治不了,赶紧送邢台市第一人民医院,那里医疗条件是整个地区最好的了。
这么惨烈的手段和现场!肯定是黑道人干的。一般人,不可能如此心狠手辣。
可曹建佳只是一个乡村普通的教师,没多少钱财。即使得罪自己的某些个学生,也都出于一片好心。不可能因此而下此狠手。曹建佳性格内向,除了说些正事,几乎不和人谈天说地,乱开玩笑,指点里外。况且,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上课,中午在学校吃饭休息,傍晚回家。即使偶尔到市里,也都是当天来回。在职业上,除了教学以外,再没有从事其他社会性活动。几乎没有与人发生摩擦,甚至招惹黑社会的机会。
类似曹建佳这种情况,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在村里很受人羡慕和尊重。一方面教学拿工资,一方面家里还有田地。可以说是莲花谷乡域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之一种。有工资不怕没钱花,有田地不用买着吃。守着家,干了公家事儿,还不误自家活。
可到2000年前后,曹建佳这样的职业及生活方式便不再受人瞩目。一个大的方面原因是,村里很多人因为包铁矿煤矿发了财,日进万金是常事,即使做工头,带一些人到城里打工,腰包都比一个教师要鼓上三五倍。
可不是黑社会人干的,又是谁呢?
谁和曹建佳这么大的仇恨,趁不备,把人家妻女打成植物人呢?这要多大的狠心和多利索的动作?更重要的是,作案者怎么那么会抓时机呢?
几天后,又有传言说,曹建佳妻女出事的那个傍晚,曹家峪村忽然停了一会电,大约一个小时后恢复。天快黑的时候,有人还看到朱秀花和曹美莲母女俩,一个扛着一袋子玉米棒子,从村后的旱地回家。谁知道,没过一个小时,就被人砸倒在自己家里。和曹建佳家上下相隔五十米的邻居曹安明说,那时候,都在家吃饭,一星点声音也没听到,也没有谁那个时候到曹建佳家去。
听了这些,这肯定又是一个无头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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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的人又来了。
事发当晚,县里刑警队于夜里十一点多来到,勘察现场后,即离开。
从公安和医院传来的比较确切的一个说法是,作案者使用的工具很普通,就是莲花谷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的?头。
?头,大致是北方特有的一种农具,专用来刨土。莲花谷一带多为沙土地,间或有层叠石山和凝结黄土。?头类似镐头,只是单面,大都以生铁打制而成。按照?面宽窄,一般有宽窄两种。东西虽然是同样的,但莲花谷人习惯把?面较宽的叫做耪?子,主要用来刨较为松软的泥土;?面窄的才叫?头。
这种农具常用于翻松旱地和坡地的土。莲花谷算是贫瘠之地,能够浇水的地都在沿河一带,水能够流得到。但人口多,田地少不仅是国情,也是村情。为了多打些粮食,莲花谷人别出心裁,在泥土较多的山坡上和茅草荆棘争地盘、种庄稼。山坡石头多,各种树根草根错综复杂,在地下乱窜。要不斩除,即使种上庄稼,施的肥料就被草根树根抢走了,庄稼长不大,也打不了粮食。?头?面窄,受力小,扎得深,正是用来对付石头和其他植物根系的专业性工具。
莲花谷倒是有不少人在田里争执,一方挥着?头欲击另一方,但大都是做个样子,用以表达愤怒。真落在人身上的,至少三十年来闻所未闻。这一次,却落在了朱秀花和曹美莲身上了。
朱秀花五十岁出头,曹建佳可能比她大一两岁。村人说,要是就娘儿们(即媳妇,又可引申为孩子的娘,丈夫的妻子)倒霉,被打死也就算了。人家曹美莲才十八九岁,刚来了个人边,就给夯成那个样子了!叫那孩子以后咋过?干这事的人,长着一颗啥心啊?咋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在莲花谷语境中,夯这个字如其构造,意思就是人高举重物(多数是钝器)使劲向下砸的意思。在乡村那些年,我也使用过?头,到山上刨地,斩除草根树根。具体动作是,先抓住木把,投掷铅球一样,凌空抡半圈,再旋转,越过头颅和肩膀,?头尖顺势猛插入地。倘若要把干硬的土块打碎,就翻转?头,用?头与木把连接处(村人叫做?头脑)连续狠砸即可。
这一动作,莲花谷人就称作“夯”。用这个字来形容作案者戕害朱秀花母女时的邪恶动作,应当是恰如其分的。
可以想象,一个突如其或者早有预谋的人,猛然窜进屋内,冲着两个正在埋头吃饭的人抡起?头脑,准确无误地砸中一人后,另外一人还没反应过来,旋即也被砸中。动作迅即得两名受害者都没来得及发出惊叫!这是怎样的一个杀手,使用?头如此得心应手且百发百中?当朱秀花、曹美莲母女倒地之时,他(她)已经抽身离开。
这一时间,他自身没发出一丝声音,也没有让杀戮对象有任何的挣扎机会。即使在院子里活动的左邻右舍,也没发现半点异常。
这简直是一个杀人高手。
说的时候,村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闪着惊恐和绝望,尽管很快,我也看到了。我眼中肯定也如他们一般,惊恐、绝望,好像一声霹雳,在眼睛内闪过,在各自心里乃至灵魂中如雷炸响,并且隆隆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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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天晚上,栓上门后,我再用一把铁锨顶住门扇。床边再放一根溜直的木棒,或者小铁锨。也要求父母、弟弟和弟媳也要如此。并把这个方法传给大姨妈、小姨妈、姑姑及其他近亲。他们有的笑着说:应当没事的吧!咱又没做啥亏心事,也没害过别人,又穷得只能顾个头脸,谁来害咱呢?
说的也是道理,有点乐天知命,还有些毫不设防。
我想,这是多么好的一种状态?古人所说的“夜不闭户”当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不论何时何地,都不用提防突如其来的伤害,也不用对任何人设防。
然而,这可能吗?
虽然这一个要求和状态,应当就是现实生活当中一个本真的自然景观,是一种世道人心的客观体现。
几乎一夜之间,家家户户都开始垒围墙。最先下手的,是村干部、家财颇丰和家里有人在各级政府工作的人家。我惊奇。随后又释然,也觉得他们做得好。自保对于个人来说是第一要务,立命之本。更何况,有了朱秀花、曹美莲母女的前车之鉴,莲花谷人似乎都忽然明白,人在家中坐,横祸天上来,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这些话是绝对真理,谁也不知道横祸哪天会落在谁头上,不可能提前预知,但积极防备总是没错。
在此之前,莲花谷乃至整个南太行山区的人家的房屋都是敞开式的,即,建在某个山坡上或者山坳里,一家一排,除了墙体,不再修任何的围墙。这固然和山地地势不平,人口多盖房子地方少等有关,但最主要的,还是莲花谷人从来就缺乏防范意识。或者说,他们对家居的态度是开放的,向着山野,也向着周边及远方来的任何人。
朱秀花和曹美莲的悲惨遭遇,使得莲花谷人一下子改变了延续几百年的居家传统。
我对父母亲说,咱们也修吧。妻子和弟弟、弟媳都同意。母亲说,咱们这儿从老辈子以来,谁也没修过围墙。再说,人要害人,围墙能挡住了?父亲说,有个围墙就图个心里踏实呗!我说,修了围墙还不行,再拉上电网。妻子也说,重在个人防范。我抢过说,要是时时刻刻都在防范,那叫什么生活?人成天活在恐惧当中,那活着不是累死,就会被吓死。弟弟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管哪个地方,咋还能不出点蹊跷事儿呢?
我叹息一声,起身走到院子里,只听得满河沟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莲花谷村的每一户人,都在此时干一件事,修了围墙的再加高,没有修的,也心急火燎地修起来。
说干就干,我们家旋即也拉了石头,买了红砖和水泥,自己动手,也垒砌围墙。
三天后,围墙巍然竖起。看着那崭新的阻挡之物,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旋即又苦笑一声。心里有一种滑稽的悲凉与可耻的沮丧。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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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乡村总是发生凶杀案,还往往是无法破案。这与人所受的教育,让人的素质,人心浮躁有一定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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