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谨慎地分析了自己周围的一切。
　　 出现在我的眼前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妈妈永远坐在墙角一声不吭地剥豆子，她把红的绿的黑的白的豆子分别挑出来，整齐地放在干净的盘子里，除此之外，我不记得她还干过其他事情。她面前的豆子从来没有剥完过，在干黄的竹筐里，总是堆满了需要剥开晾晒的豆荚。
　　 妈妈从来不抱我，可能是她没有时间，也可能是她没有足够大的力气。我看见她的手比前几天更加胖了，可她总说身子越来越虚弱。我坐在她的对面，张开嘴用干嘶的声音说，妈啊，你抱着我给我讲个故事吧。她眯起眼，整个身子陷落在阴影里，半边脸变成了秋天树叶的颜色，她虚伪地看着我笑，说，绿眼睛的狼在墙外蹲着呢，嘘，你小声点。
　　 咯咯……祖母故意咳嗽了一声，她嘲讽地望了我一眼，然后转过了脸，面对着东边布满蜘蛛网的窗子，坐在一片干枯的阳光中，那些阳光像被雪水洗过，发着幽冷的气息。
　　 “我说了不要动的，山上有狼，一到夜晚，它们的头就从门缝朝里望，它们会吃光屋子里的人，你不知道吗？真应该让你永远坐在这儿。”
　　 祖母没有回过头，但她的声音却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仔细回味着她说的话，一遍又一遍。
　　
　　 那个夜晚，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我的床在高高的谷仓顶端，他们要爬上梯子才能来到这里。每个夜晚，小姑提着马灯爬上爬下，她的辫子垂在脑后，那么长，一直从梯子顶垂到地上。
　　 我问她。小姑，为什么晚上不敢打开门？
　　 她说，有狼，狼的眼睛是绿的，盯着你看时你的头会发晕。
　　 是吗？可我听说在树林深处有美丽的大鸟，它们会带着你飞到天边，很高很高。
　　 哼哼哼，小姑将眉毛挑得高高的，她鄙夷地看着我，长头发像瀑布一样哗啦直响。
　　 我抬起头望着谷仓下面，那儿是一条走廊，沿着它就可以走到大门口，如果我走过去，踮起脚来就能打开门。这些事情是很简单的，可我从来没做过。
　　 小姑提着马灯坐在我的床边，她黑色的裙子紧紧包裹在身上，和旁边墙壁上的影子几乎一模一样，我很难分辨出哪个是小姑，哪个是她的影子。我望着她们两个说，你肯定门外站着绿眼睛的狼吗？
　　 左边黑色的影子说，那是当然的，它紧跟着会扑上来吃了你，一口咬断你的喉咙。
　　 我吃惊地望着她，瘦小的身子在床上发抖，我的小床开始摇晃，下面高大的谷仓也跟着摇晃起来。我怕这样下去整个房子会塌掉，就赶紧攥住她的手，可她的手是冰冷的，丝毫也没有温度。
　　 她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嘿嘿地笑着说，睡觉去吧。然后站了起来，沿着梯子一格一格爬了下去。马灯在她的手里摇摇晃晃，微弱的光芒好像随时都可能灭掉，让我觉得这个房子里的一切是那么虚幻。她的影子拖在地上，缓慢地移动着，像水一样逐渐流出了我的视线。
　　 我的眼睛睁着，空洞地看着屋顶的天花板，那儿高高地悬着几根绳子，从我搬到谷仓上来，它们就在那儿悬着，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处。此时，我突然感到了害怕。
　　 忽然，我听到了一种兹兹的声音，它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我的小床周围回荡。我赶紧把耳朵贴在墙上，这回我听清楚它在说什么了。
　　 它说，你想出来玩吗？外面真的很有意思哦。
　　 我隔着厚厚的墙壁回答，当然想出去，可门关着，我出不去啊。
　　 它说，你从梯子上爬下去，沿着走廊过去把门打开就行了，我在外面等你。
　　 我飞快地穿好了衣服，把新买的帽子戴在头上，缓慢地从高高的梯子上爬下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我辨别出了方向，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门很高很大，我站在下面伸出手却够不到扦子，门外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去端把椅子呀。
　　 我轻轻抽出了扦子，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股风吹了进来，带着白茅草的气味。我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左边和右边都是一片空荡荡的雾气。我小声喊着，喂，你在哪里呀？你不是说在外面等我吗，原来你骗人啊！
　　 那个熟悉的声音马上回应说，没有骗你，我一直在等你啊。
　　 声音是从一棵高大的棕槐树上传下来的，它那么粗那么壮，挺立在那儿像一根撑天的柱子。我觉得很奇怪，这么高大的树为什么我白天一直没见过呢，它是不是只有在夜晚才从地下长出来。我走了过去，站在它在下面向上望去，怎么也看不到顶端，我想，如果自己爬上去，一定会看看星星在身边落下。
　　 我朝上喊着，你下来呀。
　　 它兹兹兹地笑着，像一只巨鸟在怪叫。
　　 四周一片寂静，昏暗的月光照着我家门前的这片空地，草叶上闪耀着露水的颜色，我的鞋子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会儿并没有吹大风，树叶轻轻摇摆着，一切看上去很温柔的样子。我也并没有看到绿眼睛的狼，祖母说它们伸着脑袋在门缝里张望，想要随时吃掉我，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夜晚是一片安宁。
　　 我们去那儿玩呢？我朝上面大声喊。
　　 它唧唧喳喳地说。你和我去山里面，那儿许多会飞会唱歌的花瓣，它们都在等着你。
　　 借着蒙胧的月光，我认出了通往山上那条小路，它掩映在迷离的蒿草中，已不容易辨认。我庆幸自己的聪明，一下子就找到了它，现在，我将帽沿放下来遮住了耳朵，我没想到夜里会这么冷，我的手有点发麻了。
　　 草叶子唰唰地响着，它们扯着我的裤腿，像从地下伸出了无数细小的手臂，昆虫在路边的草丛里叫唤着，我听见有一只小家伙扇动着翅膀从我背后飞过，急急忙忙钻进了一片茂密的树叶中。我走了很久，一棵棵树在我的身后缓慢地陷落，被巨大的黑暗吞没了。
　　 一路上，我都可以听到它兹兹的叫声，我知道它尾随着我，可是我看不见它，我只能看到树叶在哗哗地响。
　　 我知道它在那儿，就对着那棵摇摆的树喊道，你怎么不睡觉啊？
　　 它说，我从来都不睡觉，晚上睡觉多没意思。
　　 我说，奶奶和妈妈整天把我关在房子里，把我的小床放在高高的谷仓上面，她们给棉絮上面涂满了胶水，让我坐上去就紧紧沾住。
　　 它嘎嘎地笑起来。如果是我，我就永远也不回那个家了。
　　 我点点头，脚下欢快地跑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们来到了山顶，这里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叶遮天蔽日挡住了所有的月光，我一走进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几乎是用手在摸索着前行，我摸到了高大粗糙的树皮，摸到了长在树杆上的苔藓和木耳，它们湿乎乎的，像爬行过沼泽的蛇一样让人恶心。我的脚下不停地被什么东西绊住，可能是藤葛，也可能是夜游的蛇，它们慵懒地蜷卧着身体，缠住了我的腿，我使劲一拽，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后，整个身子向前打个趔趄。
　　 这时，它从树上滑了下来，我只能感觉到一大团黑色的影子缓慢降临到我的身边。它依旧用熟悉的声音说，不要害怕，等会儿就好了。
　　 它牵住我的手，那是一个毛茸茸的臂膀，我无法弄清楚它的身份，但我抓住它的胳膊时，心里感到很踏实。它打了一声尖利的口哨，顿时空气中飞出了许多萤火虫，它们从远处飞来，细细长长的一行，如同一条河流不断朝这里涌来。我的眼前充满了闪烁的光，萤火虫扇动着翅膀围在我的四周，我能看清楚这里的一切了。
　　 令我惊奇的是，我的旁边站着一只巨大的鸟，它浑身披着华丽的羽毛，每根羽毛上都闪耀着碎金子般的光芒。我呆呆地看着它说，是你一直在跟着我吗？
　　 它嘎嘎地笑着说，当然是我。
　　 我们继续朝树林深处走去，天快亮的时候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上，这里遍地开满了奇异的鲜花，每朵花都发出不同颜色的光。我走到一朵淡黄色的花前，伸出手摘了一朵，顷刻间，花瓣发出耀眼的光芒，变成了一只只淡黄色的小鸟飞走了。
　　 巨鸟走过来，喉咙里发出吱呀的声音，我顺着它翅膀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见天空中飞来一大片五彩的云朵，从西边迅速地掠了过来。渐渐的，我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疾风，当它掠过我的头顶时，我才看清楚那是一片飞动的花瓣，正散发出奇异的香味。
　　 我站在火红色的蒿草中仰头望着它们，高大的草呼啦呼啦地起伏着，像波浪一样延伸到了远方。在那里，长满了粗壮的树木，无数花瓣绕着它们飞旋，发出轻柔的声响。
　　 我好高兴呀，跑过去一把楼住了巨鸟的脖子，它一惊，随即由我抱着，嘎嘎地笑。
　　 它问我，你想回家吗？
　　 我说，不想回去，永远也不要回去，我讨厌那个房子和摇摇晃晃的床。
　　 天终于亮了，透过云层洒下丝丝缕缕的阳光，大地上飘荡着野薄荷混杂着野苹果的味道，我在茂密的草丛中打滚唱歌，我的帽子掉在了地上，可我再也不想去拣它了。
　　 巨鸟走了过来，它让我爬在背上，我紧紧抱住它油光的脖子，整个身子陷在柔软的羽毛中。它缓慢地扇动翅膀，强大的气流在我的脚下呼啸起来，我感觉自己在腾空，吓得闭上了眼睛，直到一切平稳以后才睁开眼。这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在蔚蓝色的天空中，云朵从我的脚下飘过，润湿了我的鞋子，那双鞋子是妈妈上个星期买的。
　　 我低头向下看，原来高大的房子变成了一个个小蘑菇，我曾经住的那个院子，就在下方。此时，她们肯定在四处寻找我，妈妈、小姑和祖母，她们都走出了房子，在山脚下和村子四周喊着我的名字。
　　 我扭过了头。心里想，让你们好好找吧，永远都找不见！
　　
　　 黄昏时我们停落在了一棵高大的树干上，我吃了一点野果子，将坚硬的核使劲吐了出去，那些闪光的子粒在空中划着美丽的弧线落下，像平时我在院子里看到的流星。巨鸟也吃了一些，它还去河边喝了一肚子水。这个时候夕阳即将落山，灿烂的霞光映红了西边的天空，夕阳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在我们身上，一切都是那么温馨。许多年以后，我依然经常回忆起那一刻的幸福。
　　 我们开始聊天时露水已经爬上了草叶，它对我说，你真的不想回家去了？这时我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坚定地说，再不回去了，我讨厌那些古怪的人。
　　 它点了下头，突然舒展开双翼像一片巨大的阴影降落在了远方。
　　 月亮出来了，无数花瓣又从空中飞过，它们呼啸着掠过我的面前，我站在粗大的树干上，伸出手去抓，一片淡墨色的花瓣被我抓在手中，它挣扎着，发出咕咕的声音。我松开手掌，它一下子翻身起来，呼啦地飞向了远方。
　　 巨鸟回来时我正坐在树干上数星星，它背起我开始飞翔，我们停落在一间小小的瓦房前。当我从它身上下来，走进那个房子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不是我的家吗？
　　 它说，你进去看看吧。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说实在的，我不想被妈妈她们看到。我走到厨房里，那儿没有人，我再走进堂屋，也没有人。我有点着急了，喊着妈妈的名字，可没有人回答，我只在她的房间里看到了那个枕头，五颜六色的羽毛从枕头中飞散出来，飘得满房子都是。我急得哭了起来，这个房子里没人了，她们都看不到了。
　　 巨鸟说，她们全被狼给吃了，骨头就扔在井台旁边。
　　 我惊恐地看着它，转身飞快地跑到了井台那里，果然看见了一堆白森森的骨头，还冒着热气。我趴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喊着你还我妈妈奶奶和小姑。它站在一旁冷笑，口里不停嘀咕着，“这都怪你，谁叫你夜里出来的时候不关门呢。”
　　 那个晚上我坐在井沿上哭着，眼泪一颗颗落在水里，发出叮咚的声音。月亮冷冷地找着我的脸，我仰头看着它，它还是昨天的模样，那么亮那么大，挂在高高的树梢。
　　 我不停地哭，把衣服哭湿了，嗓子哭哑了，最后想想，还是先把她们的骨头埋了。于是我趴在地上，把骨头一根根摆好，放进了一个土坑里，给上面盖了几片树叶。一下子，我成了孤儿，我不知道以后要往那里去，风从开着的门中吹进来，有点冷，我才发现我的帽子也丢了。我一口起跑到了山坡上，一个人面朝西方坐着，月亮就在我的头顶忽闪忽闪。
　　 巨鸟跑过来坐在我的旁边，它用温柔的声音安慰我说，你不要再难过了，你不是一直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愤怒地注视着它。离开了她们，我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
　　 它说那你跟着我，我带你去很远的天边，帮你找那个你一直想去的地方。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了这漫无目的的旅途，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或许这段行程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也可能明天我就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那天的阳光很温暖，轻柔地照在云层上，我坐在鸟背上看着变化的云朵从脚下飘过，那氤氲的水汽闪耀着五彩的光芒，是多么漂亮呀。我忽然感到难以言说的兴奋。我记起了许多事情，在梦里我曾经来过这里，就是这样的云，五颜六色，被风吹着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的衣服上下卷扬着，像一块挥动的抹布。
　　 我们经过了很多地方，有无数奇怪的国家、山脉，河流，田地和城堡。我曾看见过许多像洋葱头一样的城堡高高挺立着，它们一直伸到云里面，顶端都有一个巨大的鸟巢，里面堆满了羽毛和树叶。有一次，巨鸟从一个城堡旁边飞过，离它很近，我清楚地看见里面有一条幼小的龙，它长着金黄色的翅膀，仰着头对我唧唧地叫。我大声喊着，你爸妈跑到哪儿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们已经呼地一声从城堡旁边掠过。
　　 巨鸟一边扇动翅膀，一边给我讲奇妙的故事。它说在天边，有一个神奇的地方，能被人们带来欢乐和幸福，如果你看见哪儿发出红色的光芒，就说明你已经找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