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我觉得最后一句中的“不须归”三字值得玩味。“归”应该是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一般来讲，出门在外，“归”通常指归家。可山中垂钓之人，这“家”就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世俗的“家”。他们很多人是从官场走入山林，或者独自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这“家”的含义也变得丰富多了。据考证，“家”是室中有豕，“豕”属于牺牲品，也就是古代的祭品。由此看来，家最早有可能就是古人祭祀的公共场合。我们通常所说的“国家”中的“家”，其实最初也是指大夫的封地。
　　 我不是在故意地兜圈子，我想说张先生词中的这个“归”字，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回家，而是“离去”或“离开”的意思。再看“不须”二字。从字面上来讲，“不须”就是“不必”，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没有那个必要”。按照一般的逻辑，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垂钓要离开，很大可能是无鱼可钓或时间已晚。而古诗中的垂钓者，往往不是为了口奉之欲，常常表现为一种精神追求。他们就住在山中，要求不高，吃穿不愁，也就是说有鱼无鱼或时间的早晚对他们都不成问题。“不须归”三字，我认为就是“不必归去”之意。
　　 说到“归”字，我们最容易想起的便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和《归去来兮辞》。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说出了多少代知识阶层的心声。但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又有几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既然个人的天赋与禀性与世俗的蝇营狗苟势不两立，“适”与“爱”的方向就决定了要“守拙”和“归园田”。“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是大自然千古不变的规律，也是诗人向往和追求自由的感情流露。这里的“归”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也是一种率性遂心所为的表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诗人开篇把“归去”的原因归结为“田园荒芜”，难道“田园的荒芜”是归去的真正原因吗？我想不是的。“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既然不愿心为形役，那又何必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此句看是醒悟之语，实乃发人深思。“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只有坚定了信念，“归”才是唯一的选择。“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这里的“息交”和“绝游”的对象明显是官场，“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走进自然，“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走近亲情，这才是生活的真正开始。由此看来，“归”的对象始终是指人的“一颗心”。
　　 通覌张志和的《渔歌子》，可以作为“归去”理由的，我觉得似乎只有“斜风细雨”四个字。但就这四字而言，仔细想想，历经无数人生风雨洗礼的垂钓者，面前这斜风细雨又算得了什么？记得老杜诗中有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这细雨斜风不恰好构成了一种诗意和画境吗？斜风吹拂，桃花飘飘，雨落湖中，泛起圈圈涟漪。落花有情，流水有意，鱼戏于水中，人坐于画中，不正是求之不得的佳遇吗？因此，这样想来，对于山中那位垂钓者来说，这“斜风细雨”不但不能构成离去的因素，反而又为其增加了无穷的雅趣。我觉得这“不须归”中的“不须”两字还应该另有别意。
　　 在对“不须”做深入分析之前，我们还是先看看全词的内容吧。既然已经分析了“斜风细雨”，我们不如倒推，先看看“青箬笠，绿蓑衣”一句。“靑”和“绿”都是草木之色、生命之色，在诗中都属于色彩描写。这两种色彩极为相近，在古诗里经常结对出现，甚至可以互换。“箬笠”和“蓑衣”既是雨具，也可以看作是垂钓者的穿戴。当然，这两种物什的资材都是山中常见的。如果单从雨具来看，这说明钓着是有备而来的，或许是专意选择雨中垂钓更富有雅趣吧。如果是平日里穿戴即如此，说明钓者经常来往穿行于风雨之中，是一个浪迹江湖之人。唐人刘长卿的《送灵澈上人》中就有“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的诗句。总之，“青箬笠，绿蓑衣”可以看作是一个渔翁的形象，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就是作者。
　　 张志和，字子同，号玄真子，婺州金华人。他自幼受其父道学文化的熏陶。为人才华出众，少年得志，深受唐肃宗的赏识，被任命为待诏翰林。后因事遭贬，隐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他生活简朴，不修边幅，常去水滨河溪效法姜太公无饵垂钓。《渔歌子》是他现存的唯一作品。该词原名为《渔夫》，共五首，这是其中的一首。这首词开篇一句的景物描写，便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西塞山，据说在今浙江省吴兴县境内的西苕溪上，从前叫做道士矶，是一座突出在河边的大石岩。西苕溪北通太湖，南邻莫干山，风景优美。初读时，我原以为这里的西塞山和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中西塞山是同一个地方。可从资料上看，一个在浙江，一个在湖北，相距遥远。不过同叫“西塞山”，说明它们都曾是某个地域或区划的最西边。
　　 白鹭是一种水鸟，又名鹭鸶。它从外形上远看有点象白鹤，腿和脖子都特别长，步态从容，雍容闲适。白鹭应该是当时南方极为常见的水鸟。大诗人杜甫的《绝句》中曾写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靑天”，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中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试想白鹭翩然而飞，又以青山为背景，那场面该是一幅多么绝美的图画啊！不仅如此，词中的“西塞山”和“白鹭”也间接地点明了时令和地点。关于“桃花流水”，古诗中多有描写。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的“桃花溪”自不必说，李白的《山中问答》“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一句，就把桃花流水写绝了。当然，还有宋代徐俯的《春游湖》中的“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的等名句。
　　 据说，江南每年的二三月间，桃花盛开，天气暖和，雨水渐渐多了起来。几场春雨过后，河水就会涨起来，于是逆水而上的鱼群也便多了起来。“鳜鱼”是一种味道特别鲜美的淡水鱼，嘴大鳞细，颜色呈黄褐色。一个“肥”字很容易勾起人们无尽的遐想和食欲。我们大多都是些世俗之人，如果身临其境，毫无疑问，也会流连忘返，不忍归去。那么作为山中垂钓的渔翁，诸如作者等该是怎么个想法呢？或许他们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要有所不同。但又从何说起呢？我们不妨从词句作以简要的分析。白鹭飞于山前，鳜鱼游于桃花溪水之中，鸟与山，鱼与水，可以说达到了高度和谐，这是自然的最佳状态，也是自由的最高境界。读到此，我们很容易地便理解了陶公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中的所谓的“真意”，那就是“心远地自偏”。
　　 同是写鸟，我们可以看一下另一番景象。在古诗中有一种鸟出现的频率极高，这种鸟就是“杜鹃”。杜鹃又名“子规”“子归”或“谢豹”等，据说它是蜀王杜宇魂魄所化，叫时口吐鲜血，声音非常凄凉。有人把它的叫声拟为“不如归去”。当然，谁也难懂鸟语。这“不如归去”，实质上是人们把情感赋予杜鹃的。随便就可举出几个中学教材中的例子。如王维的《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李白的《蜀道难》：“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白居易的《琵琶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李商隐的《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当然还有崔涂的《春夕》中的“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等。
　　 羁旅行役，思家念亲是人之常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于是，人们便把这种“不如归去”的情思，寄托在了旅途中常见的杜鹃鸟的叫声中。用不着多分析，我们就不难看出，这里所要表达的“归意”，大多都是“归家”之意，当然也有“归来”之意，但绝无“归去”之意。关于离别的“盼归”和“思归”，有一首古诗我觉得写得尤为深刻。据说这是隋代无名氏所写。“杨柳青靑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折柳送别原本是古代的一种习俗。该诗前两句写景，杨柳青青低垂，杨花漫漫翻飞，这似乎是一片大好春光。但从后面的抒情看，柳青靑、花漫漫明显又是一种凄厉迷濛之境。特别是“柳条折尽花飞尽”一句，作无涯之思，把不可能变成一种可能，将“盼归”的感情推向了高潮。试想何处无杨柳，春来何处不飞花，要想折尽和飞尽，恐怕只能是一种妄想。即便是折得尽、飞得完，可行人的归与不归又有谁说得清？“折柳”只是送别，“柳”同“留”，要“分别”人在面前还留不住，更何况行人仍在途中，射出去的箭谁又能自己收回来。
　　 或许山中的钓者根本就没有了这俗世的烦恼，无需再作“折柳”或“不如归去”的假想。柳树杨花、杜鹃哀鸣，这带有节令般的自然景物与他们无关。他们深入山中，看白鹭自由地飞，覌鳜鱼无尽地游，垂钓也只是个“形式”而已。“不须归”是沉迷于自然山水的一种表现，也是作者心灵自由的一种象征。猛然间，我想起了《菜根谭》中一句话：“宠辱不惊，坐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仰观天边云卷云舒。”这不正是山中垂钓者内心的境界吗？
　　 宋代大词人苏东坡有一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非常喜欢其中的“一蓑烟雨任平生”和“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两句。“一蓑烟雨”不正是张志和《渔歌子》中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的概括吗？“任平生”三字中的“任”字，无论是风梳头雨打脸，任由风云变幻，我独自任性，这里不就暗含了“不须归”的意思吗？是的，人世间的一切，“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按说，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应该是有来就有往，有去就有归。可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有来无往，有去无回者也多矣。“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岁月悠悠，而青春不再；爱情的枇杷树亭亭如盖，而人已不再。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无限的感慨，历朝历代记不清有多少人发过，也弄不清有多少人觉得“于我心有戚戚焉”。仔细想来，这“不须归”三字该是何等的精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