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简简单单，平平凡凡。人或许是其中最脆弱的，有时候就连路边的一株野草也不如，它可以经受日晒雨淋，野火更是烧不尽它的根，等春风吹来时，又是一片绿茸茸的，细小而柔软，静静地躺在地平线上。而人呢，死神说来就来了，让你猝不及防，然后灵魂说走就走了，留下一幅空空的肉身。
　　 我的忧伤在农历的六月和腊月对折过来，就好像有一条对称轴一样，把这两半时光对折得那么工整。而现在正值六月，骄阳似火，门前的那几棵枇杷树低着头，叶子一个劲的向外延伸，想要寻找一处没有阳光的地方，原来树木也像人一样怕晒。又或许它们就是人吧，嗯，它们是父亲的影子，一直站在门前守护着这个家。再下面一点就是高速公路，车如流水马如龙，尽管是炎热的夏天，门前的路面上车辆还是川流不息，或许它们也在寻找一处可以让灵魂歇息的地方。
　　 那几棵枇杷树是父亲亲手栽植的，至今已有二十一年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亲眼看着它们茁壮成长，正如它们见证我成长一般，现在它们已成参天大树。父亲说过，那是我出生那年栽的，我多少岁它就多少岁了，可是树的年龄计算方法和人的一样吗？树显然要比人老得多。它们是我家的看门人，每年站在那里，接受最为严厉的打击。俗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它们亭亭玉立、挺直腰杆在风雨里，岁月的折磨使它们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容颜。可是它们仍旧不卑不亢，顽强的耸立在大地上。
　　 谈起家里的枇杷树，我便不由自主的想起父亲，关于他的故事我知道得很少，多数事情都是后来听人说的。我常常活在对他的怀念里，怎么走也走不出来，所以经常有人说我是“活在一个死人里”，我并不否认。有时我会想死人活人又怎么样，能有一个一直住在你心底的人此生足矣。
　　 关于父亲的故事我只知道两三件，不过谈起父亲首先要说的就是他的死。那是我最伤心的一段岁月，有时候我甚至怀疑父亲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眼角都会滴下一颗颗泪珠，带着些泥土的潮湿味，散落在空气里。我记得小时候我家是木房，大大的几间，地上还有一些地方不平。有时候桌子没有放好，放在凹凸不平的地上便有些斜，一次我吃饭就摔倒了，哭哭啼啼的闹了半天，父亲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说他要改善我们的房子。木板、柱子、房梁一起支撑着一个古朴的南方小镇，没有一点现代化的气息。虽然比不上江南的一些古镇，青砖配白瓦，溪流配古井，但老家这样的小镇的确是世外桃源，就如陶渊明笔下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现在很少有这样的地方啦。我喜欢听雨，尤其是夏天雨打在瓦片上发出的声音，叮叮咚咚的谱写一曲人间天籁。那时候父亲经常陪我听雨，我们一起坐在屋檐下，听着雨打在瓦上，又从五六米高的屋檐滴下，最后打在平铺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应和着屋顶的音乐，像极了两个音乐天才一起演奏一场精彩绝能的演唱会。我喜欢静静的坐着，看雨从屋檐顶端完美的滑落，那一颗颗用线穿不成的珍珠，晶莹剔透，娇小玲珑。一串串华丽的珍珠从高处摔下，结果是摔得全身粉碎，珍珠的残片跳满了一坝子，刻成童年美好的回忆。每一个走过小镇的人，都会被她们的音乐所吸引，然后臣服在她们的石榴裙下。我起初是不懂音乐的，才会做一个错误的决定，结果丢失了小镇的容貌还丢失了父亲的生命。
　　 父亲的死开端于我的欲望。人要是有了欲望便会失去本心，让人觉得陌生，甚至冷漠或是无情。但我并不是这样的，一颗跳动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的开往家的方向，就像汽车钟情于加油站。老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若是像中国明清两个朝代一样闭关锁国，小镇还会保存它原有的模样，不过这样的与世隔绝会脱离时代的轨道，最终被历史的尘埃所淹没。改革开放的春风渐渐吹进贵州这偏僻遥远的小山村，吹来了一轮初生的太阳，吹来了人们遥望外界的曙光。小镇的容貌伴随着父亲的生死一起开始变化。先是村子里有人外出打工，他们亲眼目睹了大城市的容貌，一座座大楼耸立在半空，张望着云层里的世界。一座大楼比一座大楼高，它们好像在攀比些什么，一个个踮起脚跟，使劲的向云层里延伸，或许是比谁离天上更近一点吧，又或许是它们在比谁更繁华些，像极了一群同龄的孩子。也有不少人带回外界的先进技术和高端物品，有钱人家有了第一台电视机，放在正厅里，每天晚上村里的人都会争先恐后的去看电视，生怕去迟了看不见。每天去的人都很多，挤满了整个屋子，呼吸着沉浊的空气。他们并不觉得不自在，就像看西洋镜一样。我小时候也嚷嚷着，让父亲背着我去看，他那宽大的肩所背负的重量不止一个我，而是整个家庭的兴衰发展。不久以后，父亲也为我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时候家里能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就已经不错啦。整个村里也不过才只有几台。父亲没有留下些什么，就连那台黑白电视机现在早已不知所踪，只有那些记忆的残片还残留在脑海中，用时间作为线索，很容易就能把那些残片串联起来。
　　 平顶房是从我干爹家开始的，他在外面请了一拨砖工师傅，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砌了一座房子。那房子可好了，就和城市里的差不多。从那时起，小镇开始改变它的容貌，几年时间里，它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展现给世人的是另一翻风貌。父亲看见每家每户都在起新房子，他问我，送我一礼物我要不要，帮我起一座平顶房。我当时即兴奋又高兴，我也可以住新房啦。殊不知这个小小欲望竟酿成了一个弥天大祸，父亲正是因为给我修新房而死的。
　　 我家的新房子足足花了两个多月才完工，不知道是天公不作美，还是真的不应该修这座房子。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经常下雨，地面湿晃晃的，严重影响工匠们施工。房子建成后，需要装修，那天夜里我打着电筒给父亲照亮，他在弄地面，这一次是水泥糊的，再也没有凹凸不平的地方。夜已经很深了，我本来睡意朦胧，突然听见外面的树上猫头鹰叫了起来，我怕就紧紧的跟在他后面，一双小手紧紧地拉着他的衣服。的确夜里猫头鹰的惨叫太吓人了，比鹧鸪的叫声还要恐怖。
　　 或许猫头鹰的叫声带着些不祥，我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半年之后父亲就撒手人寰，离开我们去了天堂。难道是我们那天夜里冒犯了神灵，遭到猫头鹰的诅咒。嗯嗯，一定是那可恶的猫头鹰记恨我们打扰它睡觉，才来报复我们的。可是这样的代价真的太大啦，大得难以让人接受。
　　 父亲的死我只有一个模糊的记忆，具体的是后来听人说的。去年寒假回家，父亲的一个老同学来家里做客，闲聊之际母亲含着泪水又一次讲述了父亲的死。我父亲是零二年去世的，他在外地打工没挣到钱，回到家以后被爷爷痛打了一顿。我爷爷的脾气不好，经常动手打人。没有几天，小姑就来我家要债啦。据说是她未出嫁的时候我父亲借了他一点钱来修房子，具体多少我也说不清，或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迫于压力，父亲决定在当地的一间煤厂工作，起初我母亲还不同意的，她生死都不愿意让父亲从事挖煤这个行业，后来不知道怎么呢，应该是被父亲说动了吧。其实父亲在煤厂里也没做多长时间就出事了，我记得是二十天左右，那时候就快过年了。腊月二十那天总觉得要出事一样，母亲很早就起床给父亲做好早餐，好好的一个盘子放在厨房就工整地破成两半，还像有某种神秘力量相助一样，或许是角落里的神灵用切割机均匀工整的切割而成的。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往天父亲总是能把母亲做的早餐吃完，一点也不剩下。可是那天早上他吃了一点点就不想吃，母亲劝他今天就不去上班啦，他说煤厂忙，这几天工资高，他必须去。我看见父亲离开家，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我的前方除了一片片树木杂草还有那一座座低矮的小山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没有想到这匆匆一别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然后等待我们的是生死和永别。父亲背影永远盘旋在我思想的小天空，脑海中今后的空白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填充。于是这一段段伤心的往事就混入了血液，让我长时间活在一个思念的世界里。
　　 到现在我也没有明白，当时或许还小，每天早上都能起的那么早，每天早上都用目光送走父亲的背影。而现在长大了，反而早上起不来，每天都要母亲做好饭菜才叫我起床。我的精力萎缩成一把把白色的灰，早已洒向这承重的饥瑾的大地，正如父亲的骨灰一样，一把一把的洒在黄土之下。
　　 我听母亲说，在医院父亲一遍一遍的向她讲述他在生和死之间徘徊的痛苦。腊月二十那天中午煤厂由于电焊工的疏忽大意，导致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那个电焊工在煤厂外面工作，他一边工作还一边吸烟，结果造成瓦斯爆炸。煤厂里面燃烧着，那火光阴森森的，应该是瓦斯在燃烧。整个洞穴乌烟瘴气的，没有人能进得去也没有人能出得来。有几个工人是被滚滚的煤烟和那些有毒气体窒息而死的，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他们是在最里面，火光没有蔓延进去。他们死之前还在认真的工作，从他们死后的造型可以看得出。在他们死之前的前一秒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生命脆弱得来不及出逃，就被无情的死神带走啦。或许他们根本就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父亲是搬运工，发生火灾时他正往外面拉媒。他推着运煤的小车在原先铺好的轨道上疾驰，来回的辛苦搬运，就为他所谓的“高工资”。他走到半路，迎面而来的烈火把他烧伤，烈火侵略了他的身子，衣服经不住火光就早已出逃，剩下一幅赤裸裸的身躯在火里漫舞。不一会儿，他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处是好的，肉皮包裹不住肉身，露出大大小小的破绽。父亲说那种疼痛是人无法想象的，更别说是忍受啦。父亲倒在地上，身体一点也动弹不得，不过他懂，虽然他没有学过化学，但是生活的常识告诉他，二氧化碳、一氧化碳、二氧化硫等气体的密度比空气大，它们会浮在空气上方，而下方还可以呼吸到沉浊的空气。虽然煤洞里的空气不多了质量也不好，但是为了求生也别无他法。父亲在洞穴里面侧着身体，用那微弱的力气向外爬去，支撑他的无非是爱的信念。他说他放心不下我们，爷爷的脾气很差，怕我们以后过得不好，这是唯一的一点信念，让他使尽力气往外爬。生命的高贵之处，往往是因责任而敢于面对死亡，父亲正是这样的人，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父亲使尽浑身解数，终于爬到了洞口，可是他面临的是一处陡坡，怎样才能爬得上去的。他试了两次都没有逃出生天，还是被困在火堆里，熊熊的烈火继续灼伤他的肉体。他疼痛得无力叫唤了，只是不断发出呻吟声，早已疲惫不堪的他又在积聚力量，正准备着最后一次冲刺。他说这一次出不来就死在里面。后来在陡坡上反反复复的挣扎，父亲竭尽全力终于逃了出来。可是他伤得太重了，医院根本无法治疗，最终还是背井离乡，去了异国天堂。父亲是在重庆煅成骨灰后才回的家乡，那是大城市里面的规矩，母亲怎么说医院都不答应拉回全尸。按家乡的风俗，人死后都是全尸安埋的。就这样，我连父亲死前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等着我的是一抹抹白色的骨灰。当时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若是换作现在，早就崩溃啦。我听母亲说完这段往事，眼睛红红的，眼角落下几滴泪水，我的心都碎了。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哭泣，把泪水吞进了心里。心是眼泪的海洋，波涛拍打着海岸，浪花一朵朵的在心里翻滚。清明过后的半年里，总是慢慢回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曾经为父亲写过无数伤心的文字，现在读起来还会怀念到哭泣。在父亲四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提笔为他写了一首诗《致第四十一个未知的日子》：
　　 “我和你重逢在明晚的梦中
　　 那些逝去的本不应该逝去的日子
　　 却翻在手心划伤了流年
　　 青春并不孤单一心向往远行
　　 时间像是沙漏离原点越来越远
　　 我也听说成长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所以忘却了伤痛也遗失了自我
　　 你的中庭是否来了不该来的走了不该走的人
　　 时间像是光通过镜片凝聚力量燃烧纸张
　　 燃烧你的身躯你的脸庞
　　 我也听说生命因为责任敢于正视死亡
　　 你说呢，“那天你从陡坡爬不上来”
　　 “一次、两次，你的头又被划伤”
　　 “那么长的伤口不停地流血”
　　 你说呢，“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挣扎”
　　 “你浑身是伤，你精疲力尽，你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
　　 你说呢，“再试这一次，爷爷脾气不好，怕我们过得不好”
　　 你说呢，“第三次爬不上来的话，你就死在里面”
　　 你说呢，我都不知道
　　 我也是后来听人说呢
　　 可是生命的奇迹是如此猖狂
　　 你用鲜血爬出一条路爬了出来
　　 但命运总是敌不过安排
　　 你终是背井离乡去了异国天堂
　　 我们如此幸福却又演绎的如此凄凉
　　 我不懂中毒或痴迷为你颠沛流离的伤
　　 我如此乖巧也会叛逆得无处可逃
　　 致第四十一个未知的日子
　　 用我的幸福祭奠你的笑容”
　　 父亲走了，带着他还未写完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他变得更扑朔迷离，若不是别人提及，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还有这么多精彩的故事。于是我觉得帮他继续写故事，把他的事告诉更多的人。父亲的故事一定能写成一本精彩的书，我想来读书的人会很多的。
　　 谈到爷爷的脾气，我是深有体会的。记得那年夏天，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是爷爷给我留下了一段伤心的回忆。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错，回家后遭到爷爷的一顿毒打，父亲背上被爷爷打的伤口流出来鲜血，把那件白色的衬衣都染成了红色。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后来父亲带着我们兄妹俩去了外婆家。他背上的伤口发炎，最后虽然愈合了，但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我听隔壁家大娘说，我父亲小时候很爱唱歌，每一次去山上放牛放羊，都会哼着小曲。他是生在农村，才埋没了一嗓子的好声音，若是他生在城市里，一定是一个很有名气的音乐家。我喜欢听父亲唱歌，虽然那些歌曲的年代有一点久远，不过从父亲的嗓子中发出的声音总是那么动人悦耳的。我还听说母亲是因为父亲的歌声才嫁过来的。父亲当年追求母亲的时候，唱了一首动人的情歌，优美的歌声打动了母亲，他们就结为夫妻，准备一起携手到老。父亲答应过母亲，每天夜里都会给她唱那支歌，可是现在已成一个无期的承诺，永远也无法实现。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活在父亲的影子里，面对新的生活，我鼓足了勇气，决定从过去的悲伤中走出来。当我走出才发现，不活在一个死人里是多么的快乐。我记忆里的父亲都在，他永远刻在我的心里，刻成一座站立的雕像，任他风吹雨打，日积月累的消磨都磨不掉他的棱角。
　　 后来我才知道，人不能有太多的欲望，否则会迷失自己。生者可贵，逝者可惜。我们不能整天都活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里，我们必须振作起来，从悲伤中走出，因为生活还是得继续。
　　 门前的几棵枇杷树依旧站着，父亲却永久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