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宁，是一种药。它主治的流行型疾病---疟疾，疟疾在中国已绝迹多年，没有人需要这种药了，所以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这种药一点不奇怪。但是，四十岁以上的人听到这个药名，神经一定会超常的敏感，这敏感来自于小时候吃这种药时刻骨铭心的剧苦---比黄莲还要苦！本文叙述的是个真实的故事，它发生在三十年前苏北一个临海的小村庄。当然，与奎宁有关。
　　 ——题记
　　
　　 一、
　　 宇生万分懊恼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再也没力气爬起来。小石头一样坚硬的泥块咯得他屁股生疼生疼的，可他连挪都不想挪一下。
　　 “我的小祖宗，小姑奶奶哎，要我怎么做你们才能把奎宁丸吃下去啊？”宇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心里想，要是磕头能让那群毛孩子把药顺利地吃下去，他愿意逢孩子必拜。可是，那帮小祖宗们，被父母提溜着耳朵拽到发药点，当着家长的面服服帖帖的，等父母一离开，趁宇生配药的当儿，只听“蛐”一声尖利的口哨，孩子们立刻“哦，哦”叫着，夺门而逃。宇生撒腿追出去，看见那帮小子像刚放出圈门的小公鸡一样，跑得贼快，四面逃散。忽然，其中一个小男孩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小眼睛“骨碌骨碌”转着，先是阴谋得逞地得意笑着，接着冲宇生吐舌头，扮鬼脸。气得宇生冲过去想逮住他结结实实揍两拳。可那机灵鬼却像芦苇荡里的野鸭子一样，扑楞楞钻进一片茂密的树林，瞬间便没了踪影。
　　 “这个坏小子肯定是个孩子头，口哨是他跟那帮孩子约好逃跑的暗号。哼！哪天再被父母带来，我非灌药灌得他哭，看他还耍我不！”宇生狠狠地想。
　　 季节是十月了，白昼明显变短，夜色很快席卷过来。宇生明显感觉到了越来越重的凉意。该回家了。他不得不支撑起疲倦的身体，背起药箱，骑上自行车往家赶。
　　 乡间的土路凹凸不平。好在是满月，宇生借着月光一路颠簸。经过镇上的中学时，学校正上晚自习。看见教室里闪烁的灯光和走动的身影，宇生忽然强烈地后悔起来：要是听老师的话回来复读多好啊！现在也一定在教室里安静地学习，哪会受这份洋罪？
　　 就在3个月前的7月，宇生在这所中学高中毕业并参加了高考。本来，宇生的成绩在年级一直名列前茅，老师和父母都对他寄予厚望。也许正是这份厚重的希冀，给宇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高考前几天他就开始失眠，真正高考的三天，不啻于十五年岁月中最黑暗的日子，宇生每天晚上只能睡二、三个小时。进了考场迷迷瞪瞪的，脑子像上了一万道锁的门，怎么也打不开。晕晕乎乎、糊里糊涂地答题，竭力支撑着考完最后一门，他捱到床边便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高考成绩下来，意料之中地名落孙山。老师力劝他复读，宇生却反而像一下抖落了千万斤枷锁，释然了。想到自己几个哥哥也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在村里、镇上甚至在县里都很有作为,他相信自己在农村这片黄土地上也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的。
　　 恰巧此时，一种经蚊子叮咬而感染疟原虫所引起的虫媒传染病——疟疾，正在全国城乡肆无忌惮地传播流行。此病症状万分痛苦，忽冷忽热。发冷时，全身发凉，即使在炎热的酷暑再盖上几床冬天的厚被子仍然寒彻骨髓；发热时，体温可高达40℃以上，即使钻到冰窖里，也会不断地流汗。病人抽搐、谵妄、心悸，甚至有死亡之虞,其中尤以儿童发病率高。
　　 为杜绝此病的流行，全国层层建立了疟疾防治机构，亟需培训大量的乡村医疗人员。因为宇生出生在一个医生世家，父母都是镇上远近闻名的医生，所以公社有意推荐宇生到县里的卫校参加短期培训，回来后去负责本村的疟疾防治工作。
　　 父母没有擅自做主，而是征求宇生的意见，究竟是复读还是学医。宇生得过疟疾，那种痛苦刻骨铭心，终身难忘。想到培训后就能像父母一样救死扶伤，为乡亲们解除病痛，他没有丝毫犹豫，满口应承下来。
　　 宇生踌躇满志参加了县防治疟疾培训班。三个月后结业成了一名“赤脚医生”。
　　
　　 二、
　　 那天晚上，宇生便披着一身星光到村西的支书老根叔家，他想把县里的有关精神向支书做个汇报。
　　 此时的老根，正蹲在自家那已经废弃的石磨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愁眉不展。这些日子，村里几乎天天都有孩子患上疟疾。村民被孩子折腾得寝食不安，没有招了，便跑到他家叫唤，追问为什么公社不派个赤脚医生到村里来。老根在心里划拉着日子，盘算着宇生这孩子就这几天该回来了。正想着，大门“哗啦”被推开了，宇生兴致勃勃跑进门来。
　　 老根高兴得从石磨上跳下来，使劲拍了一下宇生的肩：“宇儿啊，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老根叔就得急得上房了。”老根急忙把村子里疟疾流行情况跟宇生简明说了说，然后问：“县里都有什么精神和要求啊？”宇生的表情严肃起来，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说：“根据县里的精神，还有刚才您说的疟疾流行情况，我想这样：第一，切断疟疾的传染源。疟疾主要是靠蚊虫盯咬传染的，村里必须派出专人在各家厕所、牲畜圈、杂草丛生的荒地喷洒杀蚊剂，消灭蚊虫；第二，患病的及时治疗。这方面我父母会全天候提供服务。同时通知村民近阶段尽量少串门走动，防治交叉感染。第三，未患病者要服用县里统一发放的药物，积极预防。这一点由我负责。”说完，他盯着老根叔的脸问：”叔，您看这阳行吗？”刚才还一直兴奋地看着宇生的老根，此时忽然沉默了，“吧嗒、吧嗒”，烟斗里的火星儿一闪一闪的。
　　 老根是看着宇生长大的。这个孩子家教好，从小就和村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懂礼貌，有爱心。加上长得白白净净、细细挑挑，像根水葱似的，村里男女老少没有不喜欢的。在老根心里，宇生一直都还是个孩子。可刚才宇生一席一板一眼的话，让他不能不对这个孩子刮目相看。老根把烟斗往鞋底上磕了磕，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宇生，欣慰地说，“宇儿啊，你长大喽！村里的防治工作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几条去办。只是，全村二千三百多人口，方圆十几里，你一个人忙的过来吗？要不要给你找个助手？”“不用不用”，宇生连连摆手，“家家都有农活要忙。我年轻，起早带晚很快就能跑完。叔，您放心吧，我保证叫每家每户每人都吃上药。”老根宽慰地说：“好孩子，让你受苦了！”
　　 第二天，天刚麻花亮，宇生就起床了。拾掇好药物，茶水，背上药箱就在自家住的生产队转悠。一看到谁家开了门，稍等片刻，就进门发放药品。忙碌了两个小时后回家匆匆扒拉几口饭，便骑上自行车直奔六公里外的一个生产队。这个生产队距离宇生家最远。
　　 宇生发放的重点药物叫奎宁，这是当时治疗和预防疟疾最有效的药。但是有一个缺点，它非常非常的苦。那药一粘到口腔黏膜，剧苦瞬间便传递到全身的神经末梢。宇生得疟疾那回，每次吃药都苦得他几乎把胆汁都吐出来了。母亲曾试着尝了一点奎宁，苦得忍不住骂道：“哪个小土老爷发明的这个药，简直比黄连还苦”。
　　 骂归骂，但是药还得发，还得吃。况且俗话不是说嘛，良药苦口利于病。大人没有什么问题，说明利害，自己便动手吃药，最多吃完龇牙咧嘴大声诅咒，这贼药真他妈苦！孩子就难办了，第一次吃，吐了。家长和宇生说了一箩筐好话，再吃，又吐了。第三次，哄、骗、吓、骂、打，七十二招数全用上了，孩子死活也不张口了。怎么办？只有强行灌！家长用手捏着孩子的鼻子，宇生则把准备好的药和水迅速倒进孩子嗓子眼。结果，药灌进去了，孩子的眼泪鼻涕也被灌出来了，哭得稀里哗啦。而一旁的宇生，感知到孩子的痛苦，泪水和孩子一起流。
　　 这还算好的，不管怎样，药终究吃下去了。可那些没有家长盯着吃药的孩子，宇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集体逃之夭夭了。一整天下来，吃了药的孩子寥寥无几。
　　 可孩子是疟疾的高发人群啊？不吃怎么行？
　　
　　 三、
　　 宇生愁眉不展地进了家门。母亲在灶台上看见宇生无精打采的神情，赶紧过来问，宇儿你怎么啦？不舒服吗？发药顺利吗？有些发愣的宇生，看到母亲手里的饭碗，才想起自己今天除了早上草草吃了几口饭，到现在水米未进，感觉一下饿得撑不住了。他顾不上回答夺过母亲手里的碗，“呼拉、呼拉”几大口把一碗粥喝个精光。母亲看着宇生的饿相，嗔怒道：“看你这饿死鬼的样子！送药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啊？”宇生腾出嘴，委屈的辩解道：“妈，你说得轻巧，奎宁那么苦，容易吃容易发啊？那帮小爷爷、小奶奶，怎么都不吃药，你说该怎么办啊？”母亲沉吟了片刻，笑了，说：“来，你先吃饭，吃完饭妈教你一招，包你管用”。宇生一听哪还有心思吃饭，抱住妈妈的腰，撒起娇来：“妈你现在就说，现在就说，不说我就不吃饭。”母亲于是如此这般给宇生说了自己的办法，宇生听着听着，开心得跳起来：“妈你真聪明，太聪明了！”
　　 次日早晨宇生起来，母亲已把开水凉到适中的温度，灌满两水瓶放在车篮里。宇生临走时，她从里屋橱子里取出一包大白兔奶糖放进药箱里。宇生飞身上车，风一样骑远了。
　　 宇生知道，那些大白兔奶糖是他家在上海的亲戚回乡探亲时带回来的。在80年代初，那可是稀罕的食品。平时，只有家里来了很尊贵的客人母亲才舍得拿出来招待，现在剩的也不多了。
　　 想到大白兔的甜和奎宁的苦，宇生心里纠结起来：既然能把糖制的那么甜，为什么制药过程中不能在奎宁里加一些甜的成分呢？要是我制药我一定想办法制造出一种既好吃又管用的药，不让大人小孩受那么多苦。转念一想，制药那是要有专业知识的，要有这方面的知识就必须上大学，上大学就必须复读。复读、上大学、制药，这些关键词忽然像一头小鹿一样，把宇生的心冲撞得激情澎湃。他有些把握不住车了，不得不下车走了几分钟。就在这几分钟里，宇生像当初果断拒绝老师复读的建议一样，果断决定复读，参加明年的高考，志愿只填一个：药科大学。但是回校时间，必须是在完成这次的发药任务之后。
　　 赶快把药发完，早发完就能早回学校复读，别人都开学一个月了呢。宇生想着越发着急起来，猛蹬脚踏板，车轮在干燥的土路上甩出一小块一小块泥疙瘩。
　　 这下每到一个自然村，宇生就按照妈妈教得秘籍，首先找到一个昨天配合服药的孩子，送他一块大白兔奶糖，再让他去动员别的孩子，就说：“今天谁吃了药，就能奖励一块奶糖”。宇生故意把糖撒在桌子上，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又把药一份一份分好，凉好水。不一会，孩子们陆陆续续来了，先是在门外探头探脑，后来进门自动排好队，伸出小手，等宇生分药，一双双眼睛却不错眼地盯着桌上的奶糖。宇生把药挨个放到他们手心，然后喊：“一、二、三，看谁先吃完。”孩子们争先恐后抢杯子喝水吃药。“咕嘟、咕嘟”一声接一声，宇生就像听到动听的歌儿一样，开心极了。而吃了药的孩子急不可耐地围到宇生身边，争着要奶糖。拿到糖的孩子迅速剥了糖纸放进嘴里，满足地咂着嘴，品味。
　　 宇生发现，第一个吃完药的，竟然是昨天那个挑头的“小眼睛”。只是吃了糖的孩子都疯玩去了，他还在门口磨磨蹭蹭的，不走。宇生走过去，用手轻轻拧了拧孩子的脸，问：“昨天为什么逃跑？”孩子抓挠着头，委屈地说：“不是那药太苦太难吃了嘛，以前我发烧打针都不哭的呢，真的，撒谎我是小狗！”说完，那小子转着眼珠，讨好地说：“哥哥，明天我帮你喊那些没有吃药的小孩都来吃药，他们都听我的！”宇生说：“那好啊！”想不到“小眼睛”紧跟着来了一句：“那你怎么奖励我啊？”宇生一下明白了这个小人精的意图。他从药箱里拿出一块糖，举得高高的：“臭小子，我又被你耍了。来，有本事跳起来够，够着了就奖励你了。”想不到那孩子弹跳力还真好，攒足劲使劲一跳，便够到了宇生的手，抓了糖转身就跑。一边倒退着一边冲宇生大声喊：“哥哥，明天我们排好队等你来啊！”
　　 宇生回屋收拾药箱正要回家，忽然有一个村妇急吼吼冲进来，进门就嚷嚷：“宇儿啊，我家儿子刚才听邻居孩子说，吃药可以有奶糖吃，就闹着一定要来，原来可打死都不肯吃药的。你这真有糖吃吗?“真有啊！”宇生从药箱里拿出一颗奶糖，又拿出药，对孩子说：“先吃药再吃糖，保证你嘴里马上就不苦了。”孩子顺从吃完药，赶紧把糖放进嘴里，甜得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那村妇问：“宇儿啊，这糖哪里来的？可是好糖呢”“是亲戚从上海带回来的，这次它可立了大功啦！”那村妇忽然安静下来，轻轻地说：“真是难为你了！宇儿。”
　　 这一天送药很顺利，傍晚天没黑宇生便回到了家。母亲关切地问，法子管用吗？宇生伸出双手冲母亲竖起两个大拇指：“妈你脑子真好使，这办法太管用了！”
　　
　　 四、
　　 第三天就更顺利了。宇生一进村就看见孩子们已经排好一长溜队伍，齐齐地伸着脖子朝村口他来的方向张望，像一只只小企鹅。“小眼睛”在一旁俨然是个指挥官，不停地吆喝孩子站好队。宇生赶紧麻利地分药、倒水。可当仙乐般的“咕嘟”声结束宇生再发糖时，孩子们却个个都把小手攥成硬拳头，不肯接受。宇生大惑不解，小心翼翼地问其中一个小女孩：“你们为什么不要糖了啊？是糖不好吃吗？”女孩子眼睛先紧盯着桌上的奶糖，后又低下头揉着皱巴巴的花布衬衫说：“妈妈说了，哥哥天天给我们送药已经很辛苦了，不能再吃哥哥家的糖。还说嘴馋会变成小花猫的！”边上一个小男孩忍不住插嘴：“我们老师说了，哥哥做的事，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健康，也是为了国家富强。我们不仅要主动吃药，还要帮助哥哥做事，做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