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黎明将醒时，不知怎地又梦见了那本小书；一本被我从露天公厕无意间看到并伤心抱回来的小书；那是本和旧课本一样的开本大小，厚薄尺度，写有关人性的小说书。我常把它放在学校宿舍书架上，或是枕头边的课本一起，一有空就要钻到书里面去，替女主人公不屈于命运，一路的艰辛、跋涉、拼搏，去揪心惆怅，去快乐欢唱……可我已有多日没找见它了。梦里，又清晰地重现了它在寒风中哗啦啦，哗啦啦颤抖着的翻页声，如同女主人公在人生恶境中无泪沙哑的呼喊，揭露与抗争。梦，不竟又把我再次带进了那个二十多年前的中学时代，一个冬日冷风凛冽的清晨……
　　 那是刚过了寒假，清晨起的特别早，天灰蒙蒙的才亮，太阳还没出来，北风凛冽，刮在弄堂里树丫间哗啦啦呜呜呜鬼嚎撕哑般的响，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本该躺被窝梦乡里的我，竟因心烦睡不着，跑步晃悠到了学校附近的居民楼公厕那。那还是个露天型的公厕，处理完内急正要继续开步走，只见，旁边厕所前的一块石头上，谁弃了一本旧书在那，正在冽冽的北风中哗啦啦乱颤地翻页，看了心里就有一种它快要被撕碎的感觉。我没看到人在，心想是不是哪个学子用功的连上厕都要看书，忘带走了？捡起来看看说不定有名字，知道了好还回去；我们学生那时发了新书都爱立刻在书的扉页写上自己的大名以示区别。我用手压住还在冷风中哗啦啦不停颤抖翻动着的书。一看，首先反应就是，和我那本多日前莫名丢失的书名一模一样，再细看，上面居然写着我的名字：不过已和封面一起黑乎乎模糊糊的了。我的心一下子颤栗了，不知怎么的竟滑出了两滴清泪，冷冷的挂在了如割似的脸庞，这泪在当时还没怎么清醒地感觉得到，是回到了温暖的寝室才清楚地感觉得到的，知道它早已挂在了脸上，大概这会遇热重新滑下来的缘故吧，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直到多年后的现在，我还清楚铭心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当我看到，这是我多日前莫名丢失，封面又是写着自己的名字，曾让我翻箱倒柜思痛多日寻找不着的书，（这或许就是我那几天心神不宁鬼使神差乱串的缘由吧？）现在居然在这么个冬季寒冷的早晨，在冷风里不算，居然还在厕所边，一边熏着臭，一边在哗啦啦，哗啦啦不停地颤抖翻页，撕心般地翻页，目睹着这样的情景，我的心也早给撕碎了，掏空了，然后就没思想了，木木的，呆那了，谁人这么可恶？书，我还没看完，书里的姑娘她的不屈她的坚强她的努力后来究竟怎么样了？她冲出生活的迷障恶人的污蔑政治的迫害了吗？她找到她的所爱了吗？她对人生的美好憧憬，未来不灭的愿想，通过她弱小但又坚韧的心灵和躯体最终得以实现了吗？尤其在那恶劣的社会环境，同类的畸形红眼，层层设障之中，坚持得下来吗？我多日来一直想着这些，没曾想哪个可恶的家伙，把这一切，人性中生命里最值得学习最值得珍惜最美好的东西，连同那个在我脑海里想像过描摹过无数遍的美丽的姑娘，一起扔到了这里，扔在了这发臭的地方。是无知，是畸形，还是对我恶毒的有意？……我手紧紧地把它抢抱在了心口，它的没被我小手抱紧的两角，还不忘腾出空来，还要在冷风里哗啦啦，哗啦啦凄切乱颤地翻上两页，如同走失了多日受了恐惧恫吓的孩子，突然见到了妈妈，再次用她的哭声述说离别之苦，在哭声里感受母亲怀抱的温暖，那是喜极而泣，那是委屈的哭泣。每一声，都是在翻开我的记忆，都是在刮我的心——都是在刮我的心。诚然，它虽不是人，它没有思想，但它在我心里它有思想——那上面的文字就是思想；它有生命——那书里叙述的，面对生活的磨难艰辛而依然不屈继续奋进的姑娘，就是活生生的生命。另外她已和我，一个同样有着憧憬的少年，已通过文字建立了感情，彼此相互交流已熟悉，心灵已共振……我就这么着，在其不时的哗哗翻页声里，用心口紧紧抱着，木木然又急冲冲移动着带她回家的脚步……
　　 我一路怎么的回来的，现在确实记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在犯病，哆嗦的病。谁向我借钱我没有二话，只要我有；要向我借书，由于我不懂不会不忍拒绝，或许还有所期待吧，所以心里老是矛盾着既愿借又不想借。每次借出去书时，特别是替他们书架取书时，心里老哆嗦，手也哆嗦，还得强忍着，装作很大方的样子，装作借点书有什么，那种情深意重深似海的样子；就如同丈母娘对女婿大方，是期望他能在自己不在旁边，照看不到的时候，也能对自己女儿好些，多疼爱些。但，心里却仍老替这些借出去的书担心，担心它们的命运如何，不会哪天也被扔到凄冷的风里颤抖地翻页吧？我真的真的，哪怕借给了自己最亲的人，比如爱人，比如弟弟，比如自己孩子，比如知己，心里总是老记挂着，心老揪着。尤其是自己正在看非常爱的书，它不回到我身边一天，我的心就老记挂一天。但命运往往是借出了就少有回来的，就是回来也总是要伤残掉点什么的；因为借的人总会这么想（我猜想）：就凭我们的关系一两本书算什么，他那么多书也未必再看这本的。原先和弟在一起的时候，总在父母那吵架，当然最终以父母骂弟弟告终，但有什么用呢，他私自替我借出去的书，坏的已坏了丢的已丢了。现在和老婆孩子在一起不时也少掉点书，一问，又借出去了，还忘记借谁了，我能不吐血？凡听见哪个喜欢看书的友要来看看我，我总要在其来时把估计他爱看的类型藏起来，他走了再拿出来，我不怕烦，一点都不怕。只怕他提“借”字，我心就要哆嗦。记得有一次，刚买回来的烹饪书自己还没看，就被后面的邻居借去了，说借看几日学习一下，过了十多天也没还，我吃过午饭去玩并想瞅个机会要回来。他正在桌上吃龙虾，一手吃着，一手还没忘了翻翻左手边的我那本彩页烹饪书，倒是挺抓紧用心的，我眼看见了，嘴没开口，心已在那哆嗦犯病开了。他见了我，叫我坐下来吃龙虾。我能吃得下吗？新的彩页还没看就有油斑了，我在饭桌边上站着，又不切时宜地，在心里想起了，那日厕所旁冷风中不停翻页的小书——这对我邻居来说该是多么可恶之极的，我也觉得自己是可恶的……
　　 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们应该稍稍明白点了我吧，我真的不是吝啬，我真的是爱它们如同自己的孩子，甚至更深；我虽深知我智商有限，看再多的书，也对自己无甚大用，枯树再怎么上肥错过了季节也不会再有美丽的花朵盛开，但你们也不能剥夺一个疯子母亲对其孩子的痴爱呀？
　　 我爱书的经历有谁能懂？我的心又有谁能知道？只有那天的冷风，那天的哗啦啦刮心似的颤抖的翻页的声响，那天的冷泪，它们能懂！人们或许只知我的吝啬，小气，连本书都不借。他们不懂我心里的哆嗦。是我不知书的命运呀！
　　 说到这里我当然也有一个让我温馨许多许久的故事，是她让我固守着借书时宁可哆嗦矛盾的心里也要借，她让我心里总存着希望，盼望着在那书里面有再次的美丽显现。
　　 那是我孩子的小学同学，外地湖南人，父母在我村里租地种田，八九岁的样子，女孩，圆脸红扑扑，大眼两小辫乌亮亮的。那日来我家里和我孩子一起疯，楼上楼下一下午咚咚的没个安顿；难得来的，我小孩虽小却也爱面子，我也就任由她们了。走时居然还问我小孩借了我珍藏的小人书，彩页的。我本不愿意的，但天真的孩子水汪汪的眼我不忍拒绝她们的心灵，就借了，也不打算其还了，我小孩借其同学的小东西也经常有过后算自己的。孩子欢快极了，蹦着跳着走了，我虽应又少了本书而有些发空，但却更有难得的快乐，为那蹦着跳着的梦幻童年……
　　 过了可能有一年多的时间，快过年了，学校都放假了，小姑娘居然来我家里还书。说，我爸爸妈妈要回老家了，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要照顾，她也要回了，收拾东西时她见了这本书，说忘还了，小敏（我孩子）又不问她要，她妈妈也让还回来，就来了。看得出小姑娘挺喜欢这本书的，或许在小姑娘心里它已不是纯粹的一本书了，我孩子刚巧不在。我下意识拿手接着，书仍然是刚借出去的样子，甚至更新了，多么的难得！里面有一片枫叶，像是刚采不久的，在硬封面下夹着，还透着一丝自然的清香，或许还有小姑娘清纯的馨香——我竟有点愣愣的在那了……当小姑娘说我走了时，我才回过味来，赶紧叫她等等，我拿了些饼干果子连同那本书一起给了她。告诉她，这书应该是你的，你保护的比叔叔要好多了……
　　 嗨，世界之大，谁我与共？梦醒，提笔以记之，不觉间两腮清泪又自顾滑落，是因那哗啦啦的颤栗翻页声，还是因那片清香的枫叶，蹦跳的童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