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浪里白条(散文)
老胖发来信息,说弄了几斤本地参条,要可寄来。我颇疑惑,老胖所居乃水乡泽国,参条何来?再说我体形已从贫民升级富农,比之河马尚需努力,较之熊猫却可获胜,值此危难之际,还寄我大补之物,其秦桧之心,昭然若揭。遂悻悻回复:“留着参,补你那小鸡崽似媳妇吧。”
少顷,信息复来:“真是没文化!参念窜,‘雌—安—参’,参条。”
吾大窘。这妖怪似的中国汉字!
窜条我知道,是一种小杂鱼。在我家乡,窜条不叫窜条,也不写参条,叫白条。又名鲳鱼。因其习性鬼马,还有个俗称,叫“鲳鱼百叼”。百叼是土语,指男性羞物,用来形容鲳鱼,不知是哪个前辈的拍首之作。白条鱼常见,亦贱生,凡江南水乡,都有此鱼踪影出没。叫它鲳鱼百叼,大约是讥讽它:一不安分守己;二如雄性之羞物,遍地都是。不过别看它普通,外表倒颇英俊,形若柳叶,体呈流线,着一身白甲,烂银闪烁。且腹无赘肉,翘首修尾,如走着阔步的男模,令我等鼓腹之人,馋得两眼出火。
白条鱼旺生在夏,乡村长大的男孩子,大约都被它吻过。光屁股坐在池塘里,很快就有鱼儿跑来看稀奇,检修工人似的,这里敲敲,那里瞅瞅,时不时蹭蹭你的皮肤,痒噱噱地难受。稍一动弹,即遁去无踪。一会儿,又鬼鬼祟祟溜回来,左右乱啄。痛倒是不痛,只是突有异物咬一口,心中不免忐忑。此鱼还是个登徒子,专捡羞区下口。小时候游水,常做一种游戏,光身浮在水面,静止不动,一任白白的屁股蛋浮出水面,时隐时现晒太阳。这白条鱼,好奇心大起,乌泱泱围聚成团,绕着这片白肉研究,时不时啄一下。如果还不动,很快,就兵分数路,择点进攻了。胯间最多,成扇形,尾巴急剧扇动,兴高采烈地绕着小鸡鸡舞蹈。再有是前胸,亦是受灾区域。这点我很奇怪,你说它到底迷恋什么?男孩子的胸,扁平如机场,真有一点乳,也如火柴头,扁扁一点,还没绿豆儿大,既不肉感,遑论丰满,可这白条鱼,就喜欢啄这里,熙熙攘攘组团来访,兴奋得过年似的。
白条鱼的习性,喜在浅水处生活,性格有点明星样,以博人眼球为欢,常呼朋引伴一大众,浩荡在水面上。尤其黄梅天,菜花儿一灿烂,沟渠里的水,就活泼大动,鱼便逆水而上。有人就在活水处,插了竹笼,静等鱼来。激水之中,鱼儿从来牛逼,危险不辨,只晓得直鼻直脸学做英雄。得瑟中,一头撞进竹笼。此时要返,已然迟了,只好束手就擒。
也有人挖泥堵了沟的两端,水太满,戽去一些,然后挥手似轮,将剩下的水,兜底翻腾。泥浆浮上来,看去黄汤一片,水中自然缺氧,鱼儿藏不住,一条条浮出水面,小嘴儿一张一合,拼命呼吸。本来捷如闪电的游技,这回全都清零。此时出手捕捞,则轻松如捡豆子了。
厉害的当然数渔民,工具是渔网,俗称"断江清",扯开来,宽数十米,可一江拦断。网呈白色,几近透明,浮在水中,鱼哪里看得清。布好后,捕者会撒些米糠或者叶菜。过不多久,水面如鱼儿开会,进食的“唼喋”声响成一片,深青色的影子,接踵而至,兴奋地打着"辫"花,但见一道道白影,捷如流星闪烁。渐渐聚成一个墨色的圈,变幻无常,左右乱走。这时收起渔网,亮晶晶的丝网上,白条鱼卡在网眼上,扭头摆尾挣扎。
捉白条最聪明方式还是钓。竭泽而渔不可常用,一是白条鱼个小,累得半死所得寥寥,不符付出回报比例;二是此鱼喜在?水浩淼处生活,不是想竭泽就可竭的。所以,钓为上策,谈笑间饱了口腹之欲。家乡人钓白条有一专属称谓,叫发鲳鱼,无人说钓鲳鱼的。发是乡音,形容词而已,意思同甩。有人扛条鱼杆,旁人问:“钓鱼去?”若回答:“发鱼去。”问者即明白,他是钓白条鱼去的。发白条最宜上水区域,鱼饵比较特殊,用的是黑蝇。有人会诧异,觉得恶心。钓鱼一般用蚯蚓或油拌面粉,用黑蝇,闹得哪一出?我曾变革鱼饵,可惜结果却不尽意,远不如用黑蝇收获多。大约鱼儿也响应毛主席号召,要为除四害出力。
所谓上水,指的是高处之水入河,因为落差,哗哗作响。这白条鱼最喜欢"轧闹猛",常在浪间秀游技。有经验者,便会择机下钩,挂上黑蝇,撇至水面,逆水拖动渔线,手腕儿一抖一抖,形如黑蝇溺水挣扎。鱼儿瞅见,一如西门庆见潘金莲似激动,闪身而上,一口咬住。钓者也不慌张,顺势儿一扽一甩,渔线曲身跃起,但见一条白鱼,乍然出水,凌空一个圆弧,"啪"声落在草地上,曲身蹦跳,渐渐声弱。钓者走上前去,折一柳枝,捋去柳叶,从白条腮间穿过嘴去,打一结,挂在树上。捉得多了,积一大串,累累如农庄上挂的辣椒,看去颇为丰收。
发白条说说简单,真操作起来,也是技术活,不是人人可以。关键在掌握时机。拖黑蝇要有的放矢,坚持送饵上口原则。白条鱼一般在水面游动,表面看似乎胆大,其实是属老鼠的,闻声即遁。不过此物好奇,好奇不仅害死猫,同样害死鱼。你只要坚持几秒安静,逃走的鱼儿又东瞅瞅,西望望,鬼子偷地雷似的溜回来。其时送上香饵,白条鱼以为做了大爷,岂肯放过佳肴,一口呑过去。“啪”一声,鱼儿的天,塌了!
白条鱼有个近亲,叫翘嘴。在江浙,翘嘴白是名鱼,地位显赫。经常吃的,非富即贵。"中午吃了什么?翘嘴白啊……"压轴的那个啊字,不仅啊出了水平,更啊出了长度,其得意之味,堪比京剧韵白。我小时候分不清白条鱼与翘嘴鱼,它们的长相实在孪生。捉来白条鱼,有人问是什么鱼,常答是小翘嘴。现在看来可发一笑。其实,二者还是好分:一是体形悬殊,虎与猫的区别;二是白条直嘴。翘嘴么,当然翘着嘴,且翘得很,比想要钻戒而不得的女孩子嘴都翘。
白条鱼的吃法有多种,油炸、蒸鱼干和清蒸。我有个文友,喜好美食,自号饕餮山人,尤喜清蒸白条。我吃过数次,感觉一个字:好。他所蒸步骤亦如家常,所不同的是鱼不去鳞,配点香菇和绿葱,还搁一点儿白糖。成品看去不坏,清妙可人。只是鱼儿太小,肉薄如纸,食感不痛快,三二口后,就如流浪汉莅临垃圾桶,需作挖宝状。且鱼刺儿多,是真多。我很是诧异,这鱼儿个子小小,长得白净秀气,娇滴滴如葱白,却一肚皮刺骨,古代兵器库似的。山人常数落鱼儿不是:“你格八叼鲳鱼,不长肉也就算了,长这么多刺干嘛?是不是要去打日本?”边骂边吃边吐刺,所幸他是吃鱼高手,鱼从右边嘴角整条输入,左边嘴角泄出鱼刺,如流水作业,工效之高,堪称一绝。吃过的鱼刺白白的,清爽如水洗,排着队,徐徐而出,淀在下巴处,积多了,方用手撸去。
我喜欢油炸鱼。其时,家境拮据,油是珍稀品,贵重得不见天日。用大油炸白条鱼,是真奢侈。父亲说此法是可忍,孰不可忍,必讨之。不过,炸鱼儿真是好吃。口感极脆,鱼刺都酥了去,味蕾一接触,便如洞房花烛般兴奋。—那真是下酒大菜啊!我父亲如是感叹。我不善饮,不明白炸鱼儿下酒是何滋味?只晓得好吃。也记得那年去看外公,母亲炸了一包鱼干,嘱我带去礼物。车上寂寞,便一边儿看书,一边儿伸手掏炸鱼吃,吃着吃着掏不出来了,翻包一看,一包炸鱼干,被我吃了个滑塌精光。
至于蒸鱼干,更是我至爱。白条鱼捉多,一下吃不完,捯饬干净后,就排在竹簟中曝晒,直晒得鱼儿蜷曲成圈,按一按,梆梆硬,才收藏起来。蒸鱼干好吃,操作也简单,搁油、姜、盐,置饭锅里蒸熟,洒点酱油调色,即可上桌。吃时下牙要轻,不要学谗猫,上来就呲牙猛咬,要轻轻地侧边儿一撕,则肉与刺自动分离,此时便可大口安享。其味虽不及活鱼鲜香,却极有嚼劲,很对小孩子的好牙口。蒸鱼干是母亲擅长,父亲也会。但父亲好酒,思想中,菜中有酒味乃为至味。所以,他做的菜,都倒点儿老酒,用来提味去腥。我上小学时,父亲用酒糟蒸过鱼干,我一尝,嗨!好吃。便吃多了。吃着吃着身子热起来,便跑去水缸边舀水喝,水里一个红脸小子,瞪着俩大眼,冲我凶。我拿起瓢就泼去一勺水,口中大叫:“滚开,谁叫你跑我家水缸中去的?”骂着骂着竟酣然睡去。待醒来时,见四周人影攒动,眼前一条肉色的圆棍子晃来晃去,耳听得有人说:“这是几?这是几?”我一看,什么几不几的,这是香肠啊!昂起头,伸手捉住,“啊呜”就是一口。
后来知道,我“啊呜”一口的,是医生的手指,咬出一圈板牙印。
自此,父亲的酒糟蒸鱼干,在一片声讨中寿终正寝。
我怀念父亲的酒糟蒸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