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午夜时分，对话框中的好友都下线儿了。百无聊赖，我刚要下线儿，对话面板上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的图标——三滴大小不一却异常醒目的血迹凸显于黑色方框中。周围一片寂静和昏暗，只有荧屏偶尔闪烁，给这个居室带来些许的生气。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既让我好奇又让我惶恐，些麻木的神经又被击活了。我点开这个图标的对话框，惴惴地打出三个字“你是谁？”
　　 “以后你会知道的！在你以前，我找了几个人想交流，可是我报出身份后，他们马上下线儿，有一个人还病了几天。”
　　 我呵呵一笑，不置可否。上网多年，我遇到过这类故弄玄虚的人。
　　 “现在的红墙碧瓦是由过去的血泪凝筑的，前人们拼死护住头上的天空，才有了今天的风花雪月。可是，很多人忘却了过去，并不考虑自己应该给后人留下点什么。难道就躺在先人的树荫下，甘作做“崽卖爷田”的不肖子？”
　　 “您言重了！”我回了一句。
　　 “您是哪里人？”
　　 “我生活在冀中平原的小乡村。村子不大，只有百户人家，大部分农房都比较矮小，村子也比较乱。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娓娓道来，随着他的讲述，我将目光投向一个偏僻的乡村，透过今日宁静祥和的景象看到那旧日的烽烟与伤痕......
　　
　　 （一）
　　 宋哲元的部队南撤了，北平、天津丢了，县督学赵心田的自卫团被打散了，天地会会长侯三爷开始筹建维持会，邻村的孙瑞峰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回来，在四处串联拉队伍。刘快嘴儿把这些消息一件件播发出来，如同一阵阵狂风打乱了村民宁静的生活，一连好几天，村民们人心慌慌。
　　 天刚放亮，一阵锣声把贾志仑从睡梦中惊醒。他依稀听到“村东集合”的声音，预感到要出大事儿。这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看了一眼即将“临盆”的老婆金花，慢吞吞地穿衣下炕，腹中的胎儿仿佛受到了惊吓，在金花的肚子里躁动不止，金花疼得折腾了大半夜，才刚刚睡下。他知道，一会儿刘快嘴儿的老婆就过来了。村里一大半儿孩子都是让这个女人接到人世的，接生经验丰富。贾志仑对她毫不担心，他没和自己的女人打招呼就出了门，随着人流向村东走去。
　　 村东空旷的场地上站着二十几个当兵的，他们穿着黄色军装，其中有七、八个人的帽沿上挂着小布帘儿，而另外一些人则戴着大壳帽，脖子上围着白围巾。他们每个人都端着长枪，枪头插着明晃晃的刺刀。二百多村民被枪逼到一起，围成扇面儿型。贾志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式，吓得腿肚子有点“转筋”。枪托狠狠地击到他的后背上，他被撞进人群，面前的景象更让他呆住了。
　　 村民二楞子被五花大绑捆在大槐树上，他的脸肿得几乎看不到眼睛，血迹凝在他的嘴角儿形成两条红道子。衣服残破不堪，勉强挂在身上，右腿被打折了，已经明显变形。他紧皱双眉，嘴角频频抽动。侯三爷也来了，他站在众人的对面，正在和围着白围巾的军官低语。他们身旁一个帽挂布帘的军人将军刀拄地，两眼喷出的凶光射向聚拢的村民。耳语后，侯三爷将身子转向村民。“乡亲们，咱们县的自卫团被皇军打垮了，那个头子--国民党党员赵心田在信安正法了。现在我们这里不再是蒋委员长的天下，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大家知道，二楞子是我的亲戚，还是我的会员，他落到这种地步我也很痛心。可是，他跟着赵心田作乱，杀害友军和同胞，罪不可赦！所以皇军也要将他正法，以儆效尤！大家不要害怕，日本人是来和我们亲善的。只要识时务，安分守已，我保证你们平安无事！”
　　 他的话刚说完，拄军刀的人便挥了一下手，一个士兵端着枪大踏步走到二愣子面前。村民还没反映过来，又长又尖的刺刀就捅进二愣子的胸膛，二愣子“啊”地大叫一声，脸立刻扭曲变形，左脚深深地碾进土里。刺刀拨出时，一股热血从他胸膛内喷出，他的头软软地耷拉下去。
　　 从集中到杀人只有短短的二十几分钟时间，村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彻底震惊了。大家傻傻地站在那里，犹如木雕泥塑。直到一个老太太“唔”地一声倒在人群中，大家才从恶梦中惊醒。那个昏倒的人是二愣子的妈，她没哭出来就昏死了过去。拄军刀的人又挥了挥手，村民们这才抬起老太太向村中走去，默默无语。
　　 贾志仑恍恍惚惚地走回家中，强烈的心理冲击还没有消失。他呆呆地站在屋门口，看着眼前的另一种景象。女人的脸白得像张纸，臂膀被两个老太太驾着，她敞着怀、挺着如锅的大肚子半蹲在土炕上，额头的汗珠滴答滴答往下掉。“憋气，用劲儿，用劲儿！”随着一声声地催促，她大张着口用力地呼吸着，痛苦地扭动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滑落下来。宫口终于被催开了，一个湿漉漉黑漆漆的头顶清晰地显露出来。
　　 “你出去！”一个老太太冲他吼道，他这才如梦方醒，赶忙走出屋门。因为在农村有一个习俗，女人生孩子，男人尤其是丈夫是绝对不能看的。若问原因，谁也说不清楚，答案也是五花八门。他蹲在窗根下，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不一会儿，婴儿的啼声便传入他的耳鼓。
　　 “志仑，进来吧！恭喜你，是儿子。”刘婶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贾志仑进了屋，只见媳妇金花疲惫地躺在炕上，自己的母亲正在帮她清洗腿上的血渍。刘婶已把婴儿抱好，放在金花的身边，见贾志仑进来，金花看了一眼儿子，又对贾志仑笑了笑，没有说话。两个老太太很高兴，尤其贾志仑的母亲，那核桃纹式的脸颊笑开了花儿。但是，最应该高兴的贾志仑却显得很平静，他走到身如小猫儿大小的儿子旁边，心情五味杂陈，难已言说。一个人刚死了，另一个人就出生了。这两件事是否有某种联系？这个孩子难道是二愣子脱生来的？果真如此，长大了还如二愣子那样会不会给家人招来祸事？日本人来了，自己的生活会变好还是变差？贾志仑这个一直土里刨食、没走出乡界的农民是无法回答的。他的心中存了一份隐忧，这种隐忧看不清摸不着，却牵住了他的情绪。
　　 “哥，您出来一下。”兄弟贾志帮在外面叫他，他走出屋门。
　　 “二愣子葬礼，你去帮忙吗？”
　　 贾志仑“额”了一声，作为乡亲他是应该去的。同时，他对自己这个兄弟贾志帮有点儿怵头。这个人不仅有二愣子的胆倔劲儿，而且聪明。要从外表看，这个弟弟并不出众，比他贾志仑矮半头，身体单薄，面皮白净，似一个书生，要讲伺侯庄稼也不是他贾志仑的对手，但是弟弟的眼睛明亮有神，能一眼看到对方的心底，眼珠儿一转就能生出一计，家里的大事没有这个弟弟参与就像盖房子缺了大梁，是绝对不行的。
　　 “哥，现在形势不对，少说话！”
　　 “嗯”我知道了，贾志仑应了一声就回了屋。
　　 “帮子，找你干啥？”他的母亲看着他，问了一句。
　　 “二愣子没了，让我跟着去帮忙。”贾志仑回答得很简单，还有点轻描淡写的意味儿。
　　 两个老太太还有自己的媳妇立刻愣住了，她们没有想到二愣子这么强壮的一个人会死了。
　　 “怎么死的？”金花瞪着惊愕的大眼睛急切地问。
　　 “今儿早上，日本人把他扎死了。”
　　 “唉呦！啧，啧，这可要了娘老子和媳妇的命喽！”刘婶儿连连喟叹。
　　 “二愣子，从小就是捣蛋鬼。现在招祸了吧？人呀！还是老实本份点儿好。”母亲也在一旁议论着。
　　 “谁说不是呢！我看志仑这孩子就很不错的，村里人谁不夸他老诚能干呀！可是，嫂子对志帮那个孩子要留心点儿，他的心大着呢。”
　　 贾志仑不再听两个老太太絮叨，竟直走出了家门。
　　 “呵！真是太巧了，那边刚死了人，这边就生孩子。我不明白，怎么当兵的还围着围巾呀？不伦不类！”
　　 “那时，人们把围着围巾的兵叫白脖子。他们都是中国人，帮助日本人干事的，也就是现在人们称呼的皇协军或者伪军。”对方很快回复这样一段话。
　　 “当伪军的人大多是被迫的，他们之中应该也有好人呀！”我试探性地说出这句话。
　　 “哼！别处的伪军我不太清楚，但是那里的白脖子比日本人还坏，这些人打着日本人的旗号干尽坏事。因为都是中国人，很多还是本乡本土的，相互都了解，你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用中国人对付中国人，小日本这招儿是很恶毒的。贾志帮他们就吃过这些人的亏！”
　　 “噢！你说的就是贾志仑的那个弟弟，他后来怎么样？贾志仑去二愣子家了吗？”
　　 “哈，你的问题很多呦！今天太晚了，改天再和你聊吧。”这一串文字刚一显示出来，没等我回话，对方的图标就消失了。我惊诧茫然，意犹未尽。
　　
　　 【二】
　　 过了两天，还是午夜，那个图标又出现了。对方简单地和我寒暄了几句，又开始讲述。
　　 当天下午，贾志帮、贾志仑就赶到二愣子家。他家的院里已有了十几个人，有的在搭凉棚，有的在垒锅台。进到屋里，发现二愣子身盖白单、头枕荷花枕仰躺在临时搭起的灵榻上。他的头顶边放着一盏长明灯和两柱香，他的媳妇吴月娥一身孝衣，跪在灵榻旁。兄弟俩向死者磕了三个头，二愣子媳妇还了礼。他们又向里屋走去，只见二愣子的母亲两眼紧闭，嘴中时尔发出轻微的哼声。
　　 “作孽呀！守寡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又出了这事儿，她已经哭昏两次了。”一个女人抹着眼累感叹着。
　　 “婶子，愣子既然去了，您老可要想开些呀！”贾志仑拙嘴笨腮也不会说什么，说完他转向贾志帮，想让贾志帮也说几句宽心话。但是贾志帮紧锁眉头，一语不发，扭头走了出去。
　　 就在这时，二愣子的岳父吴义来了。这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他一瘸一拐地跨进门槛，便弯腰捂脸干嚎起来。帮助操办丧事的女人赶忙走出里屋，将他扶住，他立刻止住嚎声。“我出门儿了，下午才听说姑爷没了，我就心急火燎地赶来了。”他一边说一边踱进里屋，来到二愣子妈身边，用事先浸湿的破手绢在眼上粘了几下。“亲家母，节哀吧！家还要靠你哩，你还要活下去哩......”二愣子妈听到他的声音，立刻皱起眉头，闭上眼睛，没有理他。
　　 二愣子是凶死，尸体没有停放三天，第二天，就正式发丧。侯三爷作为二愣子家的亲戚、村里的名人理所当然地作了这次丧事的“总理”。他的脸型瘦削，腮上分别刻着两道深浅不一的竖纹，平时常挂着挂着一幅似笑非笑的表情。今天他穿了一身黑色长衫，两个小铁球儿握在他的手里。据说这样可以锻炼手指和大脑，他很重视这项活动。铁球常年不离手，每走一步都要把手中的球转动一次。向帮忙的村民分配好活计后，他四处走了走，就站在灵棚前，眼睛四处逡巡着，但是眼睛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二愣子的媳妇。按照农村的风俗，人死了是需要守灵的。死者的至亲，无论男女都要守灵，不能随意走出灵棚。而祭奠人无论男女都要在灵前哭上几声。灵棚前一般都安排一个接待人，帮助来祭奠的人烧纸钱，待来人哭上几声后就上前搀扶，请对方止住悲声，而后向守灵人高喊“主家回礼！”。每到这时，守灵人就会向祭奠人磕头，以示谢意。
　　 今天，侯三爷既当“总理”，又扮演起接待人的角色，他不时地偷瞄二愣子媳妇吴月娥。按辈份论，这个女人是他的表弟媳。吴月娥的长相在村里足可以排到前三名，他看在眼里谗在心里。村里的女人，只要是他看上的，他都会千方百计搞到手。唯一对这个女人，她不敢动那种翻墙盗洞的歪脑筋，因为他的表弟二愣子是一个“硬茬儿”。
　　 二愣子曾是这一带有名的土匪，跟着县东的土匪头子王福录干了很多年。要论家境，他家要也比其它农户好很多。抗战开始后，王福录带着手下人投奔了县督学赵心田，二愣子也随着加入了这支民军。很不幸，经过信安镇这一仗，二愣子不仅成了俘虏，还成了尸体。这个女人原是二愣子强娶来的。她身材修长、眉清目秀，和城里人比都不逊色。她的眼睛虽然哭得有些红肿，在一身白衣衬托下，更显得楚楚动人。面对这个花样的女人，侯三爷的心又活动了。对二愣子的死，他没有一丝伤感，相反倒有几分窃喜。
　　 就在侯三爷胡思乱想的时侯，刘快嘴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兄弟，我来晚了，我来送你了。”说完就弯下腰哭起来，伴随着哭声，他那干瘦的双肩也在微微地抖动着，圆圆的光头上显出两条细细的青筋。
　　 “老刘，请节哀！”侯三爷对他还是比较客气的。
　　 刘快嘴直起身子，擦了一把眼泪，握住侯三爷摇了两下说：“三爷，你费心了。”
　　 “我老姨的事，费点心是应该的。”
　　 刘快嘴没再说话，对着向他还礼的人拱了一下手，便离开了灵棚。刘快嘴的到来，让侯三爷大感意外。村里的事，他是门儿清的。他没发现这个人和二愣子有多深的关系。二愣子的葬礼，如果不是自己发话，除了至亲，没有几人敢来祭奠的。他不仅主动来了，好像还真得动了感情。侯三爷的心里直“画魂儿”，百思不得其解。
　　 二愣子没有子女，打幡抱罐的事就由吴月娥一个包了。送葬的队伍走到村口停下来，按照风俗，岳父母那头儿人、旁系的表亲就不能再送了，其中包括侯三爷。
　　 侯三爷迅速赶到队伍前面，开始讲话：“今天我本不该说其它的事儿的。但也没办法，现在正是农闲时节，日本人要每户出一个男劳力，去村修炮楼。各带工具，不要延误。”他说这些话时语气严厉，没有私毫商量的余地。他看了一眼粉面低垂、屈身跪地的表弟媳吴月娥，又环视了一遍送葬的人群，脸上再次流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乡亲们，咱们惹不起日本人，都老实点儿吧！不要给我和你们自个儿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