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
六月,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白云,火爆的太阳挂在头顶,向大地洒下一片针尖似的阳光,刺得人肌肤生疼。
田里的稻谷已经熟透了,勾着沉甸甸的脑袋,一动不动地站着,在镰刀的挥舞下,发出“吱”一声痛苦的呻吟,被粗糙的手齐刷刷拦腰割断,整齐地铺在稻茬上,等着装车碾谷。
古灯村的人们,一个个挥汗如雨,赶着这好天气,把稻谷割了好晒干,不然等雨一下,稻谷倒伏,会耨发了芽,发芽的谷子是不值钱的。
晒谷场上,各家的谷子东一摊西一摊地晾着,铺得薄薄的一片,被耙子耙成一条条小沟小壑。
陈德根没有用耙,光着两只脚,在谷堆里挪移,趟出两条大大的沟,给谷子翻面。一顶新草帽戴在他头上,那崭新的亮黄色分外惹眼。豆大的汗不停地从他黝黑而菱角分明的脸上滑下,倒给他添了些男人的性感。他嘴里斜叼着一根烟,一面挪着两只大脚板,一面叨叨着:“奶奶个熊!太阳简直能把人晒出油来!等老子有钱了,也学城里人一样,窝在空调房里吹冷气,喝着冰饮料……”
“怀里再抱个水嫩软和﹒前凸后翘的婆娘!是吧根哥?”陈赖子家的小子陈三碗接口道。他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敞着汗滋滋的胸脯,一顶没沿的破草帽胡乱扣在脑袋上,吊儿啷当。他父母都不在了,平时也没人管,穿得跟个叫花子一样。他自已也不在意,大大咧咧的,好在人还实在,也肯干,倒也不至于没米下锅。
陈三碗手里牵着牛,拉着石碾子吱嘎吱嘎地在稻竿上转圈,两眼不住地看向隔壁晒场的小寡妇。
小寡妇名叫柳如梅,长得水嫩娇俏,瓜子脸儿,一双勾魂大眼,细细的腰肢儿,却有两只大奶子沉甸甸地挂在胸前,把村里的光棍汉馋坏了。
可惜陈德全这小子没福啊!去年到洼里洗澡,不到一米六的洼,硬是给淹死了,留下个如花似玉水灵灵的婆娘,还有个三岁的娃。村里人都说,是柳如梅克死了她男人。你看那勾魂眼,那樱桃小嘴儿,走路时小腰一扭一扭的狐媚样,分明是狐狸精转世!
不过说这话的,多半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话里含着酸溜溜的醋意。
从那以后,不管柳如梅走到哪,总会引来一路唾沫,一路白眼和闲话,当然也引来了各家男人野兽似的目光。
不管人们说什么,怎么看,柳如梅都不在乎。哪怕房子周围转着野兽似的光棍汉儿,她也从不动歪念,天一黑就关门,天大亮才开窗,讲话有分寸,做事有条理,拉着三岁的小福子苦撑苦熬着。
此时,柳如梅正弯着腰,用耙子耙谷,被太阳晒得通红的粉脸上滑下一滴滴香汗,圆润的屁股随着细腰的扭动,一转,又一转。
陈三碗的话一落,陈德根的眼睛,也生根似地盯在柳如梅身上,咽了一口唾沫,突起的喉结上下滑动,暗骂了一句:“娘的!我怎不是那只苍蝇!”
陈德根的老娘陈八婆,正猫在三捆玉米竿搭成的篷里吸溜吸溜地喝粥,瞧见德根馋猫似的眼睛,呸了一声,低声咕哝着:“耙个谷儿,用得着把屁股翘上半边天?骚货!”说着,把空碗“哐”地一声丢到提篮里,两手撑着腰站起来,满嘴火气地嚷:“德根,过来喝粥,换我来!两只眼也不知道望哪看,没个正形!耙个谷儿,东扭西歪,给谁看呢?”
柳如梅分明听到了这话,依然头也不抬,认真地耙着谷,倒是陈德根白了他老娘一眼,一面走一面摘下帽子扇凉。
远远的西边,隐隐传来一阵雷声,远处的稻谷像袭岸的海浪,一层层倒伏着涌到近前,瞬间,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往古灯移来。
大嘴陈二爷窜出遮阳蓬,往西边一瞅,大吼一声:“雨——来——了!”
一时间,人们从各个矮小的窝篷里钻出来,如临大敌般,满脸紧张凝重,舞着扫帚和簸箕,奋力把谷子撮到一堆。
风来了!鬼风旋起一股股细碎的稻竿,绕着人转圈,一不小心就被迷了眼。簸箕扬起的灰尘,粘在一张张汗滋滋的脸上,又辣又痒。谁也顾不得抹一把汗,全身紧绷着,跟风雨抢时间。
陈三碗扎着两条腿,猛地往下一蹲,“撕拉”一声,那条破旧的裤子从裤脚开到大腿根,露出他一大条古铜色的腿儿,那片破布在风里呼呼地飘。
人们一见,轰地笑了,不少半大小伙笑得从谷堆上滚了下来。陈三碗却不在意,跺跺脚,嘻皮笑脸地说:“娘希匹!正好凉快!”
不大一会儿,各家各户的谷子都堆成了一座小山,盖上防雨布,拿石头压好了角角落落,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直起酸痛的腰。
整个晒谷场,只有柳如梅在忙乱,丢了耙儿,又拿起扫帚,娇弱的身子总是搞不定那堆沉重的谷子。她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看一眼天,又看一眼铺散开的谷子,眼里渐渐漫上水雾。
偏偏这时候,柳如梅的儿子小福在迎着风转圈,一不小心转晕了头,脑袋栽到路边的水田里,两条小腿在空中乱舞,哭都哭不出来了!
柳如梅丢下手里的耙儿,冲上前抓住小福儿的腿一拽,把他拽了上来,按到旁边的水洼里,掏他耳朵里的烂泥。小福儿吐出嘴里的污水,“哇”地一声哭了!柳如梅脸上流下两行泪,抹了抹,又冲回晒谷场,拼命地用簸箕撮谷子。
一颗颗豆大的雨点,从空中落了下来,砸在脖子上生疼生疼。古灯村的人们纷纷钻到篷里躲雨。
陈德根猫在自个搭的简陋遮阳篷里,焦急地看着柳如梅。他想过去帮忙,斜着眼看到老娘怨恨的目光,又生生压下那股冲动,把屈起的腿儿猫了下去。
眼看雨点越来越密,柳如梅还在徒劳无功地忙乱着,古灯村的妇女们心里有些许不安,又有些许畅快,纷纷揪住自家的爷们,暗暗使劲,不让他们靠近柳如梅一步。
这时候,陈三碗从篷里钻了出来,拖着那片破布跑到柳如梅跟前,也不打话,抓起耙儿,飞快地把谷子耙到一堆,柳如梅感激地看他一眼,抓着扫帚紧随其后。
那些玉米竿搭成的篷里,射出无数道嫉妒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陈三碗身上,这里面,也有陈德根的一道。如果目光也能杀人,陈三碗早就被射成马蜂窝了!
等雨哗啦啦倾倒下来的时候,柳如梅的谷子也已经盖好了防雨布,掖好了角角落落。
柳如梅松了一口气,直起腰,被雨打湿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显出胸前波涛汹涌的轮廓。她拉起小福儿,跟着陈三碗钻到最近的一个小篷,三人紧紧地挨在一起。
陈德根看着那座简陋的小篷,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痛。刚才,只要他迈出去,那么现在在如梅身边的那个人,应该是他,紧挨着那具温热软和的身体的人,也是他。可他总是走不出老娘的目光。那目光一剜一剜,剜掉了他所有的勇气,剜得他心里滴血。
阵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不出半个小时,天上的乌云已经收了,重现出水洗过的蓝天。太阳依然火爆地挂在天上,几朵白云悠哉游哉地飘了过来,悬在人们头顶。
防雨布上积了一摊摊的水,小溪一样潺潺地流。田里站立着的黄澄澄的稻谷,尖尖儿上挂着一粒粒饱满的水珠,晶莹透亮,“啪”地一声落下,再慢慢积饱,再落下,在泥地里砸出一个小小的凹坑。
人们从篷里钻出来,伸了一下懒腰,捶捶屈得麻木的腿,开始打扫阵雨遗留下的痕迹。等晒谷场干后,再把谷子铺开,铺成薄薄的一片,用耙子耙成一条条小沟小壑。
太阳依然火爆,白云依然懒洋洋,陈德根却觉得,这场阵雨,似乎已经改变了什么。
阵雨,有一语双关的意思,既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在下雨时,又交代出人物内心的翻云覆雨、期待与绝望,雨甚至可以代表一种心理期待。细读就会发现每个人对阵雨的态度不一样,性格也很具有典型性。柳如梅是坚强、从容,陈德根是贪婪、胆小,陈三碗是世故、果敢。谋篇布局非常严谨,节奏收放有度,更像是一部舞台上的多幕剧,和曹禺的《雷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小说以两条线展开,明线是打谷场上晒稻谷、抢收稻谷,暗线是柳如梅的心路历程。一场阵雨冲刷了夏的燥热,也洗涤了人物身上的微尘。在这场来得急促也去的轰轰烈烈的雨中,属于人性深处的东西,如自私、嫉妒、冷漠、刻薄都全部流露出来。和柳如梅的善良、坚韧、自爱相比,陈德根的贪婪、胆小怕事、游疑更是一览无遗。可谓人情冷暖、世俗炎凉被作者揭露地淋漓尽致!
祝好运!期待随玉接下来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