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看过电视，更多的是黑社会片。那里面有的人穿着很大的衣服，或者叫风衣。风从前面吹来，这个人的衣服就鼓了起来，下摆往后面飘动。你说那样子酷不酷。
　　
　　 有一天我就穿了一件这样的衣服出现在桃花坪街上。当然那不是风衣，按照当时时髦的说法应该叫夹克。好像还有叫皮夹克的。但是我不能确定那件究竟是什么皮的。如果硬要我说一下，我觉得说是树皮的会更准确一些。我不知道树皮做的夹克算不算皮夹克。或许连夹克都不算。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它是用来穿在外面的，因此我觉得不如就称它为外套，或者干脆就叫衣服。都可以。都没有任何问题。那件外套是小舅送给我的。他说他穿不得了，就送给正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我。衣服却还是件好衣服，很薄，但是有两层。那是我拥有的第一件双层衣服。在此之前，我几乎不敢想像，衣服怎么还有两层的？因此，你猜得出来，我拿着这件外套的时候，心里多么激动、骄傲与自豪。衣服是大了很多。我觉得没关系。不是吗？当风从前面吹来，那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那天我对妈说，我想去街上买本书。那时妈妈对我一个人去桃花坪已不怎么担心了。毕竟那个暑假因为卖冰棒的缘故，我天天往桃花坪跑。妈妈就给了我十块钱。我耍了卖冰棒时的伎俩，逃了车费，跑了。于是那天当我穿着这件淡紫色外套出现在桃花坪街上，埋怨风不够大的时候，口袋里还揣着十块人民币。
　　
　　 隆回大桥边上围着很多人。不知他们在看什么鬼把戏。我围了上去。人群很密集，也很骚动。里面有一个人在大声吆喝着，要围观的人做什么事情。大家都摇着头，很犹豫的样子，都往后面退了退。可是又忍不住好奇，就又往前面挤。就在这一退一挤之间，我强行把自己塞了进去。里面有一个矮木架子，架子上架了一块木板。木板的一端有一颗弹子，弹子后方有一个洞。另一端用长条木块隔成六个区域，从左至右分别用繁体字写着拾圆、捌圆、陆圆、肆圆、贰圆、空。木架子后面的桥栏杆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玩弹子，赚大钱。一个中年人用一根木棍通过那个洞往前面一顶那弹子，只见弹子唆唆地向前方直挺而去，钻进拾圆或捌圆的区域。中年人大叫着：玩弹子啊玩弹子啊，一块钱就可以赢十块，赚大钱啊赚大钱啊。人群一阵骚动。有个年轻人说，可以试一下吗？中年人很大度地应允。那人用棍子一弹，拾圆。人群又一阵骚动。中年人说，哇！你手气这么好，刚才你要是真来，那不发啦！那人微笑着，看着那弹子，犹豫着，却没有掏钱。中年人继续喊，来来来来！大家可以试一试，没关系的。才一块钱一次，凭手气，赚大钱！我看着那颗神奇的弹子，心动了。我一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来到这个世界上肯定是要干一番伟大的事业的。我想，说不定这个伟大的事业就从这里开始。我有点激动了。我盘算着，现在身上有十块钱，如果手气好，变成六十肯定不是幻想。街上有那么多我早就想吃的好东西了，还有我想看的书，四大名著……啧啧。我强抑着内心的激动，小声地对中年人说，我可以试试吗？中年人说，当然可以啦，小朋友。小孩子的手气就是宝气。来来，试试。我接过中年人递过来的木棍。我的手有点抖。我闭着眼睛。我想，我的手气会怎么样呢？人群又一阵骚动。中年人的语气很夸张：哇！我睁开了眼。那弹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个“拾”字上面。中年人说，手气这么好，那怎么还不来真的？我想，果然不出我所料，我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于一身，神仙一般伟大。既然我像神仙一般伟大，当然就会具有一颗理智的大脑。我说，我可以再试试吗？中年人应允得不太干脆。捌圆。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周围的人都在为我感到惋惜。我也觉得很遗憾。我想再证明一下。我要确认。我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说，让我再试试。中年人不高兴了，答应得很勉强。拾圆。周围的人都说话了。他们都极力撺掇我赶快赚大钱。我想，刚才我要是全来真的，二十八块，减去三块，净赚二十五块。天啦，那我的愿望竟然就这么实现了！我递给中年人一块钱。中年人眼中的火立刻就熄了。我死盯着那颗弹子。它竟然滑向了“空”！中年人用很遗憾的口气说，你的手气总的来说还是好啊，这是失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滑向“贰圆”也好啊。我就不信手气这么背我。我又给了他一块钱。还是“空”！我有点急了，面红耳赤。有人开始委婉地劝我算了。我对中年人说，我再试一下，好吗？中年人说，是啊，我也奇怪你的手气怎么这样，你再试试看。拾圆。于是我又将一块钱交到他手上。就这么奇怪，我试手气，非“拾”即“捌”，来真的，除了“空”，还是“空”。每多输一块钱，我要赢回来的心情就越急切一分。我的钱一分都不能少的。妈妈这钱都是血汗钱。妈妈什么都舍不得买，我说是要买书她才给的钱。我回去她会看我买的书的。她会打我的。更重要的是，她会很伤心的。我一块一块地把钱掏给中年人，最后几乎要哭了。当口袋里只剩两块钱的时候，我犹豫了。我要预留一块钱的车费，况且我又饿了，我得吃两个包子或者一碗面。于是我的钱再也掏不出来了。我仿佛看到了结局。我要是继续玩下去，只有比贫穷更贫穷。围观人群的目光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没有地缝，于是我只好找个人缝钻出了人群。狼狈不堪。
　　
　　 站在桥上，风怎么大起来了。我打了一下衣服，他妈的飘什么飘！
　　
　　 大桥那边也很热闹。半仙们坐在路边。他们眯着眼，或者闭着眼。他们手里捏着拐杖。他们端坐着，微笑着，脸上的表情很自信。他们身后挂着一块红布，上面写着许多字。个个神通广大。我很想去算一下，不知两块钱够不够。我不要他说五千年，只要他说五十年、五年就够了。我的未来是不是很伟大。我来到一个钱半仙身边的时候，突然感到有点怯火了。他虽然没有眼睛，但是我坚信，他的笑容肯定能够将我看穿。他收了我两块钱，肯定就会微笑着对我说，年轻人，今天你回不了家了。我该怎么办？现在我肚子也饿起来了。
　　
　　 我决定还是先去书店逛一逛。仙人掌书屋。走在桃洪中路的时候，我突然被这几个字吸引住了。仙人掌，多有味道的名字。它就在新华书店隔壁。我决定到里面去看一看。这是一个杂货铺门面。这个门面就是一个大厅，卖很多东西。五金、表、皮具，什么都有。而这个门面靠右的一角，就是仙人掌书屋。这个书屋不宽，但是很长，从这头一直通到那头。里面人不是很多。他们大多在武侠类书架旁边蹲着或坐着。我对武侠书也很感兴趣，可是现在不了，没这个心情。于是我就在古典文学类随便翻翻。我拿了一本《三侠五义》，是什么昆著的，站在一旁看了起来。竟甚觉有味。书屋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我突然注意到，那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书屋的主人，正坐在书屋门边拿着一本书看得特别入神，只有人进或者人出了，才把头微微地抬那么一下。我突然就有了一个想法。我的心立刻就跳得厉害起来了，饥饿感也一下全没了。我用惊跳的目光环视四周。大家都低着头在看书，看得不知今夕是何年。我又瞟了几次门边，那个戴着眼镜的书屋的主人依然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如果没有人进出，他似乎可以保持这种姿势永久不变。我又低头看了看我的外套，那么大。我把皮带松了松，拉起裤头，把书放了进去。突然又害怕了，急忙又抽了出来。慌乱中我装作站累了，拍了一下衣服，身子转了半个圈，蹲了下去。没有人注意到。谁都没有动。谁都不关心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我又站了起来，把书放回书架里。我想还是别这样。我紧张极了。我又抽出了其他的一些书，胡乱翻了翻。但是《三侠五义》却在牵引着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我。让我神思恍惚。让我根本看不进一个字。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书。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三侠五义，三侠五义！我再次瞅了一下四周和门边的年轻人，忽然迅速地从书架上取下《三侠五义》塞进我裤头里用皮带夹着。拉上了拉链。我的外套很大，作掩护算是发挥了它的特长。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门边走去。书屋的主人还是没有动。当我到了门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很不经意。我还是那样走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天知道，当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还好，他很快又低下头去了。但我还是不敢怠慢，还是那样走着，脚步不敢放慢，也没有加快。我害怕突然有人从后面拍我一下，事情立刻发生变故。我心里祈祷着，不要啊，不要啊。快到电影院了。我松了一口气。我在路边坐了下去。我瞟了一下四周。大家各走各的路，谁也不去理会谁。这样最好。我把书从裤头里抽了出来。我突然看到裤头好松，肚子都瘪了。饥饿感一下袭遍全身。我想，我该先去餐馆吃碗面，加牛肉的，一块五就一块五，剩五毛坐车。如果嫌少，妈的，反正我只有五毛。要不要？不要拉倒。
　　
　　 这让我内心对这件外套充满了感激之情。它成功地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让我避免讨一顿打，讨一顿骂。尽管妈妈对我“买”的书很不满意，但总算有了一个交代。因为事先我对妈妈说是去买一本习题书的。我说习题书卖完了，没有了。但是我回来后，我内心更多的是激动。因为《三侠五义》可是一本不折不扣的大部头，那么厚的书居然也可以……我想这件外套真是出手不凡。我又在家里关了门试了很多次。我发现它在这方面的表现真是太不俗了。如果换小一点的书，在我肚子上你根本看不出一点问题。大部头如《三侠五义》也未必。这次的成功就很能说明问题。
　　
　　 初一的时候，我又让它立了几次功。一次也还是在仙人掌书屋。是本什么书忘了。还有两次是在新华书店。一次是本童话集，另一次是本《诸葛亮智慧大全》，也是本大部头，六七百页的。那时爸妈能帮我把学费交清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交了学费之后所要做的就是准备下一期的学费。因此我的生活费就不得不节俭，再节俭。买书那根本就是种奢望。看着爸妈那在生活中痛苦挣扎的身影，我也根本就开不了口。不过那不要紧，我有这件外套。只要有几块钱，车费，再吃点零食就可以了。那几次我都是和志权去上的街。我说去买书。然后我就一个人先出来了，再到外面叫他。他就问我买了？我说嗯。拿出来给他看。然后我就说，走，我请你吃凉粉。卖凉粉的也在隆回大街旁边，和那些半仙们搅和在一起，相映成趣。有时太热了，半仙们也去光顾凉粉生意。他们吃凉粉的时候也微笑着，一副智者气派。
　　
　　 初二那年，这件外套穿在身上明显有点短了。因此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让它再立功了。只是那次我和志权，还有建华上街的时候恰好穿了它。那次我身上带了二十多块钱，是想去买本数学资料书的。在新华书店的时候，我突然又看到了一本英语资料书。是什么题目忘了，反正装祯很精美，里面都是彩页。我曾经看到班上有人买过。那是本好书。抚摸着它，我心动了。我舍不得再放下。我摸了摸口袋，二十几块钱，两本书，远远不够。我又看到了这件外套。我想，怎么这么巧？我把它扯了扯，是短了点，也许不行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又不心甘。我在心里对它说，辛苦了，那就劳烦你再立最后一次功吧。我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志权和建华就走过来问我选好了没有。我说你们两个先出去咯，到外面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好了。我还在想，我究竟该怎么办呢？我摸摸书，又摸摸口袋，同时心里又有什么预感，内心很紧张，不停地拿眼睛瞟四周的人。最后我把心一横，将两本书一起塞了进去。正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位阿姨走了过来。在她伸手正要抓我肩膀的那一刹那，我不打自招了。我伸手就把书抽了出来，招了，想都没想。后来我想，也许是这次给它的任务太艰巨了，竟然塞了两本；也许是我犹豫徘徊得太久，有一双眼睛就盯上了我。后来又听说那时候新华书店装了防盗装置，安了电子眼、闭路电视什么的……我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反正结果是我被抓了。我乖乖就范。我跟着那位阿姨来到了办公室。她说这里的规矩你知道吗？偷一罚十，这两本书得罚你五六百块钱。又说要把你送到公安局去你知道吗？这是违法行为。我急得要哭了。我的膝盖突然变得那么软，竟然就要给她跪下去。她扶住了我。她说，你别这样，我受不起。就走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逼仄的房间里。墙上有面很大的镜子。我透过镜子看到里面似乎很着急的我。我又对镜子里的自己苦笑了一下。一会儿那阿姨又进来了。她问我身上有多少钱。她说念在我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罚点钱意思意思就行了。我把二十块钱拿出来给她。她皱了皱眉，就这么点？我还有几块钱放在裤子一旁的小口袋里面。但这几块钱我可不想给她。虽然当时我的心情很乱，但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我想，无论如何这几块钱我得留下。于是我点了点头，嗯，不信你搜我口袋。我抬起了手。她就用手在我几个口袋上随便扫了几下，就又出去了。她没有发现这个小口袋。她再进来的时候就拿了一叠稿纸和一支笔。她说要我写个检讨。写我的情况，要真实具体详细；写这件事对我的教育，给我的教训；写我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云云。除了第一条，我全依了她。在这份说明书上面，我出卖了我的祖宗，我不知道都跟谁姓去了；我也出卖了我的父亲，把父亲的姓、名都改了，改成另一个看上去很像大人的名字。当然，我也做了一点贡献，那就是保住了我所在学校的名誉。在就读学校一项中我填上了一所邻近学校的名字……她看了之后说，你写的这个会贴到新华书店外面去展览。她又说你这字倒是写得不错。就放我走了。我想，这字写得不错难不成还会有人把它当书法作品来欣赏？那我亏了，没有署上我的真名。志权和建华在外面等了很久了。他们说，怎么又没买了？我假装轻松地笑了笑，说，嗯，不买了。走，我请你们吃凉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