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的烟雨，让清晨的姑苏城整个都迷沉沉的。
　　 江南的巷道一般都讲究曲径通幽，以小见大。街道清水砖旁的墨绿色河水，绕了数不清的弯，流出了山塘桥后，被乌篷船推得细散开来，明亮清澈。
　　 河道很短且窄，两边有活的、死的、阶梯的、平的石驳岸埠头。江南的气韵遇水不止，遇风不散，氤氲在木板推窗、花格户棂间。水路胡同的尽头，有些坞头，单扇红漆的木门，下有一尺的槛子。随着微晃的水波，岸砖引得浮石散去，坞头下沉。坞头是人家的后门，这与风水学格格不入。风水讲究前水后山。但是江南的宅子，离不开水，无论怎么建，围着水建即可，这样气韵才不会干涸。
　　 墨有艳素浓淡，人有燕瘦环肥，江南的桥也不尽相同。摇船的年轻后生贴边抹角地在河道驶船，总能巧妙地躲过障碍。船钻过通贵桥、星桥、彩云桥，间隙仅有分毫。
　　 水陆往来频烦的山塘街里，显得热闹起来，一家宅院门敞开着，门板有扣环拉把，门与门框间严丝合缝。院子左边是单墙一堵，花框的瓦檐，夹成一道雨廊。雨廊连着大厢厅。
　　 陆师傅和小丫头小玉在赶工前是要来听小书的。说书堂内能容二十张两三尺的小方桌。三弦声活泼轻快，琵琶典雅娴静。弹唱者着长褂着旗袍，眉目传情。轻柔的吴语唱腔曲折含蓄，刻画入微，左侧持奏三弦的称之为上手，右侧持琵琶的唱奏者为下手。三弦手当舵，说噱衔接，不留缝隙。整个书情都在他的掌握下连贯起来，下手多为婀娜多姿的女子。弹词主要演绎了古代佳人才子的故事，古代佳人有在闺房中弹琵琶的喜好，所以下手持琵琶与书情相符。
　　 陆师傅那厚茧堆叠、有棱有线的手端起温润的瓷杯，悬停得稳如玉石雕塑一般。
　　 “唔”陆师傅饮后回甘，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简短的声响，又眯起了双眼，听着悠长的唱调，手指轻叩茶桌。
　　 杯盏中的茶叶条索紧结，卷曲如螺，上下翻飞。茶水银澄碧绿，清香袭人，这碧螺春茶清且纯，通过茶间，能看见太湖水面，水汽升腾，雾气悠悠，正可谓“碧螺飞翠太湖美，新雨吟香云水闲。”喝一杯碧螺春茶，仿佛品赏传说中的江南美女。当地人称之为“吓煞人香”，其实这香何止是吓煞人，就连佛祖也能闻香息而动心。
　　 现是仲春，茶叶刚好将这春色，一滴不漏得收敛在一壶好水之间。
　　 小玉葱根般的手指绕着辫子梢，细细把玩。明亮的秀眸，长长的睫毛扑闪几下，目光留在了评弹台上，饶有兴致地倾听。不知道听到哪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师傅面色从年迈的蜡黄间回转过来，“小丫头，侬笑啥个啦？”
　　 小玉捂着嘴，脸笑得微红：“阿爹（苏州人也能称祖父为阿爹，称父亲为爷），伊说要扇自己耳光，还要戴牢菜坛子游街勒！侬讲好笑伐？”小玉说罢又就着茶汤吃了几口芡实糕点。
　　 出了书场，雨渐渐小起来，却依然淅淅沥沥地拍打在屋檐上、石板上。没完没了的雨季却给外地的人们一种令人发霉的感觉。
　　 陆师傅不仅是个木匠，更是个建宅好手。像他这般有手艺的人，在苏州城的街头巷陌都是能寻得见的。但是像他这般技艺绝妙精湛的，那就凤毛麟角了。
　　 杨家大户的宅子建在远离山塘街的西北面，在虎丘左侧的郊地里，与东南远方的阊门遥相呼应。给宅子定基布吉是在前年冬日，日子是陆师傅亲自选的。历经一个寒暑，新宅已具有大体的规模了。到了今年清明过后，宅子再经呵尘安正，便可以住人了。所谓安正，那是道士做法辟邪祈福的活。而呵尘，仍是陆师傅的分内之事。
　　 陆师傅是像脚夫一样的装扮，腰间缠着一条帆布的宽腰带，背着篓筐，里面是一柄水磨的铁捉刀，还有些沉厚的木锉子。在他腰间还插着一柄老烟杆，象牙嘴，竹竿身，铜锅头，负手挺身徜徉在街巷。
　　 与陆师傅沉稳拖沓的步伐不同，小玉的显得轻快无比，活泼自在。她身材细从而显得高挑，一身细碎白花面子的蓝印布薄夹袄，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格外合适。脚下是厚底的衲布软鞋。这打扮像极了河上过活的船妹子，也似极了乡下东西山的采茶女。
　　 呵尘的时候，陆师傅只带了一个徒弟。而这个徒弟——小玉，不仅是陆师傅的小徒弟，而且是他最宝贝的亲孙女。陆师傅手下那些粗糙的做工汉子们难免一不留神在梁柱门户间留下恶破（恶破指宅子细小的不当之处，或是缺漏不足，或是与风水相冲的细微破绽），这就需要呵尘的本领来修缮了。
　　 呵尘主要是除这些恶破，扫尘除污，隔水防潮等，都是些细活，靠的是匠人的眼明耐性，做事细腻，不急不躁。小玉本来就是个女孩子，眼睛又尖，心细如丝。这些是毛手毛脚的汉子所不能比的。更好的是小玉身材纤小，更有一身轻身功夫，在梁上勘察做工方便许多，这就如虎添翼了。
　　 细雨沾湿了衣襟，陆师傅是不会理会的，而小玉撑着一把竹骨绸伞。式样美观，轻巧悦目。小玉纤柔的素手以下面三指握住伞柄，食指与拇指轻轻拿捏着竹骨。另一只手提住斜挎的木箱带子。美眸的高低望处，便是七里山塘的尽头——望山桥了。
　　 清明过后，街巷里卖花的也多了出来，吆喝声细腻柔软，此起彼伏，绵长不绝。声音缠绕成根根丝线，紧紧地束缚了行人的脚步。
　　 “栀子花～白兰花～”听到这声吆喝，小玉便寻到了桥上正有一位老婆婆在叫卖。便径直过去，却又是小心翼翼，生怕会溅到泥水。当她并膝蹲在花篮面前的时候，看见裤管有几点泥，才伸手去擦拭。
　　 白色的花并不适合当头饰戴，可白色的花出奇精致，买花便成了风雅的事。小玉掀开马头提篮的绸布，香气一下子就窜了出来，春天，就在这马头提篮上绽放了。
　　 清明的时令鲜花是晚凋的白玉兰，还有提早盛开的栀子。小玉要了两支白兰，又要了一些鲜叶铺叠。一朵插在了陆师傅的背篓里。打开了斜跨的木箱，里面是呵尘的飞絮帕、弹墨的线盒、循坡的球珠、十形刀刃的木刨、宽口薄刃的木刻，以及色泛纯钧的铁尺和喷油的气灯。小玉理了理这些东西，腾出空来安置了另一支白玉兰。
　　 木箱流淌出来的香气令小玉俏皮一笑，陆师傅的眼里也生出爱怜。
　　 站在河的端口，可以看见远处杨柳里气派的杨家大宅。水边有多顷田地，田地旁本是蔓延无际的草地，原本可以踏足青草去向杨柳林后的宅子的，由于绵绵雨季，青草地已经被铺满开来的河水覆盖，深度可欺近人的大腿。
　　 清水田里常有一群白鹭在捉鱼，水完全没住了白鹭的脚，它们单独或成对，引颈缓慢，时而振翅，从容不迫。
　　 有人将大大小小的石头铺过了水，不是那么密集，形成一道不平的堤岸。
　　 小玉站在前头，秀眸向下探寻了一番。
　　 “阿爹，吾先来！”伴着这一声软糯的吴语，小玉已将伞插进了陆师傅背篓里，她将木箱贴在身旁，一跃而出，如晒了一夏的麦草枕头，轻盈无声。眨眼间已落在一块石面中间，不偏不倚。
　　 “阿囡，当心脚下！”
　　 “晓得！”
　　 小玉把拂晃的辫子梢咬在嘴里，张开双臂，准备一鼓作气。她身子又落在了第二块石上，石头有些晃动，小玉整个脚掌面收敛劲道，趴贴在了石头两侧，收拢了晃动的石头。随着水面的波动，小玉像是一支风中摇晃的荷花。
　　 石头与石头间的距离比人的步距要大，小玉只能以跳跃的姿态来触及。
　　 水中央的石块浮得有些厉害，小玉感觉到脚下的躁动，提了一口气，慢慢地收腹，松膝，捏紧双拳稳住身形。石头的一边已经翘起，小玉挪到另一边，却无法借力跃起。
　　 “提住气，垫块箱子！”陆师傅在河边提醒着。
　　 小玉使上身慢慢垂下，弯下腰来，松开了口中的辫梢，辫梢扫过石块，垂在后背。她又往外移了些，使另一边翘得足够高。她取下箱子，垫在石块下，这才稳了许多。过了这块浮石，小玉回头抽出木箱，抱在怀里，用手抹去了许多水。
　　 到岸上的时候，小玉喘了一口气，小脸红扑扑的，鼻唇间有了薄薄的一层白毛汗。
　　 “阿爹，过来吧。”小玉踮起脚，摇手招呼着陆师傅。
　　 陆师傅微微一笑，将裤管卷到大腿，抚着须髭在水中踱了过来，然后爷孙俩一齐往大宅方向走去。
　　 晨阳厉害起来，春色里风花荏苒，画色中溟濛已止。远处林中的古寺传来一二钟声，河面多了几叶扁舟，绿荫里多了些许行人。
　　 晨阳蔓延开来，呵去了蓝天碧水间的尘土，使江南惊艳于世。
　　 爷孙俩的背影后面，倘若再偶遇几缕不张不扬的细雨，或是一抹晨阳，或是一片轻雾。那些田间的白鹭会不会以为是在缥缈的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