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下班回家，雨一个劲的迎面猛拍我的脸，打在眼镜框上啪啪直响，我感到脸上顿有一个个起伏的凹凸，像正弹奏着的音乐琴键，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泪水，只知眯缝着眼一个劲的往前急走。我也不知道，这是在赶往田里去，叫正在忙活的奶奶，还是在赶往家里去看孩子；但这次似乎是，在赶往家里急着去看病着的孩子……
　　 说是孩子，其实也算成人了；都二十了，可总也长不大，老让人揪心。叫他往东，他总觉得往西好，指望他攀登，他却想着去钻地。给我的理由能让我噎得楞住，再动不了口：现实如此，要与时俱进嘛！晚上叫他空调温度打高点别受寒了，他还火了，“太热，好不好！？——眼前的事都弄不舒服还管不知道的以后？蝴蝶翅膀一拍，你知道会发生啥事？”结果，多日后的今晨，嗓子哑了，身体烧了，老婆又得流泪陪去医院，我背着脸不去看他，眼泪却已似断了线的珠子……蝴蝶翅膀拍伤了，断了，还得我们去拾起，扶起。
　　 我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带我的爷爷奶奶自己没有儿女，我妈妈是由他们从奶奶的弟弟家从小带回来养大的，他们带了我妈和我两代人。没有生育的父母疼爱孩子甚至甚过有生育的。据村里老辈讲，妈妈在那缺衣少食的年月里没有饿过，衣服总是村里最漂亮的。妈妈随父亲走了后，爷爷奶奶的屋子里冷静又回到了过去，心似乎也回到了过去。奶奶后来告诉过我，那段日子，爷爷奶奶饭是伴着泪水下咽的。过后，他们又经过千心万苦的努力，把我又像妈妈小时候一样给抱了回来。家虽离的不远，但他们觉得意义大不一样。抱回来时，据村里老人讲，奶奶要过田间的一条小水渠，害怕惊醒了襁褓中睡熟的我，轻轻的弓下腰来，眼里度量着这平时走了不知多少回，眼睛看都不看就能轻轻一纵而过的小水渠，思度了半天，最终还是绕过了大半个田埂，绕远回的家。此时的奶奶肯定觉得，再矫捷的她，也跃不过手里抱着的，半尺不到的我。这事成了村里人们一时的笑话，直到我懂事时也还有讲起。
　　 然而我天生就是一孽乍，刚才说我孩子不听话，其实我还不如他。夏天只要奶奶给我买了一支冷饮冰棍吃上了嘴，一个完了，就要哭到能再吃到下一个止，结果，就是晚上发烧，结果就是，半夜的一通忙乱。全村一片漆黑的夜里，就我家，一夜如豆之火通黎明。早晨还得随着叫子的一声响，去上工，为我能吃上米糊汤！少米吃的年月，爷爷奶奶，这是为什么哟？！你们都去世二十年了，我至今还是不明白？我每年去你们坟上问，你们又不说，除了呼呼的风……
　　 ——时间太吝啬了，我做的能让自己稍感安慰的仅有两件事。
　　 一个是：那好像是春季里的一个礼拜天，我尚小，十一二岁的样子，弟弟五六岁。那阵子，天老稀稀拉拉地不停地下雨，我和弟弟在自家茅草屋里玩棋，妈妈帮奶奶在地里移种棉花苗。爷爷病躺在床上已有两天了，很疼，钻心的疼。因为爷爷是个坚强的人，不是特疼的话他不会哼出声的。
　　 那天从早上一直哼到快中午，我和弟弟在隔壁屋子里，听的也揪心的疼。我掀开蚊帐看过两三回，一次是看见他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伴着的是爷爷看我时无力无助的眼神；一次是他疼得已弓起了身子，像进了油锅的虾，眼已无力看我。这里头我去过田间一次，叫妈妈奶奶送爷爷去医院，但两人都没停下来，是想种完了，再回家吃饭送爷爷上医院，农事也是不能耽搁的，一家子要靠它来养活的。我心疼的只好默默再走回去。去到那个哼疼声越来越频的屋里。最后一次是，我听到老床吱吱呀呀翻腾的快断裂的声音，这次是，温蚊帐已不要我拉开，都已被揪下来了。爷爷居然泪眼求我——在他的抚育下我长这么大，爷爷第一次求我，说“红卫，快！……快，……给我根绳……”我泪哗哗连串而下，急喊弟弟过来，同时陪弟弟玩的棋子随手扔出了屋外，也不带雨披，迎着还在乱舞不息的淫雨，拼了命的往地里跑，这是我有生以来到现在写此文为止，跑的最不要命的一次，我不能停下来，必须快，要快！一边走一边没忘了回头对弟弟喊，“看着爷爷！给我看着！……”
　　 好长的路呀！咋那么多的雨呀！斜刺里直打在脸上，我都快看不清路了，第一次感到咋有那这么多的泪呀？模糊了前面的路……到了地里，我发疯了，踢翻了她们的框子，直嚷，“人都要死了，还忙！——走！快走！”……
　　 多日后，爷爷终于从医院康复回来了，医生说是胃穿孔，再晚来一会人就不行了。我高兴的是，多年后，爷爷老了，我大了，挣了第一个月的钱，就托人给他捎了回来，过年回家时，还能为病中不能起床的他洗脸，洗脚，剪指甲。爷爷弥留之际还在人群中找我的影儿，可我不在身旁，当得知他的情况时，我于人群里嚎啕大哭几乎晕厥……
　　 另一个，就是刚才我提到的，把第一个月的钱全部托人从千里之外捎了回来，当时还不知道爷爷已躺在病床上多日，妈妈拿我这钱给爷爷买了煤气灶，打算他好起来了能用，结果，或许就没有用过，或许压根没舍得用。过年回家，那灶在老屋一尘不染，爷爷已躺在妈妈的家里多日了。我当时总想着爷爷一定能好起来，回去后就能用着它了。可是，……嗨，不能想了，泪水又来了。如真有神灵，我在这里也要痛恨于你。我当初曾向你郑重许愿：我愿拿我生命作半价给你做抵押，来换起我爷爷的生命延长，可你，还是让他早早的离开了我，我还要这完整的生命作什么？我要我亲爱的爷爷奶奶呀！……
　　 这只煤气灶，二十多年了，我一直还在用，妻子用它，是因她一贯的节省，而我是在寻梦，寻那过去的梦……
　　 生活就是由无数的回字层层嵌套的结构。我总是，或是由外层的回字，一层一层地一走到里面去；或是由最远的里层，一层一层地走到外面来。每走出或走进一层总不免留下一个回字，来让你品味。或浓或淡，或苦或甜，或如这狂风乱飞着的雨，一齐激荡拍打在眼里嘴里身上心上，也不知道是层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