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祖母
　　
　　 祖母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像药草
　　 像那些压箱底儿的老衣裳
　　 等待着她去穿
　　 等的都是褶子
　　
　　 女人老了都生活在神话里
　　 而祖母是我的童话
　　 四岁的冬天
　　 她把煮熟的鸡蛋
　　 放到酱油里
　　 她唱小老鼠上锅台
　　 上去了下不来
　　 五岁的夏天
　　 她在床上搭起帐篷
　　 她隐藏在自己的黑夜里
　　 从缝隙中找我
　　 六岁的秋季她回了老家
　　 她要死在生育她的地方
　　 我不到七岁她就死了
　　 在春天，我上一年级
　　 我欢天喜地的去学校
　　 没人告诉我她的死讯
　　
　　 因为祖母，我始终
　　 有一颗童心
　　 我傻呵呵的准备变成老人
　　 像祖母那样
　　 自以为是神仙
　　
　　 二、妈妈
　　
　　 1、
　　
　　 妈妈，如今你只是一个词
　　 我诸多词语中的一个
　　 那笔画扭曲，如你的骨殖
　　 摆放成你的模样
　　
　　 妈妈，你是我悲伤的理由
　　 让我在四十岁后
　　 仍像个孩子，依恋你的蓝布衫
　　 在沉睡时抱紧枕头
　　
　　 妈妈，你曾经为我缝补了那么多
　　 如今我的家里
　　 却没有一根线能和你联系
　　 我后悔没有留下一块补丁
　　
　　 2、
　　
　　 那一年妈妈肚子痛
　　 那个冬天
　　 她常常叫我到身边
　　 为她揉肚子
　　 我的小手
　　 放在她的身体上
　　 我的冷很快就在
　　 妈妈的肚子上变暖
　　
　　 母亲死于冬季
　　 她在太平间的
　　 水泥台子上躺了三天
　　 后来，又埋进冻土
　　 所有的温暖都消失了
　　 包括她肚子上的那片热
　　
　　 妈妈死后，每到冬天
　　 我的手都会冻
　　 手上的痛总是让我
　　 想起妈妈的痛
　　 昨晚梦里好像我给她通了电话
　　 那边滴滴的忙音
　　 她没接，干什么去了？
　　
　　 3、
　　
　　 他们告诉我母亲死了
　　 那些抬她走的人说
　　 我想——不会吧
　　 早晨他们抬她走时
　　 她还在忙乱的人群中
　　 用眼睛寻我
　　
　　 母亲在一个
　　 草率的葬礼中下葬
　　 哭泣被寒风淹没
　　 冻土坚硬如铁
　　 天幕低垂
　　 山上的荒草伸向天空
　　
　　 死亡如此简单
　　 我没有恐惧
　　 年长的人在安慰我
　　 透过他们的黑色衣襟
　　 我看到一张张脸像冻土
　　
　　 后来
　　 我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
　　 天空有铃声响起
　　 母亲乘一顶古老的轿子
　　 从云中飘下
　　 抬轿的人只有背影
　　 乘轿的母亲只有面孔
　　
　　 三、父亲
　　
　　 1、
　　
　　 没有母亲后
　　 父亲就突然像哥哥
　　 一个年龄大的朋友
　　 每个礼拜他领我洗澡
　　 然后坐公共汽车到市里
　　 在冷饮店吃冰激凌，还有汽水
　　
　　 再后来他就像女人
　　 他做饭的时候
　　 发出的声音像母亲
　　 一次他在灯下缝裤子
　　 被针扎了手，竟然流了泪
　　 母亲也那样哭过
　　
　　 我觉着，父亲
　　 是在替母亲做事
　　 小时候我曾经看见
　　 在他背后有母亲的影子跟着
　　 我知道，为了我
　　 她都没有去天堂
　　
　　 2、
　　
　　 癌病房的走廊里
　　 阴郁的人
　　 被冬日的阳光剪下影子
　　 他们僵直地望着窗外
　　 医生和护士
　　 都诡秘的微笑
　　
　　 父亲不能吃饭了
　　 癌细胞不再需要营养
　　 它们强迫父亲张大嘴呼吸
　　 并不准他说话
　　 父亲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
　　 但他现在什么也不说
　　
　　 深夜，我在走廊的灯光下
　　 点燃一支香烟
　　 我突然想起早逝的母亲
　　 她会不会和父亲
　　 在某个路口约好相见
　　 也许父亲的死
　　 对母亲是件高兴的事
　　
　　 病房里传来姐姐的哭声
　　 我知道父亲走了
　　 刚才他走过我身后时
　　 我闻到了他的气味
　　 他钟爱的茉莉花茶
　　 一路飘着到了走廊的尽头
　　
　　 3、
　　
　　 父亲去世
　　 他躺在病床上
　　 我以为他只是刚刚开完党员会
　　 我记事儿时他就那样
　　 有一次他开完会，很累
　　 就躺下睡了
　　
　　 这一次他躺在太平间的冰柜里
　　 我担心他冷
　　 他头发上都结了霜
　　 我突然想起
　　 那次冬天我们上山
　　 也是满头的雪
　　 我和他都没有一点寒意
　　
　　 在火化场，我想象他
　　 在火里的情景
　　 他死前想洗一次桑拿
　　 在蒸房里出出汗
　　 现在，他浑身都着了火
　　 他还能感觉到
　　 那灼人的热度吗？
　　
　　 四、姐姐
　　
　　 姐姐退休后
　　 在村里租了三分地
　　 她种了豆角黄瓜空心菜，还有
　　 小白菜
　　
　　 昨天她托人送给我一包
　　 两天我都没有
　　 顾上打开那个袋子
　　 我忘记了那些菜
　　
　　 姐姐打电话问：
　　 你吃了吗？40年前我们就吃这些
　　 那是真正的有机菜
　　 我上了兔粪鸡粪和猪粪
　　
　　 为什么要提40年前呢？
　　 那时候妈刚死不久
　　 姐姐就成为
　　 家里唯一的女人
　　
　　 姐姐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
　　 我讨厌她的絮絮叨叨
　　 讨厌她一个电话打40分钟
　　 讨厌她要了解我的一切
　　
　　 我妈要活着
　　 肯定就是她这样
　　 无论我多么成熟
　　 都把我当孩子看
　　
　　 只有每年清明，在妈妈坟头
　　 我才会明白一些事
　　 她是妈妈派来的人
　　 长得像妈妈，但她是姐姐
　　
　　 五、儿子
　　
　　 1、
　　
　　 20年前的我和你
　　 都是男人，区别在于
　　 你刚出生，我刚长大
　　 你一直哭，我一直笑
　　
　　 那个冬天的晚上
　　 你无数次把我惊醒
　　 从那时起我就咳嗽，而且
　　 每个冬天都咳嗽
　　
　　 昨天你电话里说：
　　 “给你买了茶叶，
　　 给妈妈买了手镯”
　　 我流泪了
　　
　　 我父亲死后，你父亲每一次流泪
　　 都是因为你。20年了
　　 儿子，现在你长大了
　　 能把我给你的快乐还给我吗？
　　
　　 2、
　　
　　 他一出门，我就知道他成熟了
　　 本来想说三句话
　　 但第二句没有说完
　　 他就说，他都懂
　　 我嗓子里噎了一下
　　 刹那间就忘了第三句
　　
　　 在昨天晚上准备的许多话中
　　 我只挑出一句：记住，
　　 每天给你妈打一个电话
　　 我没有说——也可以打给我
　　 他铁定不会打给我的
　　 因为，我是他爸爸
　　
　　 六、上坟
　　
　　 父母的坟头上
　　 长了那么多荒草
　　 蒺藜、野蒿和藤条
　　 上坟时，我带了一把铲子
　　
　　 我想：这些草的根
　　 会不会扎在
　　 父母的身上？
　　 像筋络、血脉
　　
　　 他们在土里很多年了
　　 今天他们也许
　　 想看看我
　　 于是变成了草
　　
　　 蒺藜像爸爸
　　 野蒿像妈妈
　　 那么藤条呢？
　　 他们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吗？
　　
　　 七、娶妈妈
　　
　　 六岁，我犯了
　　 一个愚蠢的错误
　　 一个邻居问我：长大了
　　 你娶谁当媳妇？
　　 我回答：娶妈妈
　　
　　 后来许多年
　　 我都是家属院的笑谈
　　 尽管不到两年
　　 妈妈就死了
　　 但他们还记得我的故事
　　
　　 结婚后我才明白
　　 娶妈妈那样一个女人
　　 真的是福分
　　 有一天我对儿子说
　　 你要结婚，就找一个你妈那样的
　　
　　 八、鬼节
　　
　　 1、
　　
　　 父亲开出一小片菜地
　　 种下丝瓜、豆角、向日葵
　　 他一年比一年衰老
　　 那些菜却一年比一年旺盛
　　
　　 我也想种点什么，但是
　　 我找不到土壤。爸爸
　　 你的儿子竟然没有一寸土地
　　 比你的丝瓜、豆角、向日葵更贫穷
　　
　　 2、
　　
　　 母亲葬在二十多里以外
　　 骨头缝里都填满了土
　　
　　 我是一个没有传统的孩子
　　 不知道如何让死人高兴
　　
　　 我不会焚烧那些冥界的纸钱
　　 这么多思念都无法点燃
　　
　　 如果都是没有寄出的信，铺在路上
　　 能贴满二十几里的路程
　　
　　 九、爸爸去哪了？
　　
　　 爸爸的爸爸
　　 在唐山给日本人挖煤
　　 挖着挖着就不知道去哪了
　　 奶奶曾经去找
　　 日本人说：就这些了
　　 一双鞋、一顶帽子
　　 他留下的所有遗产
　　
　　 16岁，爸爸继承了
　　 他爸爸的鞋和帽子
　　 跑到东北去当兵
　　 留下两个枪眼儿
　　 一刺刀、一块炮弹皮
　　 还有一个
　　 残废军人的小本本
　　
　　 没人记得他的那些事儿了
　　 爸爸去哪了呢？
　　 他只剩下一盒骨灰
　　 和一个牛皮纸袋
　　 他的档案、若干鉴定
　　 厚厚的灰和发霉的表格
　　 厂里的干部说：这就是你爸爸
　　
　　 十、父亲节
　　
　　 今天是父亲节
　　 我想起我的父亲
　　 一个男人，只有成为父亲后
　　 才能记起父亲说过的话
　　 我的父亲曾经说：
　　 孩子，多来看看
　　 我死后，你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他死后，我就成为我的父亲
　　 我眼里的世界就像他的
　　 我行走在一部电影里
　　 他在黑暗的座椅上
　　 用70岁的瞳孔看我
　　 生活像失火的胶片
　　 让回忆在放映时燃烧
　　
　　 父亲是我诗歌的第一个章节
　　 我是第二章
　　 父亲的故事都如此相像吗？
　　 在同一本书里，把相同的字
　　 按不同的顺序排列
　　 只是我的幸福像他
　　 痛苦却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