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里夹着潮湿的湘江里的气息，这是大雪来临的预兆。
　　 “这该死的雪，来凑什么热闹。”
　　 小芳妈转过身来，将一件已经很烂了的棉袄披在小芳身上。“别哭了，小芳。伤了身子，嗨。”她感到，冬天把天上的雪和人的心都变冷了。
　　 天气阴沉，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巍峨挺秀的岜仙山岭消没在浊雾里；岜仙山麓的村舍，模糊了；美丽如锦的湘中大地也聚然变得丑陋而苍老。
　　 北风呜呜地叫着。枯草落叶满天飞扬，黄尘蒙蒙，混浊一片，简直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了。整个岜仙坞就同死了的一样。
　　 贺玉民骂得好凶，好像小芳做了什么惹他生气的错事。“爸娘委屈你了？哪个委屈你了？人家不是要明媒正娶吗？你还想求个什么？这就是给咱们赏了脸，这是多大的抬举！不知好歹的东西。”贺玉民骂着说。
　　 贺玉民是小芳的父亲，一个典型的庄嫁汉子。他像岜仙坞的所有男人一样，穿对襟的兰布衫，头上缠着一圈青布帕。眼睛有些发红，鼻梁和喉结都很高，庄稼汉子的气质很重。他认为小芳这么大了太不不懂事，小芳也应该懂点事了。
　　 窗外的雪如扫绵扯絮，乱舞梨花，下得大了，端得好雪。这当儿，在厢房里坐着的小芳往窗外看，四下洼坎不平的地面，已经被雪填平补齐，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在正房子坐着的贺玉民和小芳妈呢，显得十分忧愁。
　　 事情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上寨富三少的儿子富尔乐看上了贺玉民家的小芳，小芳的爹妈要小芳答应这门亲事。
　　 原因其实也是很简单的：小芳家欠着富家好大一笔帐。小芳家租种着富家的田和地，其实整个岜仙坞的人都租种着富家的田和地。小芳家前几年欠了富家的租。去年小芳的爷爷和奶奶又染上急病双亡，邻居们劝小芳的爹，这年月能够用两张席子把入卷也算是尽了孝啊。
　　 贺玉民是整个岜仙坞有名的大孝子。他对于自己的爹和娘，从来都是不吝惜的，当用的就用。要是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先等二老先吃。如今，二老走了，他感到十分的愧疚，他总感到没有能让二老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他越想越伤心。“不行”，贺玉民说了一声。“二老苦了一辈子，就挣不来一副躺身的棺材？不行，就是豁上卖了堂客崽女也得给二老买棺材。”
　　 偏偏小芳妈也是个孝顺媳妇。平时发现公公、婆婆吃饭少了，睡觉少了，心态反常了，她总是想办法为他们排除烦恼，尽快为他们恢复正常的生活习惯。所以一听贺玉民的话，便毫不犹豫地说：“怎么着由你吧。”
　　 后来，贺玉民只有到上寨的富三爷家来了。贺玉民就欠下了富家更多的债。“上下寨住着的，慢慢还吧。”富三爷对贺玉民说。
　　 富三爷是岜仙坞有名的大善人。在村里，哪户人家的红白喜事，他都主动登门帮忙；哪户人家生活过不下去了找到他，他都主动借给钱物，并只收原款，不算利息，逢年过节还给前来交租子的人家赠送礼品。只是后来富三爷的公子富尔乐看上了贺玉民家的小芳，情况才有些变化。即使如此，富家也并未逼债、讨债。富家只是差人来“问债”。
　　 富家来“问债”的人也并没有气势汹汹的。他们甚至没有一点讨债的意思，但是他们确实是来问债的。只是后来他们越来越频，隔三岔五的来，贺玉民和小芳妈才感觉不对劲，也才越来越明白：富三少家的帐是不能再拖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小芳妈才会埋怨贺玉民，说真不该去富家借这笔帐。贺玉民发火了：“你狗日的放屁。你再放老子揍扁你！”小芳妈说：“你让我拿命去还帐吗？”
　　 其实这件事后来就简单明白不过了。富三爷家那瘸子少爷看上了小芳，因为瘸子少爷夸小芳长得水灵。于是，富少爷便找来父亲，要他找人帮去贺家提亲。但富三爷知道自己的儿子是瘸子，配不上如花似玉的小芳，不便开口。
　　 可怎么办呢，富尔乐的母亲刚生下富尔乐，两个月后就病逝了。富尔乐自小就没有母爱，加上后来得了小儿麻痹症，所以富三爷为此深感内疚，认为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于是便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也就是这样，富家才走马灯似的到贺玉民家“问债”。
　　
　　 2
　　 在我们岜仙坞，长得水灵的妹子是福也是祸。小芳只有十六岁，娇软的哭声也显得格外袅袅。她的一对略大的黑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很活泼地溜转，照旧满含着媚、怨、狠，三样不同的摄人的魔力。她的弯弯的细眉，有时微皱，便有无限的幽怨，动人怜悯，但此时却在厢房里哭泣。
　　 夜来了。天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雪团，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像要塌下来的破墙。寒风呼呼地吹着，掀起密集的碎雪，撕扯着窗户，扫打着小芳冻紫的脸。“怎么，我的命这么苦啊。”小芳越想越想哭，她觉得她太应该哭了。她自己认为应该哭的东西太多。她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现在却偏偏轮到她去顶债。她觉得这是太不应该的事。更何况，富家少爷是个瘸子呢。“天啊，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公呢？”小芳叹息着。
　　 小芳不知道是她自己的水灵给她招惹来的祸，躺在厢房的床上一个劲儿地嘤嘤。她的哭声压得极低极低，后来便听不到正房里父母的谈话了。她想八成是父母睡了，就把自己的哭声压得更低，连她自己也很难听得到哭声。她认为父母睡了，其实，父母并没有睡；父母认为她睡了，其实她也没有睡。他们共同在熬这漫长的冬夜。
　　 已经是下半夜了，屋外的雪仍被风吹着，像要埋蔽这傍山的房屋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房屋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像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小芳还没有躺下，就那么端端地坐着。她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很平静出神的样子。凛冽的寒风时不时拍打着窗户，在窗外怒号着、呼啸着，好像传说中的夜莺大盗。不一会儿，小芳便擦燃洋火，她要到外屋门后的木桶里小便了。屋里的灯悠悠地浸泡着她。这时候没有发现，灯光将她照得更加水灵。她自己也不知道此时她更加水灵。假如她知道了的话，事情反会更糟，她的水灵会害她自己。后来，待外屋的木桶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后，她回到床上“呼”地把灯吹熄，就这么坐着睡了。
　　 也许小芳并没有真正睡着。“快死了吧……”她叫了一声，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叫了这么一声。她似乎是在说实话。想不到，小芳的这一声喊叫，惊呆了正房里还没有睡的贺玉民和小芳妈，他们仿佛同时被钢针扎了一下。“哎哟！小芳……她……她……她她说要……”贺玉民显得很惊恐的样子。“小芳说什么？她不是那样说的吧？”小芳妈惊得不敢相信小芳那样说了。“怎么不是呢？你这熊耳朵，小芳她就这么说的。她说得咬牙发狠。”贺玉民急得抓耳挠腮似乎要跳出来。“这狠心不孝的东西。”贺玉骂开了。
　　 “哎哟，我的天呀！怎么办呢？”小芳妈急了。她是一个普通农妇，不过四十来岁。满脸细细的皱纹，仿佛只要轻轻一搓，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似的。鬓角上已经有了白发，脸色发灰，冬天的月亮一般就是这种颜色。苍白的嘴唇上有一道道的横裂口，手背上清晰地裸露出青筋，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神色，便显得很难看。她的嘴唇上的无数裂口时不时地往外流血。
　　 小芳不知她那似梦非梦的一句话已经吓着了父母，她仍在坐着睡。她半闭着眼睛，脸色显得极其宁静，好似已经睡着了；但事实上，她却正沉浸在自己的想念中，而且这些想念显得浮现忽然，富家少爷一拐一拐地来到她的面前，并且在一步一步逼向她。猛然间，一股巨大的雾浪把她打倒，她想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起。口里便不停地喊叫起来。
　　 “小芳怕是在做梦吧。”小芳妈说。其实小芳妈比贺玉民还听清晰了小芳说的什么，只是认为小芳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小芳或者怕不是说自己的。”
　　 “她不说自己说哪个呢？”贺玉民脖子上的筋已经跳得老高。她认为小芳只能说的是她自己，也不像在做梦。“是说你我做父母的吗？世界上有咒亲父母的妹子吗？她咒人家富少爷吗？呸！”贺玉民越说越来气，越说越来火。富家少爷即使现在就归西天，咱也塞不了人家的饥荒。那是有帐的，白纸黑字，就是人死了帐也死不了，咱是赖帐的人吗？！况且，人家借给你也没算利息。咱可不能没有良心啊？
　　 小芳妈道：“兴许是妹子哭着睡着了，一时说的梦话。”说罢，眼睛瞅了贺玉民一眼。
　　 贺玉民心想，小芳妈关心的倒不是小芳，而是她要那个快死，这样小芳就不再哭了，也不用去富家了。“你养出的不孝顺东西，没良心的东西！把她拉扯这么大，容易吗？她倒好，说出这些没有良心的话来。”贺玉民骂了一句。
　　 妈毕竟是妈，小芳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她总觉得小芳刚才的喊叫实在是可怕。“万一小芳她真的叫……”小芳妈不敢再往下想。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悄悄撑起身子，使劲将脑袋贴在墙壁的灯窝处，轻轻撩起灯窝的小帘子，努力地巴望厢房里的小芳。当然，此时油灯早就熄了。小芳妈于昏暗中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小芳。小芳妈见小芳就这么坐着，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孩子还没有睡啊，没有睡的人说的话就不是梦话。小芳真的就下了这样的狠心？小芳妈再一次仔细地看了一次，那样子倒不像是要出事的征兆。“你小声一点，小芳八成没睡。”小芳妈的嗓音压得极低，并且有些发抖，同时戳了一下正在唠叨的贺玉民。
　　 “小芳她不能那么没有良心。”贺玉民瞅了小芳妈一眼，把嗓音压得更低了，唯有小芳妈勉强听着。
　　 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还在飘着。贺玉民没放在被子里的脚开始冻僵了，而当他想翻身把被子裹得更严密一些时，睡在另一头的小芳妈猛地拉被子一下，“你怎么搞的？”又把被子拉了过去，冷得贺玉民有些发抖。
　　
　　 3
　　 贺玉民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他数了上百个数仍然不管用。已经是三更天了，他还是这样，便轻轻蹬了一下小芳妈，看她睡着没有。
　　 小芳妈也没有睡着。真的，她今天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就失眠了。
　　 “孩子心里也是委屈呀。”小芳妈说，“你别虎着脸逼她，兴许咱是伤天的爹娘。”
　　 贺玉民认为女人的心是软的，屁事不顶的。“你抵得了债你去！”贺玉民说：“富家是怎样的大户人家，别说他富少爷仅是有点瘸，就是少一条腿旁人还怕是攀不上呢。”贺玉民认为这是明摆着的道理。“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你要给我看好小芳，要是真的出了一点事，那才是祸。富家要是得不着人，帐还是帐，那才是伤天。”
　　 小芳妈哀叹一声：“天呐！”此时，床边蜷缩着身子的大花猫，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梦呓，怕是梦见老鼠可食，听得出它舒服得很。外面的夜却静得死了一般。
　　 天还是要亮。下了一夜的白雪也终于停了。房屋披上洁白素装，柳树变成臃肿银条。小芳家的院子里，铺满着一道道行人深脚印和一只狗来来往往的痕迹，所踏破的松软、洁白、闪亮的白雪。雪后的整个岜仙坞，变成了一件白色的大斗篷，它顺着岜仙山峦逐渐隆起，一直覆盖到它那犹如三只巨指般阴郁地走向蓝天的高高的峰顶。
　　 白日里的小芳觉得自己没有一点活头，她想也许她只有死这条路可以走了。此时，屋外进来的空气清快寒冷，搔痒她的鼻子，像针一样刺痛她的双颊。
　　 “小芳，你不能啊。小芳，你该懂事了，你死得起么？你死不起。”小芳妈深情地抚摸着她的头。“认了吧，要这么着怕娘也熬不到今日，女人有了家就要活。这会儿虽说你还是个细妹子，可你有爹娘，有兄弟姐妹，你要忍着熬，日子是熬出来的。”她显得忧郁，一种伤心表情弥漫着整个脸庞。
　　 小芳似乎是被娘打动不怎么哭了。她只将她的辫子放在嘴角一遍一遍地咬。她觉得她不能寻短见了。看到娘那样子，一点不比自己轻松。她认为起码在她还没有进富家的门前决不能那么去做。她要对得起爹娘，对得起兄弟姐妹。
　　 她好像突然从椅子上刚站起来的样子，匆忙地把一只手撑在桌上，半弯着腰肢，虽然带点仓皇，却完全是一种无烦恼的天然风致。她要表现出一种乐观，让爹娘放下心来，不在为她担心。她想，再难熬的日子也要一天一天熬下来。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就很快。岜仙坞的人至今还记得，就是在腊月二十四日过小年那天，富家终于来了娶亲的大轿，在一阵吹吹打打后，小芳就抬进富家的大宅。富家没诓人，富少爷聚亲摆出的那盛大场面，几十年以后岜仙坞的人也忘不了那十分隆重的热闹场面。那天，上寨下寨整个村子都被轰动了，甚至近邻一些村子的人也赶过来看这热闹。大家好像忘了在家过小年似的。
　　 小芳终于被抱出了家门。她的盖头十分娇艳，在冬日的阳光下如盛开的花朵。一步一步，她被抱至大轿前，四下炸起一片喧腾。此时，她盖头下的脑袋空空荡荡，头有点发晕，甚至觉得这惊天动地的热闹场面与她毫无相干。她的表情甚至也极为平静，但这平静在岜仙坞的人看来有点反常。人们觉得从古至今，没有哪一家的姑娘出嫁像小芳这样令人不可思议。
　　 “小芳好像没有哭。”看热闹的一个女人说。这个女人觉得她已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的发现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太应该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