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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属于我的地(散文)


作者:秦羽墨 童生,63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71发表时间:2015-08-11 23:15:27

在我们家,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出生时正赶上计划生育,分田到户没我的份,我们家一直是四个人种三个人的田。以前要交皇粮,本来产量就不高的山区,粮食常有捉襟见肘,青黄不接的时候。因为没有自己的田地,我必须从属于他们的那份里分一瓢食。每次和哥哥吵架闹意见,母亲劝不住,就发脾气说:“你是个多余的人,还这么多名堂!”虽然是句气话,却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既然嫌多余,为什么还生我呢?据说,父亲当初一心想要个女儿,没想到又是个儿子,听了这个消息,他气得连鞭炮都没放。这话是别人告诉我的,问父亲,他不承认,但也没当即反驳,只是笑着沉默地抽水烟筒,这无疑是默认。
   自从分田单干以后,大家的劳动热情一下被激发出来,再也不像先前出集体工那样磨洋工,相互挤兑,敷衍了事。大家不但悉心照料分到手的田地,还拼命垦荒,所有人都被过去的饥饿经历吓坏了。当时父亲远赴云南“搞副业”,只留母亲在家,独自拖家带口,等她忙完家里的活腾出手来,村里的闲暇地块已被人瓜分完了。父亲从云南匆忙赶回来,也只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父亲一直试图用烧荒的方式开疆扩土,弥补自己的过失,然而却收获寥寥。我们陈氏祖先自清朝中叶从江西搬迁到这个村庄,经过几代人的开垦才形成现在的规模,哪里还有多少空闲的地方可以开垦。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是村里田地面积最少的一户,不得不谨慎对待每一寸土地。母亲惜土如金,但凡是地,不论贫瘠肥沃都小心翼翼对待,精心打理,像伺候婴儿一样弄得井井有条,光鲜干净,绝不允许一丝杂草出现。地头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和石间小缝,母亲也格外珍惜,种上三棵辣椒或者两棵玉米。稍宽一点的田埂则更加不会放过,我们家的田埂一到夏天便色彩斑斓,繁华似锦,红的辣椒、绿的豆角、棕褐相间的芋头和茄子,一派生机盎然。为了种庄稼,田埂上专门敷了塘泥,塘泥沉积多年很有肥效,这样以来田埂上的蔬菜总比地里长得好,而且用不着担心干旱浇水。只是稻子成熟时,这些庄稼妨碍收割,同时还给过路的人带来麻烦,为此,村里人都对母亲有意见,田虽然是你们家的,可田埂大家都要走路呀!然而,没过多久,他们都学了母亲的样,纷纷在自家的田埂上种起了庄稼。
   我比母亲还在乎土地,这绝不是一个写作者虚情假意的矫情表白,虽然一直在反抗作为农民身份的卑微命运,但这并不妨碍我对泥土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只要一闻到泥土散发出来的气息,心里就觉得无比柔软,无比踏实。当初在乡下是这样,后来进了城更是这样。自从懂事后,我逐渐明白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这个念头一天天充斥着我的身体,愈演愈烈。可垦荒之事,父亲尚且无能为力,何况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竟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
   那天,我本是去寻牛的。我们家养的那头母牛喜欢跟人捉迷藏,稍不注意就会溜走,然后找机会偷吃别人的庄稼。我左寻不见,右寻不见,在山里足足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一行脚迹,便寻路跟了过去。
   它躲在一处很隐秘的地方,吃饱了,蜷缩在草丛中,正懒洋洋地反刍。见了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以为又要挨揍。不过,那天我没抽它,它不但没错,还有功呢。此处有一块不小的空余地方,足有三四床篾垫那么宽,而且还很平整,奇怪的是居然无人打理,如果不是因为牛,我恐怕很难找到这里来。这真是一条漏网之鱼,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进口处有两块斜着的巨石,它们像两扇大门一样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不走进去,绝不会想到里面别有洞天,难怪没人发现呢。
   当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母亲时,母亲笑开了花,亟不可待地要带铁锹和锄头去开荒。我义正言辞地向她提出,开荒可以,但这块地要归到我的名下,这点必须事先说清楚。母亲满口答应,这个时候跟她提任何要求她都会答应的。那块地,我们一连开了两天,看起来很小的地方,以为容易,干起来却颇费周折,地下有很多小石块,柴禾的根相互牵绊在一起,纠缠不清,还有周围的树,它们的粗根也伸展过来,要一根根刨出去。这里的土黑得像牛屎,多年来积攒的落叶全腐烂在里面,泥巴肥到极点,此前长上面的杂草油光发亮,犹如麦苗,清除它们时简直有点舍不得。虽然花了很多精力,地毕竟还是翻了过来,细细地整平以后,一眼望去心里非常舒坦,很有一种成就感。
   这回终于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我对自己说。
   垦荒时一味只顾高兴,完全没想过这块地会有什么问题,直到播种的时候,才发现它的致命缺点。这块地四周不是高高的石壁,就是华冠苍翠的大树,遮天蔽日,阳光很差,估计每天只能晒六七个小时太阳,别看草能长得这么好,要是种上庄稼就未必了。第一年母亲种的是玉米,结果种下没多久就被鸟雀啄食了一半,剩下的也弱不禁风的样子,杆子细长,全都站立不稳,朝一边歪斜着身子,到秋天收获时,棒子上的颗粒稀稀拉拉,被狗啃过一样。那一年,几乎没任何收成。第二年,我们吸取教训,决定种土豆。土豆生命力强,随便往地下一扔都能生根发芽,而且鸟雀也不爱。没想到,这回情况依然糟糕,也许这里的土太肥了吧,带有强烈的碱性,就好像将一样东西直接种在肥料上,它承受不来。土豆长出来时叶子面黄肌瘦,藤蔓牵得极慢,两三个月了连地都长不满,茎叶上还有一条条黄白相间的线,半死不活的样子,只吊着一口气,哪里能指望什么收成。
   我们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块地并非没人发现,他们可能早就看出问题所在,也许以前就曾有人试过,结果跟我们一样,以失败告终,最后便丢弃了。这个村庄已经有两百年历史,哪里会有这种好事留给我们?
   然而,我不死心,母亲也不死心,我们母子二人骨子里透着同样的倔强。母亲琢磨来琢磨去,想到了一种东西——魔芋。
   魔芋是庄稼中的特例,以难伺候著称,它对生长环境有着严苛的要求,生长的地方既阴暗潮湿,又不能滞水成涝,而且很爱干净,肥料少了不成材,多了又容易腻死,如同植物中的林黛玉,事事挑剔,一步不如意便恼羞成怒,一病呜呼。它的这些特点,不正是这块小地方所具备的么?此处,阳光稀少,石头山上不可能积水,土地又肥成这样……看起来的确如此。然而,我们还是没底,毕竟前面的失败历历在目。
   事实证明母亲的坚持和看法是对的,那块地简直是为魔芋生,土地和植物两者之间,如遇知己,一拍即合。那里长出来的魔芋,又大又嫩,口感极佳,每年过年家里待客的魔芋豆腐都靠这块地保证,村里人也慕名而来,向我们讨要购买,这时母亲便喜笑颜开,而我也非常得意。
   从此,那块小地方成为了我们家种魔芋的专属地。
   我以前一直很讨厌吃魔芋,上了桌筷子都不沾一下,后来居然渐渐喜欢上了,进而爱得死去活来,难道这就叫爱屋及乌,喜欢一块地,便连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也一起喜欢上了?只是那个地方太过偏远,远得像孤悬海外的小岛。每年春天,当我们从一条狭窄的,被杂草柴禾相拥的山路穿过,去地里刈草耘地,就像去奔赴一场遥远的约会。回头看看刚走过的小路,就像一条细长柔弱的飘带将村庄和它联系在一起,为了保住这块地,为了保持这点有限的联系,每隔两年我们就要对小路进行一次修理,不然它就会消失在荆棘之中,如同一条河消失在沙漠中。
   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一拨拨进城谋生,就连村庄最好的农田都荒了,地更是没人想种。我在城里工作,父亲走后,我们家的田地也没劳力维持,母亲挑了几块离家最近的留着,其余的陆续送了人。唯有那块魔芋地母亲始终放不下,每年冬天都不辞劳苦去砍路烧荒,第二年到了季节准时下种。
   秋天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今年种了好多魔芋,等你们过年回家吃。”
   可是……这两年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回去也呆不了几天,有时连能否回家过年都不能保证。我几次劝她说,你年纪大了,山路太远,为巴掌大的一块地,费那么大劲划不来,想吃魔芋买就是了。母亲听了只笑笑,并不答话。我知道,她不会听的,在她心中早已把那块地当成了我,当成儿子对待,儿子可以为了所谓前途,所谓更好的生活,将母亲抛在遥远的乡下,母亲却永远不会抛弃儿子……
   如今的我,彻底成了漂泊在海上的一座孤岛,越看越像村庄里的那块偏远小地,而母亲则成了狭窄的山路,用自己的身体充当纽带作用,要是哪天这条脆弱纽带断了,我便从此无家可归,成为一名浪子。对这种情况,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谁都解决不了这道难题。
   我想,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有一天当我也老了,便让儿将我带回故乡,埋在那里——这个世上只有那块地是属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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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因为计划生育,作者自认为成了家里多余的人。因为属于超生,他没有属于自己的责任田。每当兄弟之间闹矛盾,他都授人以话柄,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成了他的心病。一次作者家养的母牛,躲在一块隐秘的地方吃草,作者发现了一块可以开发的荒地。他要求母亲把这块地归到自己的名下,从此他成了有土地的人。经过两年开垦与种植,这块地成了魔芋的专用种植地。因为喜欢这块地,不喜欢吃魔芋的他渐渐喜欢上了魔芋。后来村里的人都出来打工,种地的越来越少,父亲去世,母亲也越来越老,很多责任田都让别人种了,可是她依然不放弃那块地。原来母亲早已把那块地当成了自己的老儿子,把情感与思念全寄托在这块地上。儿行千里。母亲日夜思念。文字细腻,情深意厚,母爱如山,牵挂千里。文字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字字珠玑,倾情推荐。【编辑:盈儿】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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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盈儿        2015-08-11 23:30:24
  读到倒数第二段,我已经泪流满面。谢谢作者,带给我如此的感动。
甜到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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