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环山的故乡，实际是一条小河流经的峡谷。峡谷两岸的东西二山，在上世纪40年代故乡学校的校歌中，有有“甘泉西出，文笔东屏”之说，是仅字面意思，还是另有深意，不得而知。但他们却像两个面面相觑的情人，无奈地被峡谷隔离。小河两端的南北山峦，则遥遥相对，像两个久不往来的远亲。狹长的天空，缩短了日起日落的距离，把清晨和黄昏拖得很长。
　　 老家就在峡谷西岸，一个蜗居西山脚的小镇。面对赫然耸立的东山，凝目相对，初来乍到的人，不免心生压抑。而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则不以为然，因为自降临人世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与其相容共处，接受了这个“囚禁”的现实。
　　 童年有一双想象的翅膀，对什么东西都充满好奇。那时，我们老站在家门口望着东山，呆呆出神。有时望着望着，忽生奇想：哪一天它一个转身，离开我们，前边会是什么样呢？以后大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哪有大山像人和动物随便移动的道理？我们渐渐把注意力集中在它高高的山顶：山那边是什么，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是鲜花开满的一马平川？我们多想变成一只鸟一朵云，往山那边飞去……但隨着时光流逝，这些美丽的幻想也只能是残留脑海的梦境。
　　 但有一点是不会改变也不会消失的，就是人的感情，是对一种东西的日久生情。小时候朝起晚息，一天不知要看多少遍的大山，那个每时每刻耸立身前装在心中的大山，久而久之，在心中沉淀下来，变成许多美好的回忆。
　　 小镇对面的东山，屹立如屏，但上陡下缓。除了山顶处，是一些稠密的丛林和裸露的岩石，整匹山都是被开垦的旱地和梯田，一片开阔的黄土地。
　　 溜溜的黄土地上，点缀着绿树环绕的人家和竹篱茅舍，还有弯弯曲曲的蹊径，错落分布的水塘。春天，万物复苏，桃红李白，黄土地一片嫩绿，东山像是一幅淡墨画；夏日，小草葳蕤，庄禾蓬勃，沉甸甸的山野一片碧翠，看不见一点杂质，东山是一块巨大的翡翠；到了秋天，稻谷黄了，瓜果熟了，满山遍野黄澄澄，金灿灿，秋风也变得丰韵撩人起来；而隆冬一到，小路田垄，竹树人家，漠漠山野……全被纷飞的白雪覆盖，一切都像在蛰伏中进入冬眠，但炊烟袅袅，鸡啼犬吠，仍彰显着大山的生机和活力。
　　 一年四季，万花筒般变幻的东山，不愧为大自然多姿多彩的画卷，让小镇人止不住感动和惊喜。
　　 尤为奇特的是，东山顶一块灰白色的陡峭岩石上，清楚裸现着两个黑色人影，仿若悬挂天边的一帧黑白画像。两个人影，年年月月并肩而立，朝夕相依，虽栉风沐雨却永不褪色。
　　 许多年来，关于他们的出现，有着各种不同的传说和解读。流传最广的，一是说许多年前，山里发生一场瘟疫，瘟疫严重到几乎灭绝人寰的程度。据说有一对胸怀苍生，悬壶济世的师徒，梦见东山巅裸露的岩石上，生长着一种能治疗瘟疫的仙药，于是师徒二人不畏艰险，相携攀上悬岩采摘。可是，挖掘仙草时，踩在师傅肩上的徒弟用力过猛，师徒二人一起跌下悬岩壮烈牺牲。他们的躯体被小镇人搬下山去厚葬，魂灵却紧紧依附岩石上。千百年来，他们默默念着苍生，一刻不停地俯视着人间。
　　 另一种说法是说一对恋人，为了逃脱封建束搏和家族亲人阻扰，一个月黑夜，他们匆匆出走了。当他们历经艰险终于甩掉追逃时，乐极生悲，热泪盈眶，相依而拥。此时，天空突然雷霆大作，流光闪电，瞬间把他们的躯体双双定格在那方岩石上……其用意究竞是雷公菩萨和电闪娘娘想以此警示世人，还是要把美好的爱情永留人间，就自在人心了。
　　 但真实的是，无论睛朗的朝夕还是风雨的晨昏，总有一两只翱翔的山鹰扇动着娇健的翅膀，在图像旁边无声地盘旋，俯瞰……
　　 苍茫环宇间，气势恢宏的峭壁画图，狭谷飞鹰，实在是一道激励人们无限想象力的美丽风景，无论时光过去多少年，它依然那么撼人心魄，那么神奇！
　　 接着说说山顶的那一片丛林。它们在蓝天里郁郁苍苍，与日月星辰同辉，与云岚相融共处，让小镇人十分好奇和向往。
　　 小镇人老在想，如此美妙神奇仙境一般的地方，一定生长着非常珍稀的物种。有人说长着“吃了长生不老”的灵芝草，有人说藏有价值千金的野鹿、金钱豹，但登上山顶要花一整天时间，而且隨时都有可能遭遇野兽袭击，始终没人有胆量和舍得花那么大功夫去。
　　 直到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饥饿难熬的故乡人突然想起“靠山吃山”的道理，一个个眼巴巴瞅着东山，才终于扛起锹锄筐篓，背上行李餐具，成群结队向东山爬去。但不是为寻找灵芝，也不是去捕获野鹿金钱豹，而是去采摘挖掘一种蕨类的野生植物，故乡人民叫它“蕨基菜”。
　　 春天，“蕨基菜”的嫩苔用水浸泡撕成丝、片，可烘炒、凉拌，也可晒干储藏，是十分鲜美的菜肴；秋天，深埋土里的蕨根，则用石臼捣碎澄淀取粉，制成粉丝粉片，口感滑润细腻；根茎磨碎后还可直接做成的大馍大饼，味道差点，但可充饥。
　　 因为东山的“蕨基菜”产量很大，又因它富含铁、锌、硒等多种微量元素和维生素，还有多种必需氨基酸，它成为故乡人民三年自然灾害的主要救命食品。
　　 挖蕨是十分辛苦的，鸡鸣登山，掘地几尺深才有蕨根。难怪人称挖蕨为“开地仓”，意为老天为赈救苍生储藏在地下的粮食。因此，要挖够一定数量的蕨根，需露宿深山野岭，与虫豸为伍，与豺狼作伴。不过对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没有东山的蕨根，小镇和方圆几十里，不知会有多少人死于饥饿疾病。
　　 在没有电灯的年代，人们总对月光怀有深厚的感情。原因不仅在于她的光明，还在于她无处不在的美丽。这种爱是现实的，又是精神的。
　　 夜晚，月亮悄悄露出东山顶。她像一个美丽的女神，静静的站在一尘不染的天边，默默俯视着小镇，俯视着狭谷对面的每一寸土地。
　　 渐渐的，她升高了，又毫不悯惜地把她一身的光辉撒遍东山，给东山涂上一层神秘的、朦胧的色彩，小镇人自在仰望中充满闲适，充满遐想……在这“同光明，共凉热”的狹谷静夜，月光把全体山里人帶到一个共同想住的美好世界。
　　 月光下，若是晴朗的秋夜，站在小镇空旷处眺望几百米外的东山，可以清楚望见那里的竹树人家，坡坎田垄，甚至人畜晃动的影子。一年，二伯家的二娘坐在家门前纳凉，忽然发现自己东山地里有个黑影在移动，正想大声呐喊时，黑影一溜烟不见了。
　　 笫二天到地里一看，一路清晰的脚印，新长的瓜子被摘走了，可是，两个金黄的种瓜还好好挂在藤上。哦，新瓜摘走了，种瓜还留着，二娘心痛又感叹，那是怎样的艰难年月呢，人心可鉴啊！
　　 没有月光和星光的夜晚，小镇和东山一片黑暗，狭谷里十分静谧。但对成天忙碌的山里人，这是十分难得的休憩之夜。因为没有照明无所事事，人们早早睡了。如果一时睡不着，躺在床上想想眼下的生活生计，盘算一下来年的收成，也是有趣的。即使有一两声犬吠，甚至猫头鹰的叫声，劳累一整天的人们，枕着山下小河经久缠绵的轰鸣，也会在不知不觉中酣然进入梦境。如果实在无睡意，披衣到室外走走，凉爽的风会一路陪伴着你，你可以观赏黑暗的东山突然跳出一豆灯光，燃起一束火把，在为之一振的惬意中浮想联翩，还可以清晰地聆听山下小河的吟唱，山谷的呼啸，宿鸟的幽鸣，尽享狭谷天簌之夜……
　　 那时，山里人的通讯十分落后，莫说手机，就是家庭电话也没有。有事了要通知亲戚朋友，非得爬山涉水，亲自上门。但小镇人不会为此操心，有事了就站在空旷处喊喊，东山上的人自然会回应。因为直线距离不远，又有狹谷的共鸣效应，不是错位很远，一般都能听见。于是，“啊，喂，哟”的呐喊，常常在峡谷上空久久回荡。
　　 在春种秋收，昼耕夜锄的农忙日子，一声声吆喝，一句句呼喚，一茬茬山歌，在狹谷间你来我往，更拉近了时空和人心的距离。人们在声音的交流碰撞中，传递着信息，传递着温暧，传递着幸福，也传递着他们自己才懂得的爱情。
　　 人说山里人贫穷落后，但贫穷落后改变不了他们精神和情感上的富有，即使上面所述的十分困难的年代，他们依然坚强地、“痛并快乐”地生活着。
　　 大山“囚禁”了山里人的躯体，也放飞了他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