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旁坐着一位已是黑白相间发色的老者，他神态安然呼吸均匀地看着平平坦却无一人的门球场地，蝉声伴着夕阳洒下的暖暖金黄在寂静的村庄悄然响起。入秋了，晚归的风变得有些微冷，前方几百米处，画满嫣红翠柳，抹着黄昏底色的山幕沉着冷静的坐落在那里。是在等一人归吗？几百几千年了吧。老者的目光变得呆泻了，那久经风雨，被无形岁月雕琢出有形凹壑的慈面，没有一丝畏惧地搁在时光的必经之路上，静静地感受着初秋微冷的晚风与依旧留有余温的晚夏夕阳相互交错，侵蚀，厮杀中那忽凉忽热的残酷气氛。
　　 在这难得的清静闲逸的时刻，我那安适放松的心情突然被暗驻心房莫名的脉动冲乱，交织成怅然若失的气血回旋在体内，一种压抑闷闷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并不是有多特殊稀奇，那种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和特定的人共同营造出的远离世尘脱离现实的意境，何止一次与我不期而遇，又何止发生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抬头望向太阳初升的地方——那蜿蜒千里如卧龙的山脉，不见了白日高照时的深绿，却一样无由来的在未落夕阳斜照下越发黑沉了。
　　 一声轻叹，打破两人的宁静，心颤下，发现这叹息竟同时出自两人或相同或不同的城府。我和老者相视一笑，又归旧于平静，我想老者也许是思念不在身边的老伴儿了吧，毕竟现实中如此安静怡然又映照着“青山未老等伊人”的浪漫持守，很容易使人想起曾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山盟海誓。然而此时此刻却只有眼神中话满沧桑，粗糙的褶皱里嵌满蹉跎的孤身老者，与一个初入世俗，看不透红尘深处的黑发青年。即便我没有福尔摩斯睿智紧密的观察力，但是也能在被往事的风雨洗涤过的沉稳之心中进行一丝理智的分析，当然我所说的风雨与这位老者相比也不过是春天的毛毛细雨而已。
　　 突然一阵冷风吹来，本还看的清晰的琉璃绿彩缀有红斑的画卷也变得模糊了。身上的冷意宣告了一场战役的结果，在那已落半边日的山顶处可曾听到我发自灵魂的轻叹？这时光怎变得如此不堪？是如次快地被藏有刀刃的秋风驱赶。山顶浮云一片，怎么？是哭红了眼？不过还好我听不见变暗的云发出像人一样的叹息，只是这寒蝉叫的为何愈加凄厉！倾身阁泪，飘渺朦胧间，脑海里出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坨肩老者的身影。那是我爷爷。
　　
　　 二
　　 从我记事起，爷爷的头发就是被雪染了的白色，近似“国”字脸上有一副写满沧桑的面孔，还有同样发白的胡渣，双肩微坨，在仍旧壮实的身上默默诉说着曾经拉犁时代的痛苦。未曾问过爷爷在十年动乱中的生活，只清晰记得他那硬硬的胡渣。小时候爷爷经常让我和弟弟给他拔胡子，我那时太小，只是看着弟弟每拔下一根爷爷就像中了风似的喊“疼啊，疼啊，哎呦……”于是乎胆小的我从没帮他拔过，直到我自己长了胡子后才知道那些疼痛都是装出来逗我们开心的。有时他抱着我就故意用胡渣擦我的脸，一阵痒痒的感觉沾着怀抱里的踏实，在我稚嫩的笑脸上画了花般美丽的笑靥，于是上演了爷孙蹭脸的奇葩戏，当时在场的众人笑弯了腰我，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最后总是妈妈温度的怀抱诱惑下才依依不舍的分开。现在想想只留下那被岁月定格了的无声无感无温的画面，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在心境深深的碎片中寻得几缕相似的温馨残影。可是我已长大，不是吗？
　　 爷爷曾说他的“字”大，我一直都不清楚何为“字”大，只是依稀凭感觉认为类似于算命先生所说的“命大”或是“命好”。爷爷每次说完“我‘字’大”后就会说他的一生经历。记得爷爷说他年轻时当过兵，又做过警察，然后中年时作了初中教师，不过因某种原因提前退休了，所以他的退休金只是正常退休金的一半。在当时还有五分硬币生产的年代和偏僻的乡下，有退休金实在是一种能力，然而爷爷退休的原因我现在还不得而知，退休之后便是过着风吹日晒的农耕生活，据说他尚若不退休还有可能当上校长这一高职。曾带着将信将疑的心问过父母，母亲说爷爷教她历史时她一点也听不懂，而父亲说那是我母亲贪玩，不好好听课才有那样的结果。
　　 其实我心里相信要大于不相信，因为爷爷平时总是心平气和的一副书生气，唯独对奶奶有着不一样内在气质——蛮横。就是扯开嗓子大喊的那种，至少在我小时的记忆中是这样一个形象。比如奶奶干活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或者做饭时忘记按电饭锅的闸，要不就是切菜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指，爷爷似总是表面上表现出毫无关爱之心地说：“干活不看着点。笨！”类似伤人的话，至少在我和弟弟面前总是如此。而奶奶也是低头默不作声，有时会轻叹一声便继续忙活，而且不会有一丝生气后力气加大，呼吸加快，淡眉紧锁的病态。因为她从来都没因爷爷粗鲁的呵斥生气过。时至今日我才渐渐明白爷爷的良苦用心，人也许都像他这样吧，在壮年已过身体日渐衰弱内心杂乱之时，都不愿意去承认自己现实中被时间侵蚀的的身体。于是我明白那发自内心真诚的呵斥已包含了太多无奈和难以感知的爱，只因爷爷不相信奶奶会做出只有老年体衰的人才会犯的过错，不相信曾与自己风雨同舟的人，在时光的踏步声中那么真实地在变老，而且，还是在自己孙子儿时无邪澄澈的目光中。奶奶是知道的吧？我想，一定是！这样含蓄委婉的爷爷我不禁有着深深的敬意，不只是因为他是长辈我是晚辈的常理敬意。引发我类似于对老师般敬意的原由还有一点，爷爷爱读书。
　　
　　 三
　　 爷爷爱读书是我上了初中之后才知晓的天大秘密，之所以说是秘密只因我得知后的吃惊程度绝不亚于我知晓我的文章被发表了还荣获精品的兴奋程度。可以想象家里人都是毫无地位可言的农民出身，拼死拼活上地干活，洒下的汗在毒热的夏日阳光里透满的都是能吃饱饭赚点钱供儿子上大学的殷切希望，何来如此雅兴去读诗文经典？然而皓首穷经的爷爷做到了。他很出色地学习并传承了毛主席菜市读书的精神，因为他的书生风度对初中时代的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自从他有了智能手机后，就很少看见他在午后四处逛游的坨肩身影。“应该是被富有青春活力的焜阳蒸发了吧？”我在假期的空闲时间里寻得的老家大路旁那被干净的不长一颗杂草的黄土树荫下，看着极富想象力的玄幻小说，偶尔望着欲落杖枝的双翅微颤的蜻蜓遐思。终于在视线缓缓移动到老屋窗棂处后，一个躺在很久未烧炕上手里捧着发亮手机的老者，伴着窗角反射回的五彩日光在偶尔经过的清风中像水一样的空灵感自缩小了的瞳孔而入，化作制造青春热血心房里的好奇悸动。于是拍拍屁股起身直奔房门，那气质跟看到贼入室似的，只是当时手里拿着的是功能强大却不能打架的智能机。开门声很大，爷爷就像没听着似的，不知道畅游在哪一小天地里？走进才发现竟然是电子书。“你还看书呢？”我几乎是惊呼出来。“唉呀！我看的多了。”“真的？”“那骗你啥呢？”“……”几句闲聊后，爷爷让我给他再下点书，说是姑姑给他下的都快看完了，叫我下载点金庸老师和梁羽生老师的书。我带着不一般的兴致上网去查却发现两位老师一大半的书都早已过目他老人家的深邃之眼，更有让我吃惊的是《广陵剑》《冰川仙女传》《书剑恩仇录》《侠骨丹心》还有什么记不清了，这些书爷爷早在当老师前就看过，而且听他说当老师后又看了一遍，那时让我下载了还要再看一遍。
　　 我一个九零后哪里有看武侠小说的兴趣，但是爷爷这般痴迷于两位老师的制作，让我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强烈好奇感，在心底兴奋的颤抖中，我想走进这两位老师，来间接的走进爷爷。于是我找了一篇幅较短由金庸老师执笔小说《越女剑》，来经行我伟大的读心工程。这一看不得了了，放不下了，感觉整个灵魂都不在了，现实空留一副行躺着的躯体。引人，感人，惊人。这是我一口气读完，带着杂糅进“啊青”离去的绿影而盈眶欲出的泪水，心里暗自对金庸老师第一次主观的评价。工程成浮水了，在触动的内心海洋里随浪云涌着，那时的小心脏曾能受得了如此的波澜起伏，于是我果断不敢再看第二本爷爷曾看过的书，就是怕自己太沉迷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自己最了解自己的控制力，脑海一个颤抖的声音告诉我“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时起，我深信了爷爷曾失去过做校长的机会。
　　 第二年的夏天，只记得那天我和爷爷两个人从瓜地往回走，正是下坡路，我走的悠闲自在，可以说七分惯性三分抬脚力气的走着。走在前面的爷爷突然哼哼起小曲来“今既八月八，爷孙齐看瓜，老翁头秃顶，好风过娇颊……”夏日的骄阳肆意横行，照在他刻满被汗水填埋着的皱纹的脸上，烦闹的虫声似是融化在那轻眯闪着光亮的阴凉双眸中，整个空间便自然的被哼哼轻唱声覆盖。我问他“那是你自己编的吧。”“啊，我看的诗词不多，就看过些毛主席的……”我安静的在他身后走着，听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也安静地看着他一直微坨的肩膀，少年被时间点染变了颜色的空明双眼里，躅踯着被时间推着向前缓慢而又平稳的步伐，心中竟酸酸地酝酿出很想是违心却又那般真实的话语“爷爷又老了。”
　　
　　 四
　　 爷爷爱喝酒，但不同于我现在依然讨厌的爱耍酒疯的人，爷爷喝醉后倒也不是安安静静的睡觉，而是吵吵嚷嚷，胡说八道。他什么酒都喝，而且几乎每顿饭都不会少了酒瓶酒杯的影子，但是爷爷最爱白酒。记得老屋炕上的双层夹窗的白色瓷砖上，那个醉煞我童年好奇心的透明酒容器，圆柱状下端有一个一压就能出来琼浆玉液的红色闸门。爷爷总是爱将从村里人或远在外地的姑姑那里得来的山参，鹿茸，浸泡在玻璃容器的底部，还记得放过红蚂蚁。吃饭时拿着红黄色带有凸起纹络的酒杯，轻轻一按开关那微黄色的酒便泛着晶莹，在酒杯中徐徐摇曳，晃的我神魂颠倒，垂涎三尺，在我期待的目光中，爷爷高兴的拿来筷子让我沾一下舔两口。于是我沾两下舔三口，想想现在都不若小时候会做生意，第一口总是最过瘾的，过瘾到有种想吐的感觉。
　　 爷爷时常在聚会时喝醉，那小时我就在旁边傻傻看着他，闻着他一脸酒气，听着他胡言乱语，凭着他拉我胳膊，往他身边蹭。举止一反常态，没了“书生轻议冢中人”的风度，没了“笑语盈盈暗香去”的风流，徒有“流光容易把人抛”的伤情。如今还记得的话也是小时触动过我内心的话，他拖着长音，沙哑地说“爷死了，就把赚来的钱都给你和你弟，你爸他们都不给……”“我的好孙子，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爷这辈子也就算没白活……”
　　 很早就听过大人们说酒后的胡言乱语不可信，然而看着爷爷认真的面孔，还有闪着泪滴被皱纹遮盖的双眼，我的心被震了一下。那酒是否能灌醉不止的时光，让它燃烧着一切的脚步放慢，像爷爷一样蹒跚？我不得而知。然而那个睿智，安详，深情，读懂岁月之人的欢乐，愁苦，相思，梦想共同浸泡过的沉香，载着他的胡言乱语，渡过红尘是非，风尘扰攘，从时光自己都不曾知道的时空裂痕中袅袅飘散在流着同样血液初开世心之人的眉头，熏着涩涩轻张的双眼，自瞳孔而入了心胸，等待特殊的时刻再次释放。
　　 即便醉酒使人神志不清，不依然有“酒后吐真言”一说？曾经和爷爷可以说是一衣带水的朋友，也许是他爱酒的基因影响到了我，或者是小时候那沾酒的玩乐被时间烹制成喝酒的底子，导致我长大第一次喝酒时就一下喝了五瓶，而且，没吐。爷爷如今还在，可惜我再没有机会同他一醉方休了。
　　
　　 五
　　 爷爷爱下棋，爷爷的棋艺可了不得。最遥远的记忆是在小学五年级，家里盖了新房，请爷爷来家里帮忙刷漆，涂料。在一次和母亲去市里买衣服时，就顺便去两元店买了一副象棋，木制的。棋盘是塑料的红色的线条在上面交织成整齐的网形，那简单的方方框框确网着中国上千年的文化，网着深不可测的人生哲理，也网着爷爷过去的骄傲。
　　 爷爷会下象棋是我早就知道了的，于是回来后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带着因兴奋而染红的稚气未脱的脸缠着刚刚洗过脸的爷爷教我下棋。那时父亲一声呵斥，把我吓的脸瞬间由红变白。是啊，爷爷还没吃饭呢，我也真是糊涂了，我想。老屋开着菱窗，偶尔几阵牵着花草清香的晚风，伴着连绵不绝的蝉声，和淡淡发黄的月光在一桌吃饭人朴实安详的脸上游弋一圈。那些谈笑声从老到掉漆的屋门自在地飘过，穿过油渍和尘土混合后的莫名黑色物质覆盖的厨房，从敞开着包裹白色厚厚丝带的房门逃跑了，徒留下三言两语却也愉快怡然的桌话。
　　 记得爷爷吃过饭后并没有碰象棋，他看着我锁紧了的眉间，问我知不知道“马踏日，象飞田，卒进无退路”。这我当然知道，听了不下百遍了只是我在同学口中听到的是“马走日，象走田，小卒子一去不复返。”我很诚实而又带有点骄傲的用自己知道的规矩回答了他。他说了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话，他带着空腔说“不对不对，你记住了爷告诉你的，这‘卒’你拿大炮轰它，拿車撞它，拿马踢它，拿象飞它，它也往前走，小‘卒’精神你可得好好记着。”说这话时颇有大学教授的风采，连父亲也听愣了，随后笑着说“卢教授给你讲课呢，听着点。”看父亲一笑我也就跟着笑，然后爷爷就摇摇头再没提这件事，睡觉去了。然而当我独自离家进入初中时代后，每当我感到前途茫茫而欲灰心丧气时，那句“卒进无退路”便在夜深人静时被星空棋子唤醒在疲惫而昏昏欲睡的脑海。
　　 曾经和父亲下象棋，下到一半我的棋就剩一个車一个炮能过河了，而父亲那里还有两个車一马一个炮。正赶上爷爷来家里吃饭，我焦急难耐心情终于有了摆脱途径，急忙把下到中途的棋局交给爷爷，让他参谋参谋。这一参谋不得了了，老爷子心血来潮硬要我和爸爸一起对付他，一场实力悬殊的赤壁之战开始了，最后诸葛亮神机妙算，妙算神机，变了花儿的使连环计，终克胜了曹操百万大军，一斩将首。还好老爷子有算天机之大能，给我名字里起了一个“帅”字，意在希望我有统领者之宽阔胸怀，忧国忧民的责任和责无旁贷的志气。我想爷爷那时就着刚赢得乡里的象棋大赛冠军的喜悦心情，才将我名字原来的“仁”字改成“帅”字的。
　　 不要说落花无情，离了枝干葬了曾经的梦，只是时光的脚步太过沉重，无声无息间将它送入尘土；不要说融雪无心，丢了洁白镀了灰色的土，只是时光的呼吸太急促，惊鸿一瞥间将它融进风沙；亦不要说溪水无意，脱了尘欲载了飘渺梵情，只是时光的速度太过惊人，自然行进间将它推过故乡……远离了乡下的爷爷在繁华如梦的京都里过着还算安稳的晚年，只是我这未泯的童心闹了，在这特殊的环境里，让我想起了久未重逢的爷爷，不再是我儿时记忆里的爷爷。
　　 时间带得走的是过去，带不走的是回忆，上天公平的赋予人们回忆过去的机会，让时间也无可奈何。谁将一湖娴静的秋意惊飞，平水流光上未息的琴弦缱绻伤神的月光，伴着飘零的第一盏银黄错乱的梧桐知秋灯火，演奏着送别安魂曲，颤动着凡世浮尘，牵着一颗颗窗前怀旧人的心踱步绚丽灿烂的星空。可是，这不息的时光怎依旧如此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