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哥们的“野外生存”(小说)
(一)
时下,不少以反映特种部队严酷到堪称残酷的训练、演习情状为题材的影视剧,训练科目往往少不了“野外生存”一项。其内容不外乎特种兵在气候恶劣、地形复杂、环境荒芜的丛林、荒野、山地乃至沙漠中执行任务。一般都是在基本生活资料极度匮乏的情况下,自己设法找水源找食物找地儿露营,解决生存问题,完成战术项目。对那些啃着野草野果树根树皮,用棍棒、匕首之类冷兵器与毒蛇猛兽搏斗,克服种种困难奇迹般生存下来并完成一应战术任务的特战队员,不由得不啧啧称道,真心佩服。
佩服来,佩服去的,有一回观剧后如是这般佩服一番,随即,捎带着把年轻时的自己也佩服了一下:哥们虽非军人,没有戎马生涯,更没经见过特种兵魔鬼式训练,可这”野外生存“一课倒是不经意间不由自主地给自己上了一遭。虽然无法同”狼牙特战旅”等铁军的铁人奇人相提并论,可毕竟还是符合“野外生存”的两大要素:一是野外——在一处荒无人烟的丘陵谷地;二是生存——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能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码这篇文字,不就是我当时没有消亡,且生存至今的明证吗?
那是七十年代中期,我下放农场第四个年头吧。春插过后,农事相对清闲了一点,可眼睛拒绝清闲。天天对着很难看出变化的一行行碧绿的秧苗、一块块无垠的田亩、一片片飘逸的白云,我再不挑剔的目光也扛不住,蔫了,审美疲劳了。眼中物多少得有些改变才行,得出去走走呀。没成想还真的心想事成了:跟班光亮麻子(以下简称亮麻)飞马,不,骑牛探报:时间,明天拂晓;地点,十字沟码头;船舶,北农三号猪船;目的地:省城;搭载者:300头肉猪,100头架子猪,8个人,含船长、轮机手、水手、押运员等。我大手一挥:再加两人,你,我。
为这次出行,我算是做足了功课。
经济方面,从去年冬修到今年春插,我是超土方、超面积地猛赚工分,工分变现“工农兵”(当时当地对十元面值人民币的代称)好几张,再加上春节探亲从老妈手里又要来两张,除去吃用开销,这时还剩整整四张。在那个通货紧缩到无以复加的年头,四十块钱,怎么着也是个叫人眼馋的数字呀。还有一天也不可或缺的粮票,我没有,可亮麻有,他自己饭量小,每月粮票略有结余,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老妈在昆江船舶厂食堂做总务助理,每个月总能在盘底时得到三五斤、七八斤粮票的意外收获,春节时这小子一把从他妈手中拿了三十来斤,贴补我十来斤后,余额还很乐观。
信息方面,我让亮麻这小子时不时抽空去农场几大码头打探,反正十八般农活他是十七般不会,唯一会的担担子,这一项又没有用武之地。赚不来工分就给我赚信息,然后打饭、洗碗、洗衣,当我的好勤务员。我给他工农兵,他给我粮票,不耽误他吃饭,不耽误他在广阔天地里茁壮成长,当然,也不耽误他这个信息侦查员随我一同上猪船。
上了猪船,一帆风顺,穿过毛细血管似的小河,岔上了静脉一般的大河,虽然由于动力马达所限,航行速度实在不敢恭维,可因为有了一路猪叫,一路嗷嗷的伴奏,一路熏人而并不刺鼻的猪粪臭,沿途湖乡风光后退式移动播放,倒也别有一番味道,浑不似以往静止观光时的单调雷同,多了几分生趣,几分灵动。当暮色一霎一霎涌来时,我看到两岸地势不再平坦无垠,时不时来些个蜿蜒起伏,岸上景致不再单一,略带些凝固的浪涛味儿了。正欲看个究竟,夜色来袭,如一条硕大无比的猛兽吞没了一切,包括我的视线。无奈之下,我只得在猪声嗷嗷伴奏下,在心中勾画着旖旎山水一路牵我到省城曲尽其妙的线条。可谁能料到,这段航线,这条猪声主打涤荡夜空的音乐线,会凭空冒出一个休止符,让咱哥们不得不提前上岸,掐断去省城观光的念想,投靠山野的怀抱,体验体验野外生存的味道。
这个休止符,说白了就是我在船上的一次出恭。船行到次日清晨,基本精准的生物钟把我弄醒。哇塞,全新的丘陵风光啊!近水远山,泼墨天野;飞雁流丹,晕染如画。到什么地方了?一打听离省城直线距离并不太远了,可弯弯曲曲的水路还有七八十里,照这蜗牛般的航速,少说还得三个多钟头。可人有三急,不可能强熬这么久呀。于是乎急急如律令赶赴船尾厕所,可谁能料到,如厕如厕,怎么会同时把裤兜内的四张“工农兵”如厕到滚滚江水中去了呢?及至意识到此番去省城本可以潇洒一番的银子泡汤、泡江之后,顿觉自己的脑袋瓜子挨了一记闷棍,愣怔老半天,双眼傻傻的望着岸边起伏的山峦,可整个人像一截呆木头那般杵着。亮麻把我摇晃了半晌,我才动弹了一下,拍了拍空空的裤兜,双手一摊,然后让他立马跟船长说,减速,就近靠岸,我们上去。
上去干嘛?亮麻直愣愣地望着我。我说上去了再跟你说。亮麻对我的“指示”一向秉承的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次也不例外,屁颠屁颠找船长去了。猪船渐渐靠岸了。好心的船长让我们从厨舱里带点饭菜,上岸后认真记住河边那棵形状有些古怪的柳树,看那树不是蛮像一个背负大竹篓的采药老人吗?记住这标志,猪船返回时,大约是在明儿个午后到黄昏的那个时段吧,会经过这里,到时再把我们捎上。说完,顺手抄起一根带铁钩的长篙,往那皱皱巴巴的老树皮上钩拉了几下子,树身立马出现一道白生生的伤痕。亮麻心疼了,叹一声树好疼!其实不用这样剥皮留痕的,太惨了。这个采药老人,不会走,会给我们举着这个标志的。我把他拽到一边,让他少罗嗦,朝船长抱了抱拳,说一饭之恩多饭之恩,咱都不言谢了。考虑到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索性还借点东西给哥们吧。
一分钟后,哥们上岸了。目送着猪船徐徐北去,直到成为泱泱水流中的一个点。再细细看了看自身站立处——“采药老人”和周边环境,确认已经烙印在脑海里了。这才沿着汇入大河的一条支流溯流而上,踏着岸边柔软油绿却很芜杂的草丛,走了一段,再往东拐向高低错落的一大片旱土水田,各种青绿,各种野性,各种成长,撩拨着我们以视觉为主的各种感官。远处层峦叠嶂,跌宕多姿。一座座灵秀俊逸的小小山峦相牵相拥,相望相背,在阳光的抚摸下,呈现出不同的色调,把我沮丧的心情也染得明快起来了。山不在高,连绵成片就能给人以美感,新鲜感。
不过,对于亮麻来说,新鲜感远不如诧异感、莫名其妙感那么抓人。这家伙机械地背着船上一水手给咱俩打好的一个蓝皮包袱(那时可不兴塑料袋哦)——大包袱里是一些小包袱:大米、辣椒、莴苣、韭菜、猪油、盐巴、火柴……还有两个搪瓷脸盆——一步不落跟我走,一丁点细节也不放过地碎碎问,总算弄清了要下船的理由。当然还有一个小小疑团:我为何要提着一只空空的铁皮桶,后腰上插着厨舱里的一把菜刀、一把柴刀,还有一支船长喜欢玩的运动会发令枪?合着是要上山搞野炊呢!我一声断喝,说你小子想得美,这叫“野外生存”,虽说也就二三十个钟头,可也得做好吃苦受累甚至“打游击”的准备哦!
随着地势的缓缓上升,脚边那条支流越来越失散,越来越清浅,越来越清瘦,渐渐瘦成了一条小溪流。流水声固然潺潺悦耳,落差虽不大却也活蹦乱跳的串串水花固然赏心悦目,但一种本能的忧患意识告诉我,越往上,这条溪流就会越枯瘦,瘦成一根线,直至无影无踪。
我一屁股坐在小溪旁,把铁桶一搁,就脱下鞋子走到溪水当中掬水洗脸,还美美地喝了几口水,好甜啊,真是山中甘泉,远胜湖乡浑水啊!随即,我上来往青草斜坡上一倒,把自己摊成个大字,闭目养神之中,有滋有味地吮吸着山野的清芬气息,好不惬意。
亮麻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打击我了:口口声声说什么“野外生存”、“打游击”,这才走了几步路,就要歇气了?你就歇着吧,我的大少爷。我可不奉陪,陪小鱼儿玩儿去喽。
我知道他是要去捉鱼,便告诫他水至清则无鱼,摸鱼儿你有的是本事,可也得水够深,还搅混水才行呀。你退下去几十米,到那水深些的地方去,今天的午餐和晚餐就指望你的火烧皮和游刁子了。
半个时辰后,这小子果然不辱使命,端来了半脸盆三四寸长一条的火烧皮和鲫壳子。我夸了一句,立马又责问怎么没游刁子呢?他说我比你更爱吃游刁子,小溪流里不游那玩意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是孙悟空,变不出来呀。
他还真把自己当功臣了,不由分说把脸盆里的小鱼朝我桶里一倒,然后舀半盆水加进去,居然跟我用命令式口吻说起话来:走吧,走吧,提着“鱼水情”赶路吧。晌午前后不爬上面前这座小山,咱还称得上好汉吗?
我不打话,提起这桶劳什子,朝一块远离小溪的青草坡地走去,在一片油亮可人的葎草丛中停下来,把“鱼水情”一股脑儿倒出,水四散流泻,却没能逃多远,被泥土,被纠纠结结的藤蔓草根截留、吮吸,转瞬消遁无形。活蹦乱跳的鱼儿在阳光灿烂的半空倏忽一现,可蹦跶不了几下,就弹不起来,只剩鼓着鳃盖微微起伏苟延残喘的份儿了。亮麻赶过来,连问干嘛干嘛?我说你不是要当好汉吗?如果在当好汉前,不想渴死饿死累死的话,就给本少爷捡柴火去。咱要埋锅造饭,泉水煮活鱼了。先把自个儿舌头和肚子打理好,再上山打游击去。说着就取下后腰的柴刀递给他,让他干活去了。
柴刀菜刀一起变作锄头,好不容易挖成两个灶,一灶坐一盆,煮的煮饭,炖的炖鱼。柴火太湿,风太调皮,东西南北没个定准,由着性子乱来,浓烟随之乱窜,直把两张脸熏成大黑脸,露出眼白和牙齿森森的,相顾一笑,怪吓人的。
笑声吓跑了乱作为的风,一股不大不小纯正的东风助燃了灶里的火。亮麻声称在家里帮老妈做过饭炖过鱼,就算没知青食堂厨师李大脑袋的厨艺,怎么着也比队上任一个家庭主妇强一点吧。这小子平时并不擅长吹牛的,我就放手让他掌勺。一开始还煞有介事地油煎水煮,可撒起盐来手头就没个准儿了:小心翼翼做谨慎状,手像抽风一般抖个不停,临了纷纷扬扬一小把雪花飘落鱼锅。太淡,加盐,撒一大把雪花,咸得苦涩无比,再加水,稍有些淡,复又加盐……如此循环反复,直到弄成满满一脸盆鱼汤,乍一看鱼鳞也没一片。
这事儿如今想来都有些不可思议,这么穷折腾出来的清汤寡水般的一锅鱼汤,怎么会那么奇香扑鼻,鲜美可口?半盆米饭半盆鱼,吃了个精光,剩半锅鱼汤实在喝不下了。我说吃不了兜着走,你就背着大包袱,端着鱼汤上山吧。亮麻皱了皱眉,作势要泼掉,可还是把倾斜的鱼盆摆正了,沾沾自喜地说道:在如此艰苦条件下,能做成这样一锅鲜美鱼汤的,除了我亮麻以外,不知还有谁人?他李大脑袋吗?哼,跟哥们学着点吧。
我说还是出来好呀,平时你这三记闷棍打不出一个屁的家伙,跟我进一趟山,才一会儿功夫就会耍贫嘴了。他说还不是跟船哥你学的吗?平时只是胆儿小不敢在你面前卖弄,今儿出来了,不知怎么就没那些个顾忌了。不过,我还是挺佩服船哥你,就在我反反复复撒盐掺水那功夫,你一下子就变戏法一般变出了这么精致的两双筷子和两把汤勺,保证了美食不烫手。怎么变出来的嘛?我说下船时忘了这吃饭的家什,但大自然奉献给咱的树枝,能不笑纳吗?细的折断成筷,粗的剜削成勺,人家贺老总两把菜刀闹革命,老船不才,自知不敢瞎比附,可自忖刀工还过得去,一把菜刀在手,耍弄点雕虫小技还值得像你这家伙一样大吹特吹的吗?
亮麻就这样背负行囊手段鱼盆,而我手提一桶泉水,沿着有些陡峭且极不规整的石阶拾级而上。有些劳累,但一路说说笑笑,也没怎么觉得。小溪早没了,不复存在了,桶里的泉水让两人喝下了两三寸,忽然发现没路了。
这么快就到山顶了?亮麻不禁欢呼起来:师傅真有先见之明啊,吃饱喝足了,精神抖数走山路,山路这么不经走。哈哈……
对这么个狂妄得失去了眼力的家伙,我不得不挥去一拳,让他睁开狗眼看看:路没了,就意味着到山顶了?幼稚呀。是的,相对好走一些的石板路是没有了,可草丛灌木丛中一条若隐若现的更狭窄更崎岖也更陡峭的路不是还在吗?山路弯弯,上面不知还有多少个已经走过的那么远呢?呃,我说亮麻,你不要一下子跳到另一个极端,把一颗心跌到低谷。振作点,天还早,水还有,肚里的家伙还没消化完,天黑前,看咱们不登上山顶摘星星去?
(二)
说话间咱哥们已然穿行在以山毛榉、酸枣树、云杉为主要树种的原始次森林林带中了,林带不是路,树木也并不太高大,林间脚印依稀可见,有极少的人脚印,野山羊和其他说不出名称的野物蹄印稍多一些,它们断断续续、点点戳戳,貌似给我们开了一条小路。小路满是高高低低、密密疏疏、郁郁青青却又牵牵扯扯、钩钩刺刺的野草和荆棘,让我的白色回力球鞋和亮麻的草绿色解放鞋遭罪且不说,两人长裤和鞋帮无法衔接而露出的光秃秃脚脖子,甚至那薄薄裤腿包裹下的肉腿,都成了它们施展钩划穿刺绝技的好目标,也不知道它们盼如此血肉标靶盼了多少个日子。
谢谢雪儿这么快的时间就写出了简明扼要的编者按,我发文后做好了静候几天的心理准备呢。这下可喜出望外了。呵呵。
谢谢。问好,祝福!
问好水寒,编安!创作丰收!
问好竹影,祝福竹影!
问候闲云,祝福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