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没有下雪了，去机场接他那天，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天地间一片苍茫。
　　 他推着行李走出来，走向我，目光却躲闪着，高高瘦瘦的个子，因为只穿了件单衣，更显得摇摇晃晃。来到我的面前，他嘴角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目光仍不知朝向。
　　 我真切地看到了他胸前别着的校徽，是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名字，是他经过多年的努力，以无可争议的高分被录取的。那时，他是那样的骄傲，快乐与洒脱写满他青春洋溢的面庞，风风火火地穿梭在亲戚朋友之间，尽情地与弟妹嬉戏，时不时给他们讲他要学习的专业，目光和语气里透露出无以言表的憧憬和兴奋。
　　 这个时候正是学校里期末考试的时间，他却拖着行李，带着一纸休学证明，乘飞机在空中飞行了五个小时，一路向北，回到生他养他、冰天雪地的北国。
　　 他长久地站在苍茫的天地间，任雪花落满头发，落满他单薄的身体，雪越下越大，我望着航班车远去的背影，无奈而无语地和他一起站成两个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来为他的沉默开口？谁来解读他无助的目光中那片与天地相融的苍茫？
　　
　　 加上这次见面，我一共见过他四次，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六岁，我清楚地记得，我刚刚在他家的椅子上落坐，一个腰胯大刀，背背长枪，手提打狗棒，一脸泥水的男孩飞进屋里，冲到我面前，在距我二尺远的地方“啪”地一声打了一个立正，举起他的右手，目光炯炯地说：“你好，我是斯嘎特将军，叛徒已被我击毙”，然后身子一软躺在地上，惹得我大笑不止。之后的几天，他经常给我讲故事，最喜欢讲的是雪孩子的故事，他不但讲，还绘声绘色表演，不时地加上自己的改编，却使故事更加动听了。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是立秋，他十岁，他的妈妈总是趁着中午的阳光好，把一大盆水端出来晒，因为井水凉，用不花钱的太阳能总比浪费资源好。他通常一个中午都要蹲在水盆旁，身边是一大堆被他拆卸得七零八碎的玩具零件，下午上学的时间到了，他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不要动他的东西，等我们都点了头后，才恋恋不舍地去上学了。第二天他就兴奋地大叫，“能跑了，能跑了！”原来是他捣鼓组装的船只以最奇特的姿势，发着世间没有的声音在水盆里转圈呢，接下来的两天，他的这一创举又发生在空中，他的独具特色的飞机造型和超分贝的响声再次征服了我们这些尘世里的成年人。
　　 听他的妈妈说，他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他终生不会忘记的事，叔叔和婶婶有事外出，就让他来和小妹作伴，晚上小妹说怕黑，不敢自己睡，他就陪小妹睡，第二天早上，婶婶先回来，看他们一起睡觉，觉得他已是个大孩子，欺负小妹了，不分清红皂白地大骂他，他羞愤难当，哭着跑回家，他说恨不得身上真的长出千张嘴，来为他分辨，他说如果能跳进黄河，他真愿意去跳。后来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婶婶逢人就说，说他品行不端，一个小镇子，能有多少人啊，全镇子人可能都互相认识，他到处遇到鄙视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他立誓要离开这里，考到市里念高中，他如愿了，却没有高兴多久，因为与他一起上高中的还有他的几个同学，他觉得阴影又漫布了整个高中校园以至整个城市。
　　 妈妈来陪读，每天看着他，三年，他发奋读书，脑袋里似乎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读书，读书，踏过这座独木桥，走得越远越好。高考结束，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估计的分数走一表志愿不成问题，可他偏偏要走零表，去做国防生，妈妈理解他，他这些年来身体中积蓄的压力太多，他是要通过做军人，用那艰苦的生活磨去他久久压抑的苦。
　　 而许多学生可能是因为自身的成绩或国防生优厚的待遇而来的吧。
　　 考国防生要面试，要体检，这也促成了我们的第三次见面，天意弄人吧，他没有通过体检，当他从医院大门走出来的时候，他一脸的沮丧和惶恐让我心碎，他说医生说他脾大，B超显示5厘米，比正常人大了1厘米，引起的原因可能是肝出现了问题，我们急急地找了家著名的医院，彩超显示他的脾是4.2厘米，虽说是正常值的上限，但是属正常范围，不能说明身体出现了病变。我们拿着这家医院的证明又返回体检医院，考生一旦走出医院就不能再进去了，门口有一队官兵把守着，他毫不犹豫地说了谎话，事后他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谎，他说手机落在医院的洗手间里了，恳求让他进去找一找，他进去后，无功而返，当天的体检表格已经印好了公章，封存了。
　　 这次给他的打击真的很大，他说他能感觉得到社会上有种力量在暗自涌动，与他背向而驰。他宁愿什么也没有经历，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被一阵寒风吹醒了，雪还在下，天地仍然苍茫一片。
　　 雪人，也许我今生都不会忘记面前这个雪人了，他的目光混浊迷茫。
　　 到了我的家里，雪停了，在能看见白雪的窗口，他傻傻的笑，他开口了。
　　 他满怀抱负走进大学校园，他雄心勃勃，我也相信终有一天，天上飞的新型飞机会有他研发的设备，海中行的新型轮船会有他重要的一笔，而他的这些梦想，只能在神圣的校园里通过学习而实现，他把大学看得太神圣了。走进校园不久，他发现与他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学校里学习的气氛很淡薄，宿舍的同学入学不久都找了女朋友，有的甚至夜不归宿，他不理解。学校里有名学生跳楼自杀了，到底为什么，众说纷纭，学校封锁了校园，那些日子，他耳濡目染的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他要崩溃了。
　　 他以为远离家乡就会逃离他心里的阴影，偏偏不随他愿，与他同校的还有一名学生来自他家乡的小镇。
　　 他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身体越来越弱，精神越来越恍惚，最后只能采取休学的办法来缓解一下他不安的情绪。
　　
　　 我看着他高高的个子，落寞的身影，忽然间想起他六岁的时候，用抑扬顿锉的声音，声情并茂地给我讲雪孩子的故事，雪孩子最后融化了，纯洁而善良的灵魂飘荡在皑皑的白雪上空，没有一丝灰尘掠过。
　　 他上大学之前经历了短暂的快乐与解脱，马上又被沉入黑暗的洞底，再苦的挣扎已起不了任何作用。
　　 那个立正敬礼的孩子一脸泥水，目光清澈；那个让水盆里行船的少年绝顶聪明，目光炯炯；那个誓言去国防锤炼的青年，目光深邃。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站在我面前的是个停止生活的人，谁来为他的青春岁月埋单，是社会？是学校？是父母？谁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在我家住了两天后，他又拖着行李，穿着单薄的衣服，准备回到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小镇。我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他说见到雪已经感觉很清爽，很舒服。
　　 他站在窗口，与我呆板地挥手，目光仍然逃避着，列车向着北方驶出站台，那个小镇更加寒冷，雪更多，也许那皑皑的白雪暂时能掩盖地面的黑漆，可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季节就在前方，如果他是那个雪人，也总有融化的一天啊。他的父母已深深地自责，是他们忽略了孩子的心路的发展，没有及时地引导他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行，他是那纯洁美丽的莲花，他不知道他要生长在一潭污泥中，任何事都要自己去承受，去理解。
　　 我期待春暖花开的时候能够看见他的微笑，因为我把他比作雪，待融化了，变成水，流入大地，却与大地是相互独立的，或化成气体飞入天空，或凝结成雨汇入江河，在天地间去走自己的路。
　　 远去的车轮，分明化成了他明亮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的还有他挂在嘴角的一丝微笑和将要迈出的沉稳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