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勿忘我宾馆 (小说)
1
在军旅作家司马光辉看来,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哪一家宾馆,像勿忘我宾馆这样既新奇又浪漫的了。
司马光辉离开机场赶到勿忘我宾馆时,夏天的夜幕刚拉开。座落在山坡上呈花瓣形的勿忘我宾馆,在满山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的闪烁下,裸露出通体的紫色。林间里的风,裹着酷热和勿忘我花的馨香,悄悄流淌到四面八方的各个角落。隔江相望,南面是江南千年古城赣州。从勿忘我宾馆山脚下向西流去的是贡江,她与另一条江河章江,在古城西汇合,成为赣江的源头。历史上周敦颐、文天祥、王阳明和蒋经国曾经在这里主政颇有口碑,朱熹、张九龄、苏东坡、辛弃疾、汤显祖在这里有深深的履痕,留下很多不朽篇章。勿忘我宾馆正门的上空,高矗的流光溢彩的五个鲜红大字,温婉柔软的笔法,让司马光辉有熟悉的感觉,似很久前在哪里见过。按叶子经理的建议,司马光辉在晚上八点后入住宾馆。他可凭专递寄来的嘉宾卡,到宾馆指定的房间入住,也可在不远的勿忘我小酒吧用餐。长期在外采访写作,让司马光辉有了自己的经验。随身携带的除了两套换洗衣服和几本新书外,旅行包里的大部分空间都留给了相机和笔记本电脑。
勿忘我宾馆的经理叶子女士,在长途电话里告诉刚退休不久的司马光辉,她是受国外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姑娘的委托,全程安排司马光辉的这次度假的。所有的费用由那位姑娘负责,并已经预付了定金。与此同时,叶子女士还转告了那位姑娘的两个意愿:最好,司马光辉老师独自一人来;临走前,能否为勿忘我宾馆写几个文字,作为离别的纪念。司马光辉心里清楚,他之所以决定来勿忘我宾馆,除了原来是知青的他曾经在这里的农村呆过几年、乡愁如影子跟随自己四处漂泊、有割舍不了的亲切外,更多是被那位姑娘的愿望和宾馆的名字所吸引。身为作家的司马光辉,在接到邀请的第一时间里,并没有犹豫,即刻判断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度假。邀请的真实原因,只有等他司马光辉本人来宾馆后才可能知道。在接到邀请至前来勿忘我宾馆的这段时间里,那位不透露真实身份的姑娘、宾馆温馨浪漫的花名,给他的近期创作构思造带来数不尽的假设和想象。他甚至去书店买了几本关于勿忘我的书,在网上百度搜索找了一些资料。当然,他这样做还有其他的原因。不久前,他还接到一家在全国颇有影响的杂志社的征文邀请,征文题目是|“我曾经的至爱”。再说,司马光辉自己也有外出采风体验生活的考虑,希望为这篇征文的素材做一些前期准备。
在小酒吧用过晚餐后,喜欢餐后散步的司马光辉,并没有先去宾馆入住,而是沿着宾馆围墙外的一条青砖铺成的甬道由东向西慢慢走去。从甬道前面的渐渐升高的坡度看,他猜想是可以走到山坡最高处,在那里鸟瞰到全城夜景的。令司马光辉感到新奇不已的,是勿忘我宾馆的主题设计风格。这里里里外外一草一木,都尽可能将勿忘我花的紫色渗透进去,洋溢着温馨怀旧的风情。宾馆所有的外墙,都是一色的紫色。宾馆四周的花地,全是清一色的勿忘我,山里飘荡的风,溢满了勿忘我独有的清香。在朦胧的记忆里,司马光辉似乎想起,他在部队时,曾经深爱过一个喜欢勿忘我花的叫紫秋的漂亮女孩,后来由于一些曲折变故,不得不黯然分手。到了半山腰,由远而近的飘来的女子凄美忧伤的歌声,掐断了司马光辉刚才的回忆。他停下来蹲下身子,细细一听,原来是李玲玉唱的《痴痴地等待》。“等你,看到你我心中就充满爱。温柔一笑(嘛)不能忘怀……”,司马光辉的心突然被什么捅了一下,有些酸痛。这歌让他想起了四十年前的自己曾经那样深爱的紫秋。眼前四周的勿忘我,仿佛是她流下的紫色眼泪。在他看来,只要真心爱过,无论曾经的岁月流逝了多久,总有一支歌一朵花会把他们找回来。他是很喜欢这支歌的,而且把她归属于在知青队时喜欢唱的那些世界情歌那一类。他最终放弃了去山顶欣赏夜景的念头,寻着歌声踅身向宾馆正门大步走去。李玲玉的歌声,就是从宾馆那边悠悠然飘过来的,极有可能,是从宾馆的某间住房飘过来的,司马光辉心里暗想。
2
司马光辉刚走进宾馆大厅,李玲玉的歌声就突然停止了。大厅空无一人,洁白巨大的莲花吊灯倾泄在大理石地面的光辉,让静寂的空间有了一丝暖意。司马光辉开始生疑,觉得在宾馆的什么地方,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暗暗盯着他,且掌握了他现在的所有行踪。在他被邀请的那天起,他的行动的每个环节,都被这股神秘的力量影响着控制着。想到这里,司马光辉心里陡增几分不安,脑海里开始浮现起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里面描写的许多阴森森的场景,眼前恍惚摇晃起女主人公直子惨白病态的脸。司马光辉揉了揉眼睛,作了几次深呼吸后,大步走向了电梯。
在宾馆四楼的1980号客房门前,有些踌躇的司马光辉上下左右观察起来,脚下紫红色的地毯由东向西直到走廊的尽头。整个一层楼的近十套住房内外没有一点响动,空空荡荡,似乎是从没有人住过。廊灯在静静地照耀,泄出柔软的光辉。走廊两旁有序摆放了勿忘我花和同样颜色的紫罗兰,四周的一切都是那样静谧和神秘。越来越重的好奇心,让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警觉地留意眼前出现的每个细节,甚至将这些细节与自己此次度假联系起来。比如,这1980的房号,是不是有特别的深意?如果这次邀请是特意的安排,那么这住房里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新发现。想到这些,军人出身的刀司马光辉既兴奋又迫切。
不出司马光辉所料,房里的很多物件在他眼里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开门的一刹那,那首《痴痴的等待》又开始在宾馆走廊里轻轻回荡。只不过唱歌的似乎不是李玲玉,从凄楚低沉、有些压抑哽咽的音调看,是另外一个女子忧伤的翻唱版。司马光的心随着歌声汹涌起来,愣愣的跌坐在床上,他似乎从歌声里知道了唱歌的是谁。因为他进房的同时,还惊奇地看见北面床头的墙上,有一幅尺寸颇大的男女双人黑白照。照片的背景,是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蔚蓝色的天空下,年轻男子军官模样,浓眉大眼英俊潇洒,红领章红帽徽加上上衣的四只口袋,典型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解放军军官形象;女的妩媚娟秀,又长又黑又粗的辫子从右肩绕过了细细的腰间,乌溜溜的大眼睛似盛满清泉。司马光辉仰起脸,目光在照片上来回搜索,似乎在寻找什么曾经失去的宝贝。他知道,照片上的那个姑娘,就是自己的第一个恋人紫秋。那是1980年的夏天,正在读大三年的紫秋来部队看望他时,和他在北京的合影。至今他还隐约记得,比自己小三岁的紫秋,是秋天在村里后山生的,因为满山都是紫色的野勿忘我花,为了纪念,在村里当老师的大伯就为她起了这么个浪漫名字。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紫秋至今还保留下这张合影,而他自己在两人分手的当天,出于谨慎考虑,就匆匆将自己的那张合影照连同底片一起烧了。因为在当时,部队干部(军官)的婚姻恋爱要政治审查的。他们分手的原因,就是缘于紫秋的出身不好,有一个地主成份的爷爷。他当时曾经央求紫秋将二百多份情书退回自己,紫秋死活不答应,紧抿嘴唇最后扔下几句让司马光辉刻骨铭心一辈子的话:退还你?这是我少女的初恋,怎么能退你?退回你,除非我已死去!过了好多年,因为燃毁照片的事,司马光辉没有少懊恼过,常常为这件事愧疚不安。他曾经主动联系过紫秋多次,但都如石沉大海没有消息。后来司马光辉听人说,紫秋出国留学了。后来还有人说,紫秋她换了个名字,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华裔农场主。可能就是从那时起,随着岁月的悄然流逝,紫秋在司马光辉心里就再也没有涟漪,渐渐地模糊不清了。
床边的电脑桌前,黑色的鼠标下压着一页淡黄色信纸,上面几行娟秀的小楷很快映入司马光辉的眼帘:尊敬的司马光辉老师,欢迎你下榻勿忘我宾馆。邀请人托我转告您,1980房内的几样东西在你临走时请你一起带走,如果不便,也可以就地火化处理。你可以带走的东西,都是你曾经的生活记录。除了合影照片,还有299封信函、10本笔记本。请你查收,谢谢!落款人是勿忘我宾馆的叶子经理。一字一句读完信纸上的内容,司马光辉已是泪流满面。他双手撑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努力让自己站起来。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凄凉开始在司马光辉的身体蔓延,那些关于紫秋的尘封已久的故事,宛如勿忘我的叶子在他眼前飞舞,有些叶片似乎粘上了睫毛。不知什么时候,那首《痴痴的等待》不再唱了。司马光辉没有即刻去翻看桌上那些他曾经熟悉曾经温暖过的东西,而是想如何冷静一下自己沸腾的大脑。夜阑人静,他缓缓走到窗前,用力拉开紫色的床帘,推开窗子,让江面拂来的清凉的风擦洗自己的泪脸。眺望对面古城浸在璀璨灯火中的夜景,不由让他想起关于勿忘我的德国传说:上帝给所有的花都命名了,最后剩下一朵没有命名的小花。小花叫了起来,哦,上帝,请不要忘记我!于是上帝高兴地回答:这就是你的名字!司马光辉当然没有忘记,勿忘我制成干花后,颜色可以长久不褪,很适合夹在书信中作为定情物。想到这些,司马光辉又将迷茫的目光慢慢移向了桌面。
他相信,那些信函那些笔记本里,一定有紫秋亲手摘下凉干的勿忘我花,每一页都会有的。
3
司马光辉在勿忘我小酒吧用过早餐后,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用手机联系了勿忘我宾馆的叶子女士。司马光辉告诉她,由于创作,他可能要在宾馆多呆一些日子。其次,他请叶子女士能否帮助联系一下那位不愿意露面的姑娘,希望能见她一次,让自己的写作有更丰富的素材。叶子女士回答说,第一个问题其实不是问题,那位姑娘似乎已经在考虑,如果作家司马光辉真的喜欢这里,可以按他的要求,将1980房间改造为文学创作室,只不过,要冠以勿忘我宾馆的名字。对于第二个问题,叶子女士似乎有些为难。因为有行业的规矩,一般情况下是不方便向委托人透露这些问题的,何况委托人又在遥远的国外。当然,考虑司马光辉是委托人邀请来的特殊客人,又是国内颇有知名度的作家,她建议司马光辉参加最近的以“我曾经的至爱”为题的全国有奖征文大赛。据说,征文大赛的一等奖奖金是一百万美元,面向全世界的华人作者。这位姑娘就是这次征文大赛的独立赞助商,为此还将陆续邀请一批作家来勿忘我宾馆度假创作。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打挠,勿忘我宾馆对外没有作什么特别宣传。如果司马光辉以这次征文为由,见那位神秘的委托人姑娘还是有机会的。
司马光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急匆匆回到自己的1980房,关上后又反锁好门,脱光衣服就放开热水淋浴。水温有些高,灼热了全身的每寸肌肤,这些司马光辉本人似乎没有了感觉。他静静躺在白玉般的大理石浴缸里,闭上疲惫的眼睛,任热水肆无忌惮在自己的身体上冲击。从昨天晚上来到勿忘我宾馆起,他已记不清在浴缸里浸泡了几次,呆了多少时间。他只希望,这些热水,不仅仅能够洗涤他路途的劳顿,也能帮助他从麻木的记忆里甦醒。浴缸的水慢慢上升,不久就淹没了司马光辉白晰微突的肚子,他将一把勿忘我干花撒在热气腾腾的起伏的水面上。他知道,有治病抗癌作用的勿忘我干花,g还能清热解毒清心明目,能延缓细胞衰老。突然,有一个念头让他倏地坐起身子,四周的所有空间,似乎都有勿忘我干花的影子在上下飞舞,包括昨天夜里自己喝的茶水,虽然有玉兰花的清香,还是让人品味出勿忘我花的独特味道。他有理由怀疑,这些勿忘我干花,是不是都经过了紫秋的手。因为紫秋过去曾经依偎在他胸部前柔声说过,她一生最大愿望,就是到国外创办一个属于自己的现代化勿忘我种植园,为酷爱文学的司马光辉建一个建在江边的文学研创中心。
司马光辉的精神看来好多了。他穿上有竖条蓝色花纹的睡服,呷了一小口刚刚泡好的勿忘我花茶,慢慢在桌前坐了下来,微微闭上眼睛,开始长长的思考。按司马光辉的写作习惯,构思一旦成熟,特别是出现了几个感人的闪光点时,他就会如江河奔流一气呵成写完。半小时后,司马光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翻看桌上那些紫秋送过来的东西。他考虑,从这些他早已熟悉的历史遗物入手,再结合自己在勿忘我宾馆的经历,写出一篇让紫秋喜欢的有浓郁勿忘我花香的长篇散文来。当然,他司马光辉绝不是为了征文的百万美金,而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有机会见到他曾经的爱人紫秋,表达他一生对紫秋深切歉意,希望得到她真诚的宽容和谅解。毕竟,真正的爱情,如一位著名作家所言:爱,是不能忘却的。
桌面上那些厚重的信札和笔记本,每一页都插上了大小尺寸一样的勿忘我干花。司马光辉轻轻捧在手里,一页一页快速浏览起来。那些信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标准的情书,一览无遗地反映了司马光辉与紫秋从青涩的初恋到心心相印的深爱过程的跌宕起伏。每封信,都被紫秋保存得整整齐齐。信封被编了日期,邮票和邮票戳的图案依然是那么清晰。那些已经写满的笔记本,是紫秋与司马光辉相爱期间,少女紫秋漫长的情感生活记录。299封情书,是司马光辉在部队利用点滴休息时间,断断续续写出来的。司马光辉至今没有忘记,他躲开战友趴在炮弹箱上爬在被窝里,一字一句写情书的情景和激动,没有忘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在连部早早等待通讯员的归来,查找紫秋的远方来信时的渴盼。他写信的速度,一般是一个星期两封,是紫秋的两倍。司马光辉记得最长的一封,竟然写了五天五夜有三十多页!让他终身遗憾的,是紫秋给他的100多封情书,分手时候已全部退回了紫秋。司马光辉之所以认识紫秋,是他当知青时,正好在紫秋家的那个偏僻小山村。一次上山砍柴,司马光辉被毒蛇咬伤,是上山砍柴的紫秋将他背下山,与父亲一起用祖传的草药为司马光辉疗伤。可以说,紫秋是司马光辉的救命恩人。司马光辉后来参军入伍,表现优秀进步飞快,四年功夫就提拔为副连长。紫秋考上了大学中文系后,两人间开始有了书信往来,并发展成恋爱关系。如果不是紫秋家成份不好,司马光辉和紫秋肯定是一对戏水鸳鸯。当然,有些动摇的司马光辉也考虑过脱下军装回地方,可这样的残酷选择,对于紫秋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为了司马光辉的前途,在紫秋再三坚持下,司马光辉最终无奈,只好忍痛与紫秋分手。读完紫秋的日记后,司马光辉终于明白,紫秋心里是一直爱着自己的,只是为了他的前途发展,才断了与他的一切联系,默默无闻地离开他,去了一个他永远也无法找到她的世界。
司马光辉的手机响了,是勿忘我宾馆经理叶子女士打来的。她告诉司马光辉,经过沟通,那位神秘的姑娘终于答应,待司马光辉的征文文章写好,她会考虑,代表她的在国外养病的养母来勿忘我宾馆看望他的。叶子女士的来电,如一针救命的强心针,将司马光辉全身的每个细胞都激活了。他一阵欣喜,眼前的一切都清澈了,苦思冥想的关于征文的所有情节细节,霎时间犹如大海的浪花,层层叠叠涌在眼前,他仰起脖子,一口喝完杯子里剩余的勿忘我茶水,顾不得擦拭眼角的湿润,迅速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屏幕上很快就亮出了他的征文大赛的文章标题——《等你在勿忘我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