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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江南】一支手枪(散文)


作者:辽西老戟 秀才,1366.9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38发表时间:2015-08-14 19:46:38

1948年深秋,锦州解放了。夜里,父亲正在灯下看书。门开了,轻轻地走进来一个身穿便装、手里提着一只皮箱的中年人。“你咋还没走?”父亲惊讶地问。“这只皮箱暂时先放在你这儿,千万要保存好。我还麻烦你一件事,我妹夫被炸死了,妹妹腿被炸断了,躺在伤兵医院里,走不了了。有时间的话,你去看看,照顾一下。”说完话,这个人就神色匆忙地走了。此人叫江文涛,国民党军队的一个连长。细高的个子,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他和妹妹江雪都是东北大学的学生,“九一八”事变后他们跑到关里,参加了抗日救亡运动。江雪认识了十九路军的一个营长,就嫁给了他。后来,江文涛也就参了军,到了他们的部队。日本人投降后,他们的部队就调防到了锦州。
   由于伪满警察、侦辑队汉奸和一些地痞流氓来做衣服不给钱、还打人,父亲赌气关了洋服店。但养家糊口还得干点啥呀,隔壁的杨叔就从大白楼请来一位会做“天津包子”手艺的牛师傅,父亲就在老马路开起了“天津包子铺”。江文涛是经常光顾的主顾。一个人来了也不吱声,默默地吃完了包子,把钱往桌子上一放就走了。天气热的时候,他就从皮夹里拿出一把绢面骨扇,一边等着包子、一边煽着扇子看书。一来二去的,父亲看他挺和顺,就多给他加了几个小咸菜儿。他每次都点点头、微微笑一笑,表示谢意。一次,他发现柜台上有一本线装书,拿起来一看是《救风尘》,就问跑堂的伙计二贵:“这是谁的书?”二贵说是陈掌柜的书。就这样,他和父亲成了书友。我太爷教过私塾,有两大黑皮柜各种内容的线装书。父亲从小就爱看武侠小说,什麽《包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三侠剑》等,都能给我们一本一本地讲下来。江文涛喜欢的却是《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之类的元曲话本,我父亲说那都是搞对象的事儿,没啥意思。他就经常向太爷请教里面的词啦、曲啦什么的,可太爷总是爱搭不理的,一副挺傲慢的样子。可越这样,江文涛越来劲儿,非常虔诚,之后来还时常给太爷带点小礼品。
   当时国民党抓兵抓得利害,父亲拖家带口,哪能去当兵啊,就一直东躲西藏。江文涛来了几次没见着父亲,就问怎回事儿?太爷说明了情况以后,他拍了拍胸脯说:“没问题,这事儿我来办!”不几天,他就带来一个头上戴着白帽,外面穿着白大褂,里面却穿着军装的大夫。对父亲说:“这是伤兵医院的邱院长,以后你就在他们医院挂个值勤兵的名,隔个月儿八的去医院站两天岗。拿着!”他递过来一套黄军服和一个军人证。解决了这件使全家人心惊肉跳的事情后,太爷把脸放了下来,让父亲把江文涛请到后屋太师椅上坐下,从黑皮柜里翻出一本孤版的《搜神记》送给他。指着《搜神记》,给江文涛讲起了元杂剧与昆曲的联系,居然还在江文涛的绢面骨扇上题了一首张养浩的《山坡羊.述怀》:
   “无官何患,无钱何惮!休教无情人轻慢。你便列朝班,铸铜山,止不过只为衣和饭,腹内不饥身上暖。官,君莫想;钱,君莫想。”
   江文涛站起来拿着扇子,仔细端详着,连连赞叹太爷的瘦金体字写得“风骨清奇”,有如“高僧面壁、玉树临风”。父亲说:“行了,行了,我说哥呀,你看后边这是写的啥?”父亲指着结尾两句诗说:“‘官,君莫想;钱,君莫想。’你当连长的能做到么?”江文涛低着头看着扇子一脸戚容地说:“为了国家兴亡,我投笔从戎。没想到,战端一开,兵连祸结、民不聊生。跟日本人打仗,那是义不容辞;但跟共产党打仗,那是手足相残哪!可我一个小小的连长,你说能怎么办吧?”他把扇子合起来放进皮夹里,坐在椅子上痛心疾首地说:“看看吧,官场腐败,战场焉能不败。民心向背,军心安能不乱?你看看那些当官的,他们…”他越说越激动,父亲连忙递给他一杯水,安慰他说:“消消气儿,心静才能少忧烦。”“我能心静吗?”父亲还想说什么,太爷用眼神制止了他。
   江文涛放下皮箱走后的第二天,父亲就在街上看到了政府收缴武器、弹药的告示。回到家里偷偷地打开江文涛的皮箱一看:衣服、书信下面有一只戴着牛皮枪套的手枪!父亲很害怕,也很为难。觉得把手枪交出去,对不起朋友不说还兴许惹出不少麻烦来。不交吧,还害怕落个“窝藏枪支”的罪名。想来想去,最后干脆夜里把衣物包起来藏到杂物房里,出去把皮箱扔到小凌河里。回来后把手枪埋在后院墙根底下,顺手就把枪套扔到房顶上。没想到,就是这个枪套惹出了麻烦。
   太爷有一块十分珍视的祖传怀表,跑堂的二贵觊觎了很久,一天趁太爷不注意,悄悄地偷去后,送到东门外的“恒泰”当铺给当了。当铺的大掌柜的王开顺,是我太爷的私塾学生,念书的时候就看过这块怀表。当下把二贵稳住后,就派人把太爷和父亲接来。三头对案,人脏并获。太爷盛怒之下,就要把二贵送到局子里去。二贵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王掌柜的摇了摇手,说:“算啦!东西不没丢吗?干脆辞退了,让他走人吧。”父亲是个心宅宽厚的人,看着二贵面色如土的可怜相,一时心软下来,就对太爷说:“他乡下还有一个瞎眼老妈,全靠他养活呢。念他是初犯,年轻不懂事,先看他一段儿吧,不行再撵走。”转过身来对二贵说“起来吧,以后再犯,决不轻饶!”
   我家门市房是个筒子房,房顶上有个天窗。这一天,二贵早上揭天窗时就发现了父亲扔到房顶上的手枪套。二贵利用开板、挂幌的机会就到公安局去了。不一会儿,开来一辆吉普车,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着灰军装的军管会的人,带着二贵匆匆走进屋里。一个红脸的,操着南方口音的,大概是个队长什么的人,拿着枪套让父亲交枪、交人。父亲吓坏了,连忙说枪是有一只,可没有人哪。二贵没等父亲说完就抢过话来说“咋没有人哪?那个国民党连长,姓江的,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太爷气得脸刷白,颤抖着过来就要打二贵,被军管会的人拉开了。“枪在哪?”红脸队长厉声问。“在后院墙根底下埋着呢!”“走!”父亲带人来到后院墙根下,挖出了那只枪。“姓江的连长藏在哪?”“我真不知道啊!”红脸队长挥了挥手“好吧,跟我们到军管会去一趟。”父亲被军管会带走了。
   “孽障!引狼入室,养虎为患哪!”太爷捶着炕沿又气又急地骂着二贵,奶奶和母亲哭成一团。杨叔来了,问明了情况后就说:“不用着急,一点事儿也没有,我马上就把二哥带回来。”
   原来,父亲有两个拜把子兄弟,一个是杨叔,还有一个是吴大爷。
   果然,不一会儿工夫,门前又开来一两吉普车,从车上下来了父亲,杨叔还有一位胖胖的,身穿灰军装的人。进到屋里后,这个身穿灰军装的人给太爷和奶奶“啪”地打个立正、敬了个军礼。原来是吴大爷!杨叔说他是刚刚从部队调到地方的市公安局当副局长。杨叔找到他后,他就到军管会与红脸队长说,“陈掌柜的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哪会窝藏枪支呢?伪满时期,他曾经掩护过抗联,对革命有功。”就这样,哥儿三个有说有笑地回来了。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就去了伤兵医院。邱院长和大夫们都跑光了,只剩下几个伤兵哼哼呀呀地躺在床上。江雪躺在里间的特护病房里,她人长得很漂亮。眉请目秀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腿上打着夹板,动都不能动。母亲就每天来给江雪送饭,照顾她到取下夹板后,就把她送到西郊汤诃子姥姥家养伤。病好了,父亲就把她送回她的老家齐齐哈尔。江雪走了以后经常来信,开始得知她一直教书,后来还当上了什么大学的校长,嫁给了一位教授。出差时还到我家看望过几次,关系一直没断。闲谈间隐晦地说过她哥哥先后在台湾和日本做生意,也没具体说干什么。
   198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一位西服革履的,30多岁的中年人,手里提着一只皮箱,来到老马路十字路口。在“锦州帆布造革厂”门市部门前逡巡了一会,推门走进屋里后,恭恭敬敬地对时任门市部主任的父亲,鞠个恭,说:“您好,十分冒昧,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您一定是陈叔吧?”父亲放下茶杯,打量起着这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客人:细高的个子,皮肤白哲,文质彬彬。觉得好象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了。客人从皮包里拿出一把绢面骨扇,轻轻展开,双手送到父亲面前。父亲仔细一看,扇面上正是太爷当年为江文涛题的那首《山坡羊.述怀》,父亲印象最深的是结尾那句“官,君莫想;钱,君莫想”。父亲手一抖,扇子差点掉在桌子上。立刻站起来说:“你是…”“我是江文涛的儿子江枫。”“快,快请坐!”父亲连忙离开办公桌,过来握住江枫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哎呀!我说在哪见过呢,你和你爸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让江枫坐在沙发上,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快说说你父亲的情况!”
   原来江文涛退役以后,先后在台湾和日本开书店,都不景气。后来就接过日本岳父手里的制革厂,做起了生产人造革的生意。从七十年代起,生产规模越来越大,目前是亚洲最大的人造革生产经销基地。江枫说:“我爸身体挺好,他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好好报答你老的恩德。只是因为过去大陆对外关系挺紧,一直没法联系上。和我姑通讯中才知道,陈叔也在做人造革买卖。这可忒好啦,我爸说直接给钱,怕你老不收…”江枫一口地道的东北话,说得不慌不忙,很有乃父风格。他伸手打开皮箱,拿出一份合同书和一本资料“我爸让我代表‘怀夏公司’和贵厂商定人造革制品供销协议。”他指着那本资料说“这是目前欧美最流行的大、中、小三号人造革套式皮箱。‘北斗七星’暗锁和‘潜龙勿用’八卦标识一律采用中国传统工艺。料子要采用100忽米规格的人造革,而大陆目前最高规格的人造革才50、60忽米。关于这一点,我爸是这样考虑的:100忽米的料子全由我们怀夏公司提供,价格全按你们50、60忽米的市场价格核算。所得差价作为对你个人的报酬,按我们合作产销以后最低效益考察结果估算,仅此一项,每年你老可得利润15万元人民币。我爸说,硬给钱怕你老不能要,所以他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父亲慌忙接过合同书说:“哎呀,我的老天!这家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这个门市部主任当的,现在是又愁料、又愁销,正转轴呢。对我个人的好处就用不着操心了,厂子好了,我就好了。再者说啦,别说一年给我15万,就是给我一万五我也不敢要哇!那我不成了全国头号贪污犯了吗?另外,这里外差价的发票不好开,手续也不好做啊!”江枫夹了夹眼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那是和他年龄不相符的,一种生意人特有的圆于事故,精明干练的笑容。“陈叔,大陆改革开放的政策我们仔细研究过,具体细节我要找贵厂的厂长洽谈。你老放心,决不能给你老带来任何麻烦。”
   仅五年的工夫,父亲的厂子在老马路的中心地段——十字街上,盖起了5000平方米的转角大楼,厂房、设备一新。父亲当上了副厂长,收入明显增加,不但自己住进了楼房,在我两个姐姐和三个弟弟买楼和建房时都给予了很大的资助。1985年我买平房时一次就资助5000元,后来上楼时又要给我钱。我感到父亲到了60多岁的老年时期,生活状况才彻底好转,其中与江文涛的资助有很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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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948年的深秋,一个神秘人留下一只神秘的皮箱,并把受伤的妹妹托付给了“父亲”,便离开了。作者交代了故事的起因,并简单地介绍了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为整篇文章埋下伏笔,让读者紧跟作者的思维,了解并深入其中。关闭洋服店的父亲,又开起了包子铺,也正是在这间包子铺里,认识并得到了江文涛的帮助,能够顺利躲过国民党抓壮丁。一来二去,彼此渐渐熟悉,因相同的喜好,父亲得到江的信任,才有了后来的托付。在父亲得知箱子里的秘密,却被小人算计,因机缘巧合地认识时任当地警察副局长,得以化解了一场灾难。几十年过去了,一切早已风平浪静,却得知故人嘱人来访,并带来作为报答的合约。故事告诉我们,善良的人,终将得一个完满的结果。故事通篇自然顺畅,结构缜密且波澜起伏,具有一定现实意义。非常不错的文章,欣赏并推荐阅读!【责任编辑:陌然】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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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陌然然        2015-08-14 19:49:55
  文风成熟老道,故事真挚灵动,作者一定是一位有着多年文化积淀的老作者,欣赏学习,并问好祝安!
陌然然
2 楼        文友:辽西老戟        2015-08-15 15:16:02
  哈哈!老是老点,今年已然芳龄67啦。
3 楼        文友:辽西老戟        2015-08-15 15:17:25
  谢谢陌然精彩的评论,说的比我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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