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初夏。
　　 一个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大好晴天。
　　 在滨海市某初级中学的礼堂里，正在举办一年一届的毕业典礼。
　　 年过半百、鬓发斑白的老校长正在给这一届的优秀毕业生颁发奖状。他说：“……同学们经过这三年时间的刻苦学习，学完了全部初中课程，并且都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考试，取得较好的成绩。其中特别要提一提的是丁小辉同学。这位同学一贯勤奋学习，刻苦钻研，这次毕业考试各科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学校决定授予丁小辉同学“学习模范”的光荣称号，特发给奖状……”
　　 一个十五六岁面目清秀的男孩，腼腆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上讲台，向老校长一鞠躬，双手接过奖状。
　　 礼堂里响起一片热烈的鼓掌声音。
　　
　　 二
　　 毕业典礼结束以后，同学们如一群欢乐的小鸟奔向校园，在树木花草之间尽情唱呀笑呀跑呀跳呀，渲泄着心中的欢乐情绪。和煦的风将他们的歌声吹向了山林，吹向了港湾，一直向大海的远处吹去：
　　 亲爱的校长，
　　 亲爱的老师，
　　 感谢你们辛勤的培养！
　　 母校的荣誉我们一定保持，
　　 你们的教导永远记在心上……
　　 在海畔的一块岩石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同学，他们就是丁小辉和丁小辉的邻居筱雪梅。他们俩从小青梅竹马，从小学到初中，同学九年，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筱雪梅回头看着丁小辉，说：“小辉，你这次考得真好！我真佩服你学习上那种永不松懈的钻研精神。”
　　 “为了理想嘛。”丁小辉拾起一块石子，一个旋转，将石子远远地抛进海里，直到石子落水以后，这才回过头来对筱雪梅说，“说真的，筱雪梅，你的理想究竟又是什么呢？”
　　 “我的理想？”筱雪梅沉思地说，“怎么说好呢？有时我想当一名作家，有时我想当一名音乐家，有时我又想当一名女航海家，可是我又觉得这些理想都很难实现。也许，我根本就什么理想也没有。”
　　 “怎么能这样呢？确定了一个理想，就应该一直努力奋斗下去，最终实现它。我希望将来能成为一名科学家，为祖国、为人民发明几种新机器，造福社会，造福人类。”
　　 “所以你学习才那么用功？”
　　 “也不光为这个，还有妈妈。”丁小辉停顿了一会儿，又激动地说，“我不像你，爸爸妈妈都是国家干部。我妈妈一直没有正式工作，至今还是个零时工，每月只有二十四元工资。她为了供我读书，除了上班之外，每天还要揽些活回家来做，常常一做就做到深夜……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相信，你的理想一定能实现，决不会让你妈妈失望。”筱雪梅说。
　　 这时，一位同学跑了过来，找到他们说：“丁小辉、筱雪梅，你们在这里谈些什么，快和同学们一起跳舞去！”
　　 “好的”两人一起站起来回答说。于是三人一起奔向草坪，向正在跳集体舞的同学们奔去，与大家一起放歌欢舞起来。
　　 我们像一群白色的鸽子，
　　 我们有一双纯洁的翅膀。
　　 为了理想，为了美好的明天，
　　 让我们迎着灿烂的阳光，
　　 高高地展翅飞翔！
　　 那年轻欢乐的歌声，响彻了整个校园。
　　
　　 三
　　 然而，孩子们的放松与欢乐也仅仅只有这么一天，紧接着他们又要投入紧张的升学考试。在那个初中教育尚未普及，高级中学寥寥无几的年代里，这无异是一场严酷的考验。
　　 为期三天的升学考试终于过去了。尽管每一场考试丁小辉都得心应手，感到比较顺利，但他仍像每一个考生那样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放榜日期的来临，因为山外有山，参加考试的考生里高手如云，而全市就仅仅只有滨海市中这么一所高级中学呀。
　　 终于等到放榜的这一天了。丁小辉与筱雪梅就双双相约一起去市中看榜。
　　 他们到达滨海市中的时候，招生录取榜已经张贴在墙上，榜下围满了来看榜的考生。
　　 “哈！我录取了，还是在前十名。”筱雪梅一眼就在显眼的地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禁不住高兴地喊叫起来。
　　 然而两人寻来寻去，把录取榜反复看了好几遍，怎么也寻找不到丁小辉的名字。
　　 “我……我没有考取。”丁小辉忽然转身往外跑去。
　　 丁小辉一路飞跑着回到家里，一下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淌下来。
　　 丁嫂一怔，连忙跟随过去，关心地问：“小辉，小辉！你怎么了……”
　　 紧随着丁小辉跑回来的筱雪梅跨进门来，气喘吁吁地说：“丁妈妈，小辉他……他没有考取高中。”
　　 丁嫂又是一怔，说：“什么？小辉没有考取？你们是不是看漏了？”
　　 “没有。我们把录取榜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就是没有小辉的名字。”筱雪梅说。
　　 “可是，这怎么会呢？”
　　 “是呀，我们班好几个学习比小辉差的同学都考取了，小辉又怎么会考不取呢？”
　　 “不行，我得问问去。”丁嫂说。
　　 “对！去问问老校长，老校长也参加了这次市里的招生工作。”筱雪梅说。
　　 “我这就去。”丁嫂说罢立即出门匆匆而去。
　　
　　 四
　　 丁嫂在市招生办公室找到了老校长，急切地问：“老校长，我们家小辉这次怎么没有考上高中？是不是他考试考砸了？”
　　 “丁妈妈，你别急。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老校长热情地请丁嫂坐下，递上一杯水，然后委婉地说，“丁小辉这次中考并没有考砸，他每门课程都在八十分以上，尤其是其中的数学和物理，竟考上了九十多分……”
　　 “那为什么不录取？”丁嫂问。
　　 “怎么说呢？”老校长颇感为难地说，“只是政审没有通过，因为你们家有海外关系……”
　　 “海外关系？你是说他的叔叔吧？”丁嫂的头脑里“轰”的一声，感到一阵昏晕。
　　 “本来，这事根本就不应该影响丁小辉。”老校长叹了口气，两手一摊，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深表同情地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有一些同志，偏偏那么机械、固执。”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你知道，小辉他叔叔当年也是抓壮丁抓去的。”丁嫂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为儿子争取着。
　　 “这事我知道。只是……这样吧，我再去替你争取一下，只是希望可能不大。”
　　 丁嫂点点头，慢慢地站立起来，迈步向室外走去。
　　 老校长一直将她送到门口，安慰她说：“回去劝劝小辉，要他不要气馁，在家好好复习功课，明年再考。也许明年的形势会有所改变，政策放宽。”
　　 然而，这话一点也安慰不了丁嫂。她忧心忡忡，心似压上了铅块一般沉重。她真不敢想像，今后展现在儿子前面的，将会是一条怎样坎坷的生活道路。
　　 回到家中，发现儿子已经停止了哭泣，正和筱雪梅一起在眼巴巴地盼望着自己带回来好的消息。
　　 “老校长要你在家好好复习功课，明年再考。也许明年的形势会有所改变，政策放宽。”她机械地把老校长的话重复了一遍。
　　 “可是，他们为什么就不录取我呢？”丁小辉问。
　　 丁嫂摇摇头，沉重地在一张竹椅上坐下，过了好一会，这才叹口气，说：“唉！谁叫你有着那么一个不争气的叔叔。”
　　 “叔叔？我还有个叔叔？”丁小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急切地问，“妈妈，他在哪里？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在台湾。”
　　 “台湾？”丁小辉一惊，两眼直直地盯视着妈妈。
　　 “是的，在台湾。他是临解放前，被国民党裹胁着走的。”丁嫂点点头，开始叙述起那一段从未向孩子说起过的家史。
　　
　　 五
　　 我十二岁就嫁进了丁家。嫁到丁家的第二年，公公就因为过度劳累而死去，婆婆开始在外面摆个小摊，你爸爸也去当了童工。从此，整个家务劳动的重担便落在我一个人的肩上。幸亏你那个比我小两岁的阿龙叔叔对我好，总是帮我挑水、劈柴，陪着我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事。
　　 我十七岁那年，婆婆借了两担米的高利贷，办了两桌酒菜，请来一些亲戚朋友，替我与你爸爸拜堂完婚。正当大家高兴地簇拥着我们去拜堂时，你爸爸的一个朋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对你爸爸说：“快！阿炳，快逃！保长带着几个官兵来抓你的壮丁了。”
　　 你爸爸看看就要与他拜堂的我，犹豫了一下。
　　 “哥，你快跑！这里，我代替你与嫂嫂拜堂。”你叔叔连忙催促他说。
　　 你爸爸刚从后门逃走，保长就带着几个官兵闯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嚷嚷说：“老丁家的，今年可轮着你们家出壮丁了。阿炳呢？快叫他出来跟我们走。”
　　 “阿炳一直在外地打工，没有回过家。”婆婆说。
　　 “笑话！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会不回家？他不回家，谁与新娘子拜堂？”保长说。
　　 “你仔细看看，这不是他的弟弟阿龙在代替他与新娘子拜堂嘛。”婆婆说。
　　 保长看看阿龙，忽然笑了起来，说：“老大不在，老二也可以嘛。”说罢回头向为首的军人一笑，问：“长官，你说呢？”
　　 那军官打量了一下阿龙，点头说：“唔，个子是矮了点，但身子还可以。就是他吧！”
　　 婆婆见他们要抓阿龙，连忙向他们求情说：“不！求求你们，不要抓他……”
　　 我也用身子护住阿龙说：“不！你们不能抓他！他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那军官一声冷笑，说：“十五岁已经不小了。我也是十五岁就吃粮当兵了。”说罢一挥手，要几个士兵强行将阿龙拉了出去。
　　 你的叔叔就是这样代替你爸爸当了壮丁。
　　 在最初的那一年里，你叔叔还时不时寄来一封信，通报他的情况。那年他被抓之后，就被编入一支部队，开赴江北作战去了……后来随着战事的频繁，他的来信越来越少，最后竟断了音信。
　　 直到解放大军渡江的前夕，才又有了他的消息。
　　 那一天晚饭后，你爸爸正在向我们叙说新的战争消息，忽然响起了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士兵。那士兵告诉我们说，他与阿龙是一个班里的。他们的队伍在徐被打散了，他与阿龙一起逃了出来。谁知在渡江南归的路上，阿龙不幸又被抓了回去，被编入了另外一支队伍……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你叔叔的消息了。
　　 因为你叔叔是代替你爸爸被抓去当壮丁的，所以这事一直成了你爸爸的一块心病。那一年你爸爸病重不治，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地念叨着你叔叔，嘱咐我不要放弃打听他的消息，一定要寻找到你的叔叔。
　　
　　 六
　　 “可是，妈妈，你又怎么知道叔叔他去了台湾呢？”听了丁嫂的叙述后，丁小辉问。
　　 “那是在以后的事。”丁嫂回答说，“大概是在五七年的春天，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拆开一看，原来是你叔叔托人到香港寄出的信。你叔叔在信中说，那年他再次被抓后，被编入了另外一支队伍，长江失守后，队伍被调往浙江，后来又去了台湾……”
　　 “你给叔叔回信了吗？”
　　 “没有。我倒是很想给他回一封信，告诉他这些年大陆的变化，要他寻机会离开台湾，返回家乡。可是他信里没有留地址，这回信怎么去寄？”
　　 “妈妈，那封信还在吗？拿给我看看。”
　　 “在，在。我这就去给你拿。”丁嫂说着进入房间，从箱子里找出一封信，把它交给丁小辉。
　　 丁小辉抽出信纸看了一遍，又拿着信封反复看了起来。他看着看着，忽然兴奋地说道：“妈，你看，这信封的下方有一个香港的地址，一定是那个帮叔叔寄信的人的地址。我们可以把信寄到那里，请他转交。”
　　 “可是，又不知道那人的姓名，没姓没名的，这信封怎么去写？再说，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那人还会在这个地方吗？”丁嫂犹豫地说。
　　 “总得试一试吧，也许那人还在呢？”丁小辉说。
　　 “对！应该试一试。来，我来给你做参谋。”筱雪梅在一旁鼓励说。
　　 于是，两人便拿出纸笔，开始斟字酌句地写起那一封，后来严重地影响了丁小辉的生活的书信来。
　　 丁嫂的担心并非多余，一个星期后这封信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退信的原因是“查无此人”。
　　 正当丁小辉拿着那封退信愁眉苦脸时，筱雪梅来了。她了解了这一情况后，笑了，说：“别急，我有一个办法：广播电台不是有一个告台湾同胞的节目吗？我们把这一封信寄到市广播电台去，请他们广播一下，你叔叔一定能够收听到。”
　　 “对！这是一个好办法。”丁小辉说着就要拿笔重写信封。
　　 “别急嘛，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筱雪梅说。
　　 “什么好消息？快说！”丁小辉说。
　　 “老校长托人带信来了，说是市里为解决部分失学青少年的入学问题，决定开办一所民办高中，老校长被调去当校长。老校长要你去那里读书。”
　　 “真的？我去。”丁小辉兴奋地说。
　　 “看你又性急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筱雪梅笑了，接着又说，“只是民办中学收费比公办中学高，每个学期要多交二十多元钱呢。”
　　 “妈妈……”丁小辉抬头期望地看着丁嫂。
　　 “去读，当然去读！哪怕是再多一倍两倍，也要去读。咱不能为了省几十元钱，而耽误了你的前途。”丁嫂坚定地说。
　　
　　 七
　　 民办中学设立在一所名叫水月庵的废弃的寺庙里。抗日战争时期，曾经有一所流亡大学迁址到这里，把寺庙的偏殿与僧房改成教室，只是年久失修，坍败了许多。现在重新装修一新，还蛮像一所正规的学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