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待
　　 父亲突发脑梗，至今未曾醒来，仅凭氧气瓶强撑着一口气，等着一双儿女。
　　 我与弟，各从不同的远方，奔赴在回家的路上。路遥车慢，心急如焚。泪眼早已如倒退的风景一般模糊，纸巾也被染成咸咸的。
　　
　　 二、怀念沧桑
　　 父亲是家中长子，十一岁时丧母。爷爷不顾家，被称为败家子。父亲年纪不大，便要为一家老小奔波生计。
　　 父亲撑过船，拉过纤，也当过泥水匠。记得村里有几栋房子就出自父亲之手，那时我还小，弟更小。妈妈背着弟，给父亲打下手，我在一旁看。父亲右手持砖刀，左手拿砖，耍杂技般，把一块块的砖砌成了墙。我的眼中，父亲那么能干。
　　 有时我很气愤，在大人们的谈话中，常听到一些令人心酸又难受的话。譬如，谁谁嫌父亲手艺不好，动作慢。每当听到这类的话，我难免感到自卑，却更不服气，便养成自卑又孤傲的性格。
　　 父亲对自行车情有独钟，那时却压根买不起。听妈妈说，父亲曾偷过一辆自行车，到县城赶集的路上被主人逮到，遭了狠狠一顿打。对于这件事，我没有感到羞耻，只有满腹心疼与心酸。后来，父亲和三叔都买了辆自行车。那种老式的凤凰牌自行车，前面有杆，我曾坐过，却记不大清楚当时的感觉和心情了。那辆自行车，被父亲修理过许多次，而三叔的却早已坏掉。父亲修车时的表情，我记得很清楚：或许是因为车子坏了心情不好，父亲显得很烦躁，眉头皱得紧紧，神情严肃，甚至凶狠，让我们不敢过问。
　　 我很怕父亲，怕了许多年，直到他抱病回家。父亲外出打工累垮了身体，得了一身病，威风渐失。不再怕父亲，但我不开心，很不开心。我多么怀念，那个一瞪眼让我打哆嗦的父亲啊！
　　
　　 三、自由来自心里
　　 两年前，父亲病倒。经检查，父亲患了严重的脑积水，手术的风险很大，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也可能成为植物人。左右权衡之后，我们选择了保守治疗。
　　 早已看淡生死的父亲，谈及自己的身体状况，总要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模样。他说他想得开，老天什么时候要他的命，就拿去。他说儿女已经长大，自己养花、扫地、看书、散步，过得舒心又自在。
　　 父亲只有小学文化，却有知识份子的风范。他爱看书，对哲学思想也颇有见地。我以前不懂得该如何与他亲近，父女间缺少话题。父亲患病后，我与他很自然地亲近起来，如同知己，十分投缘。每次与他通话，他总要与我分享书里的某些话，还有他的体会和感悟。
　　 因修建水电站，我们成了移民，搬到了新县城。经人介绍，父亲在小区谋了个扫地的活，一个月能拿九百块。钱很少，但每天只需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不累，而且自由。
　　
　　 四、泪落
　　 前天上午，我打电话给父亲时，他正在扫地，只简单说了几句。当晚，父亲突然犯病，不省人事，入院后也不曾醒来。我花了一天的时间交接工作，办好离职手续，订了机票，赶回家中。
　　 丈夫与我早已决定本月中旬迁回老家，却不想父亲这时病倒。丈夫让我先回，他处理完事情后，就带公公婆婆和女儿回老家。两边的事都得做，我不得不一个人回家，一想到即将面对那可怕的场面，既惶恐又无奈。
　　 赶到医院时，已是傍晚。妈妈见了我，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凄苦的笑。我走到床前，仔细望着父亲。他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管子，一只眼睛紧闭，另一只半睁着，靠着氧气瓶艰难地呼吸，发出鼾声一样的声音，我却知道他睡得并不舒服，而是十分艰难。他的头和上身滚烫，手脚却很凉，呈青紫色，已无知觉。
　　 我与弟，还有妈妈，一起向父亲喊话。一直毫无反应的父亲却在这时，流泪了……
　　
　　 五、依然帅气
　　 父亲十几岁时得过脑膜炎，曾好几天不省人事。医生通知家属准备后事，父亲却不知怎的活了过来。人们都说，那是奇迹。
　　 这次还有奇迹吗？我期待奇迹的发生，又做好最坏的打算。
　　 生死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风俗礼数，更让我不知所措。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向长辈讨教，学着去置办。
　　 首先，得买寿衣。
　　 新县城人口稀少，五月的夜里更是冷清，我不觉得冷。寿衣店店主是位六十岁左右的大爷，他细心地告诉我，寿衣的穿法是男单女双，男的穿三套，女的穿四套。黑色打底，白色穿中间，深蓝色穿在最外面。这是因为，在路上若遇到刮鬼皮的，刮到白色那层就不刮了。青线作腰带，要比实际岁月多数一根进去。
　　 父亲命苦，四十九岁不到。我压抑着心中的悲戚，继续听着店主的交代。寿被、枕头、青布、白布、红布，各有用处。
　　 回医院的路上，三叔请了位老师傅给父亲剃头。据说，人在临终前要收拾得干净，体面。如此，后辈人才好。
　　 剃了头发和胡须的父亲，看上去更年轻，更英俊了。妈妈反复看着父亲，不停地说：“你爸年轻的时候特别帅。”父亲现在也很帅，并没有夸大其词。
　　
　　 六、最后的告别
　　 其他人走了，病房只留下我们一家四口。这样的团聚非常难得，一年或两年一次，一次也就几天。
　　 上次见到父亲，是去年的七月份，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回了一趟家，与爸妈相处仅半个小时。那天太阳很大，父亲为了见我，早早到妈妈上班的饭店等着。开车送我的司机不识路，父亲便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路口接我。见到父亲时，父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却微笑道：“没事，没走多远。”
　　 那天，我拍了几张照片，留了两千元钱，便匆匆离开。分别时，我拥抱了妈妈，与父亲只是挥手告别。我哪里想到，那竟是我们父女最后的告别！
　　 听妈妈说，春节过后，弟要去学校报到。临走那天，弟已到公交站台，父亲却硬是追出去递给他一百元钱。那一次，是弟与父亲最后的告别吧。
　　 以前弟出门，父亲断不会有这样异常的举动。也许，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吧，要不然怎会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例如，他取出一张自己的寸照，对妈妈说：“这张照片好看，你去把这张照片扩大，以后就用这张。”他将自己的银行卡和密码都交给妈妈，卡上是我给他汇的零用钱，他都存着。他还交代妈妈：“以后你就别去帮饭店了，熬更受夜的，还受气，扫地那工作别丢，你继续干，钱虽然不多，但也够你一个人的生活费了。”
　　 听着妈妈讲父亲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心里既温暖又苍凉。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我终于感觉到了凉意。我到洗手间，换上了长裤，把高跟鞋换成运动鞋。赫然发现，我的准备竟如此充分，恰恰说明在我的潜意识里，父亲这次是真的要去了。父亲若真的去了，那我要跑的路，要做得事就会非常多……
　　
　　 七、太不真实
　　 过了凌晨十二点，父亲的“呼噜声”越来越微弱，血压由很高变很低。满怀担忧，便将三叔三婶叫了来。我们在医院的走廊上商量后事，弟独自守着父亲。
　　 凌晨三点，父亲突然大吼一声。我们立即回到病房，却只能是无力地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看着父亲非常艰难地喘着粗气，那痛苦的样子，我甚至有一种想帮帮他的冲动。此前长辈告诫过，人在这种时候需要儿女扶着，才能咽得了气。对于儿女来说，能扶着老人咽气，也是莫大的福分。只是我和弟终究不忍，不舍，生怕我们一扶着他，他就真的咽了气……
　　 父亲抽搐得越来越历害。有人大喊：“你们俩快扶着你爸呀！怕什么？他是你们的爸爸呀！”
　　 我和弟赶忙奔向床头，各站床的一边，用力托起父亲。妈妈站在一旁大声说：“你有福气，儿女都在身边，你身上我也给你擦得干干净净的，一切都好。你现在什么也别去考虑了，也别放心不下我，咱们的儿女都很懂事很孝顺，他们会对我好的，你放心吧。听话，什么也别想了，安心走吧……”
　　 “爸爸，我和弟扶着你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话，这分明是在催促父亲咽气啊。可是，我想让他知道，他的一双儿女就在身边，他可以安心。父亲像是听到了，又大吼一声。弟大喊：“爸爸，你是在回答我吗？”
　　 父亲又连吼了两声，然后就没有任何反应了。我和弟仍旧一直托着父亲，迟迟不肯放下，直到医生说：“放下吧。”
　　 我抬手看了看表，凌晨三点四分。父亲心跳停止，医生进行最后的抢救，而在死神的面前，医生的抢救是那样苍白无力。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因为一切是那样不真实。
　　
　　 八、最后一次梳妆
　　 按寿衣店老板交代，同妈妈、三叔一起给父亲穿衣服。父亲的袜子和鞋子是我亲手穿的，头巾和白布也是我亲手包的。青色头巾，白色布条。白布条的意思是，他给还健在的老人（外公、外婆）戴孝。是啊，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是不孝！
　　 父亲咽气后，身上的淤青很快散去。他皮肤本就白皙，现在更白了。他是双眼皮，睫毛很长，非常俊美。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这样仔仔细细地看过他。我面带微笑，一直看着父亲，怎么也不愿将视线挪开。但我终究不能一直这样看他……
　　 打电话请人去拉棺材，接着在医院门口放鞭炮，烧黄纸，哭丧。
　　 哭丧是一种仪式，即妻儿在遗体前恸哭。我先前一直很镇定，然而此刻却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情感如火山喷发，一种深入骨髓的悲痛化作眼泪滚滚而下。
　　 车来时，止泪，起身，到护士站拿来担架。父亲的头上被盖了一块红布，乡亲们用担架将父亲的遗体抬上了车。我和弟披着孝布站在车厢两边，众人如出征的战士那般雄赳赳气昂昂。耳边风声呼啸，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也惊扰了好多人的清梦，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好在这县城是新建的，管理并不十分严格，不论红白喜事，都有人放鞭炮。
　　 小区有个大坝，灵堂便设在了那里。
　　
　　 九、只愿能多做点什么
　　 东方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天很快亮开。我和三叔一起，随道士先生去看山，即选墓地。
　　 新县城背后有一座山，名叫凤凰山。山不太高，但树木苍翠，鸟语花香，风景很美。山上有一片新开发的墓地，就叫凤凰山墓地，原本是私人的林地，已有十几座坟。
　　 父亲生前说，想将自己葬在老家半山腰的地里，自家的土地不必花钱。但老家离新县城太远，实在不便。况且我们都希望父亲能葬得近些，以后也可常去看他。我在心里请求父亲原谅，原谅我自作主张将他安置在这里。我也安慰自己，父亲如此爱我们，定会理解的吧。
　　 从山上回来，灶台、灵堂，以及凉棚都已搭好，十分简洁。我走到灵堂内，透过冰棺，见父亲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般，模样十分可爱。我静静伫立良久，才依依不舍继续去忙别的事情。
　　 选墓地、做遗像、定碑文、买香蜡纸线花圈灵房等，真的太多事情。我没有一点时间去悲伤、去感慨，满脑子想的都是还缺什么，还要做什么？我从未试过在一天之内做这么多事！平日里，望着电脑发发呆，一天也就过去了。这次，我真切地感受到，原来，一个人一天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十、照亮父亲的路
　　 夜幕降临的时候，众人相继离开，只留下我和弟还有三叔一起守灵。三叔也不愿离去，留下来陪我们。说到害怕，真的一点也没有。曾经我以为，守灵是跪在灵堂下默哀。然而，我们却是这样守灵的。
　　 三叔先前熬了两夜，已然累极，便在凉棚的凳子上睡了。我和弟在冰棺前盘膝而坐，守护着香蜡和油灯。油灯是用来照亮父亲前行的路，是绝对不能灭的。我和弟各守一边，将油灯围在中间，又如围炉取暖。
　　 此时又刮起了风，下起大雨，我与弟更加小心地看护着油灯。
　　 漫漫长夜，我和弟开始了有史以来最亲切、最深刻的一次面对面交谈。弟说，身边的长辈都在日渐老去，看着他们苍老的面容，心里莫名感到恐慌。
　　 对于这一点，我也深有感触。人生太多无可奈何的事，生死病死本是自然规律，但给人心灵上、情感上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番痛苦挣扎，我最大的感触是，死亡原来这般不易！父亲最后那三声大吼，是对世间、对亲人最后的呼唤与告别吧？那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感受？父亲已经去了，他不可能告诉我。我只有等到自己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才能品尝到死亡的滋味。
　　 谈起我与弟的性格，实有许多相似之处，兴趣爱好也都一样。我们感叹着，果然是亲姐弟啊。我们就这样一边小心守护香蜡油灯，一边谈论天南地北。却不知父亲，是否听得见呢？
　　
　　 十一、父亲的味道
　　 凌晨五点，我与弟回家休息。走进家门，妈妈正在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抹喃喃自语，一边抹泪。她将父亲的衣物、鞋袜、被子、毛巾，一一打包放好，烧给父亲。妈妈说如果不烧，父亲在下面就没得穿，会托梦来要……
　　 坐在堆满父亲衣服的沙发上，我仿佛闻到父亲的味道。我无多话可说，也不上前帮忙，只静静地看着妈妈收拾。父亲的东西很多，几大口袋都装不完。其中有一双崭新的凉皮鞋，是他前阵子领了扫地的工钱，一时高兴买下的，也给妈妈也买了一双。妈妈那双穿在脚上，父亲那双，却是穿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