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俺叫兰桂枝，陪教授在一起生活了20年，可是早上林教授死了，是从楼上跳下来的。
　　 16楼啊，俺太恨自己愚蠢了。怎么就能让他给支走了呢？他一夜没睡，情绪一直不稳定，俺要是多留个心眼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啊。
　　 那天早晨天刚亮，教授就打发俺去给他买豆浆、油条，他说馋了，俺也真心纳闷，林教授都十几年不吃这类食品了，怎么今天就突然想起这口了呢。俺又想，林教授也许真是饿了、馋了，昨晚上又和两个儿子林大国和林小国吵了好久的架，后来躺在床上干瞪着眼说啥也不吃晚饭，嗯，兴许是真饿了。俺不再多想，下楼就去了早市买豆浆、油条去了。
　　 也就一袋烟的功夫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病房楼下围了好大一圈人，把病房的大门挤得严严实实，俺急着给教授送吃的，也不知道他们围着干嘛，俺使劲往病房门口挤，挤到中间的时候，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衣服上全是血，俺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抖，豆浆洒了一地。因为……因为俺看到倒在血泡子里的是林教授，花白的头发都被血染红了，脸朝下趴着，身底下那血啊还咕咚咕咚地往外淌呢。
　　 俺傻了，大喊着扑了过去叫喊着：“教授啊，您这是咋啦，是不是那两个儿子打您了啊？这两个混帐王八蛋啊……”
　　 白大褂的大夫拉住俺冷冰冰说：“你老伴跳楼啊，你咋没看住他呢……”
　　 “啥？跳楼？”一听跳楼，俺就抬头往上看，16楼窗户大开着，白花花的太阳啊晃着脑袋晕乎乎的，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俺醒来的时候也是躺在一张雪白的病床上，心里忽的又想起教授，嗖的一下坐起来大喊着：“教授，教授呢？”
　　 一双很有力量的手把俺按住：“大姨，您别激动，清醒一下，林教授已经被殡仪馆的车拉走了……”
　　 按着俺的男人是刘刚，他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律师，带着金边眼镜，永远是一身笔挺的西服，教授生前，他总是过来陪着喝茶、聊天。
　　 “啥？拉走了！拉哪去了？俺还没再好好跟他说说话呢，给他买的豆浆、油条他还没吃上一口呢，咋就拉走了嘛，不行，俺得找他去，得给他换身体面的衣服啊……”俺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呀就像断线的珠子似地往下流。
　　 刘刚律师的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地按着俺的肩膀，硬是不让俺下床。他也流着眼泪说：“大姨啊，老教授他已经去了，人死不能复生，您老节哀，保重身体要紧呀，老教授的后事还等着您操劳着呢。”
　　 俺的心里乱哟，内疚哟。想教授咋就这样死了呢，咋就跳楼了呢，伤心啊，一想起教授遭的罪就嘀咕着：“死了好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这就是命啊。”
　　 刘刚叹气：“大姨啊，这就对了，想开点吧，赶紧给林大国、林小国打电话让他们来处理后事吧，教授还在殡仪馆待殓呢。”
　　 俺平静了情绪抬头看看挂钟，已经下午两点钟了。俺急了：“啥？林大国、林小国还没来？”
　　 刘刚晃了晃头又叹着气说：“医生说了，当初这俩儿子谁也不留电话，老教授的手机里也没存他两个儿子的电话，除了您没有亲人联系了。”
　　 俺激动地用手捶着床沿：“造孽啊，这两个畜生啊，挨千刀的不孝子，教授得癌症了，谁也不想扯上关系，问也不问一下，就知道天天来要房子，要财产，这是两个混帐王八蛋啊。”
　　 俺还是在外人面前第一次骂教授这两个混蛋儿子，也是气急了，如果没有他们三天两头在教授面前这么作，教授还能安安生生地多活个一年半载，俺也不至于背负着这么大的内疚啊。
　　 刘刚握着俺的手安慰着：“大姨啊，算了吧，随他们去吧，老爷子一死也少受他们折磨了。大姨，我今天来得也算是巧了，本来想跟老教授再唠唠家长，再征询一下他的意见，结果就赶在他跳楼这节骨眼上了，看来这都是命啊。”
　　 俺不高兴了：“律师啊，你说的是什么话，这是人祸，怎么就是命了呢？”
　　 刘刚痛苦地摇着头，他从提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俺：“这是老教授生前立下的遗嘱，您看看。”
　　 “啥？遗嘱？让俺看，这是为啥？”俺是真心不想看教授的遗嘱。
　　 刘刚回道：“大姨，这遗嘱之前只有我和老教授知道，是关于您和您闺女的。”
　　 俺越来越糊涂了。俺接过遗嘱一看，傻眼了。遗嘱里清清楚楚的写着教授死后的全部遗产赠予吴婉。俺仔细看啦，真没想到教授的画能这么值钱，看的手抖啊。
　　 俺对刘刚说：“俺跟教授无亲无顾呀，俺……俺就是一个老保姆，这……这遗产怎么就能给俺家婉儿呢，说啥也不能受呀。”
　　 刘刚很严肃，板板地对俺说：“大姨，这不是您受不受的事，一、您有权力接受，您辛辛苦苦照顾了老教授二十年，他俩儿子二十年来有找来过吗？有尽过孝吗？二、这遗产是赠予您的女儿吴婉的，您代表不了当事人，无权拒绝。”刘刚说着说着声音就变细了：“我也跟老教授反复确认了好多次了，教授坚持他的意见，也是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伤了他老人家的心啊，他也是这二十年来一直想着自己过早夭折的女儿，他是把您的女儿当作他的女儿看待了。您就接受了吧，这是你们母女俩应该得的。”
　　 俺呆了，一想到教授就这么死了，眼泪呀就止不住地流。二十年啊，这二十年陪着教授一起过日子，俺也一直待他像老父亲一般呵护尊重，这节骨眼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俺的思绪呀一下子就跳回到二十年前的那段往事了。
　　
　　 【二】
　　 俺命苦哇。俺跟俺家男人快四十了才有了娃，女娃。虽然俺男人也想抱儿子，但有了女孩也满心喜欢，他是村里的小学教书匠，有点笔墨知识，他姓吴，给闺女起名叫吴婉，意思就是生得晚。
　　 俺们两口子也算是中年得子，那个欢喜哟。有了吴婉后就一门心思地想把生活过好，一家三口在那个穷僻的小山村辛苦耕作，俺男人还教个书，日子过得也还凑合，一家人欢欢喜地过到了婉儿五岁的生日。
　　 可是，谁也没想到啊，无情的命运就突然降临在俺家里。俺男人有一天就感觉肚子胀得厉害，脸色蜡黄蜡黄的，吃不下，睡不着。俺催着他到县城医院做检查。医院大夫看了片子不敢下定论，让再去市医院做检查。市医院检查结果就像睛空打下的响雷，彻底粉碎了俺家的生活。俺男人被确诊为肝癌晚期，能活着也就半年到一年的光景。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它不分贫富贵贱地使劲糟蹋。俺男人一撅不振，但那时俺想好了，宁可卖房卖地，倾家荡产也让他多活一天是一天。俺抱着婉儿劝他要好好配合治疗，要让他看着婉儿一天天地长大。大夫私底下都劝俺放弃治疗，但那时俺一根筋，铁了心，卖掉了老房子，卖了几亩地，又跟乡亲借了债，尽力延缓俺男人的那条命，那时是那么地不计后果哟，差点就毁了俺家婉儿的一生啊，还好后来遇到了林教授。
　　 那时，俺硬是坚挺着把俺男人拖着命，坚持了一年半的光景才走。大夫说这已经是奇迹了，可是奇迹的代价俺是知道的。那时俺带着刚刚五岁的婉儿天天守在医院里伺候着俺男人。因为房子没了，地没了，借了全村人的债更是没法子还呀。俺娘俩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只能呆在医院里。婉儿自小就懂事啊，她天天窝在她爹身边逗他开心，正因有了婉儿陪着，俺男人才坚持了这么久。可婉儿才五岁多啊，在医院里硬是跟俺睡了一年多的钢丝床，俺心里那个疼呀。
　　 俺男人走了，在俺们一贫如洗的时候，眼不瞑目地走了，俺知道他怪俺，但这是没法子的事。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俺男人等死而不管不顾呀，只是可怜了俺的娃哟。料理了俺男人的后事，俺也想好了，医院住习惯了，俺就在医院里做着伺候人的活挣点钱吧，挣点是点，攒点钱还点债。晚上，俺娘俩就随便挤在一张病床上，大夫也是看俺娘俩可怜，都默认了俺们住在医院，大夫们也心疼俺娃，他们时常送来好吃的给娃补充营养，还经常给娃买新衣服穿。那时，俺是真心真意记着这帮大夫的恩情啊。
　　 也就是那时俺认识了林教授老两口。林教授那时已经快60岁了，眼瞅着就快退休了。他在市里的美术学校做老师，画的画哟好看极了。林阿姨那时因一股急火攻心，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正巧需要雇佣一个护工，好心的大夫就把俺介绍给林阿姨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俺整整护理了林阿姨半年，林阿姨最终没有挺过来闭上了眼睛。按大夫的说法，林阿姨好好调养可以恢复的，但是林阿姨啊那时天天以泪洗面，思念女儿哟，对生活也是没有了盼头。人的精神垮了，身子也就坚持不住了。
　　 哎，想想啊，听林阿姨跟俺唠她家的事情，也属实让人心酸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两口都是文化人，结婚晚，年轻时为了事业要孩子也晚，原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是奔三十的人了，可是不成器呀。这两个儿子迷上了赌博，入了邪道，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谁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俩。老两口呀都是知识份子，可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老两口费尽心思也教育不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是也没改邪归正。
　　 好在，后来老两口老来得子生了个小女儿，小女儿打小聪明伶俐，乖巧可人的，老两口这个喜欢哟，把全部精力，全部的爱都转移到了小女儿的身上。怎奈哦，命运真的是不分贫富贵贱死命地折腾着这些可怜的凡人。一场车祸夺去了才刚刚五岁小女儿的命，当场横死。老两口得到消息那个悲痛啊，手掌里的明珠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就熄灭了。
　　 人死如灯灭。老两口痛苦地张落着把女儿好生打扮装入棺椁。林教授虽是知识份子，但他想女儿啊，他就坚持不让火葬，说是要把完好的躯体送回老家农村的祖坟地安葬。这样女儿躯体不灭，下世就会完好地转世为人继续做他们的女儿。
　　 可是，林教授的两个儿子林大国、林小国不干了，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听到的迷信谣言，说是横死的人不能葬入祖坟地，未婚的女子也不能葬入祖坟地。如果强制葬入就会破坏了祖坟风水，家财尽失，更重要的是会让家里未婚的男丁娶不到媳妇，打一辈子的光棍。两个儿子横挡竖拦就是不让把亲妹妹送去祖坟地安葬。林教授急了，抄起棍棒把两个儿子打出了家门。小女儿好歹顺利送回农村老家顺利葬入祖坟地。
　　 只是林教授的两个儿子作孽啊，这两个混帐王八羔子迷信到家，带着一群耍钱鬼子偷偷地在半夜拎着镐子硬是刨开了他们亲妹妹的新坟，刨开了亲妹妹的棺材，用一张破草席把亲妹妹的尸身包裹一下，就在一处乱葬岗子里草草地埋掉了。这两个该天杀的混帐儿子哟，他哥俩怎么就那么忍心对自己的亲妹妹这样做哦，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林阿姨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她知道了这件事后，当场一股急火倒了下去，在医院里愣是思念了半年的女儿才撒手闭眼。林教授更是悲痛啊，打那时起就与两个儿子断了父子关系，任由这两个孽子胡作非为，放任不管。林阿姨死后，林教授孤身一人，凄凉啊。老伴没了，小女儿也没了，书也教不下去了，他办理了退休，远走他乡，远离那个伤心地，在现在这个小镇子买下了这两间平房重新安了家。
　　
　　 【三】
　　 林阿姨死了，林教授走了，俺又开始在医院里打着零工，带着婉儿艰难地度日。婉儿快七岁了，俺得张罗着给娃找个学校，识个字了。俺愁啊，在这个城市里，除了医院，人生地不熟，上哪去找个学校，又哪有多余的钱去供俺娃上学哦。
　　 这时林教授回到医院找到了俺。林教授说是身边需要雇佣个保姆照顾他，他想让俺娘俩一起搬到他那里做保姆，他给开工资，还说要供婉儿上学念书。俺真是满心欢喜哟，可心里明镜得很，老教授这是心疼俺娘俩，在医院里近半年相处，他也喜欢上了婉儿。只是这个情份太大，俺接受心里有愧呀，可是一想到婉儿到了上学的年龄，不能总是跟俺一直住在医院啊。俺妥协了，愿意给教授当保姆，但不能要工钱，只求让俺娘俩有口饱饭吃，有一个安稳的床睡觉就可以了。林教授没再坚持，就这样，俺娘俩离开住了两年多的医院，随着林教授来到了这个小镇子里。
　　 小镇子不大点儿，特安静。林教授在镇子里的中学做了美术老师，平日里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使劲地画画，他是在用画画来忘记失去女儿与老伴的痛苦啊。好在俺娘俩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窝，婉儿也在镇里上了小学，俺就精心伺候着教授的日常起居，洗衣，做饭等一应杂务，都踏踏实实地做到最好。
　　 日子久了，林教授开始一点点地恢复了精神，好在有婉儿时常陪着林教授说话。林教授也很疼婉儿，看得出，林教授是把婉儿当做他早逝的闺女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能让林教授早点坚强地走出痛苦。俺对教授感恩啊，感恩他收留了俺娘俩，还感恩教授教婉儿读书、画画，婉儿一口一个爷爷叫得教授高兴得很。
　　 后来，教授又领回来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叫刘弃。这个孩子腼腆得很，一只腿长，一只腿短，走起路来瘸得很。听教授说这个孩子身世也蛮可怜的，他的爹妈生下后发现两只腿不一般长，就因为这个把孩子遗弃了，后来被镇子里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了，取名刘弃。因为残疾，刘弃打小起就性格孤僻，但很喜欢画画。老教授可怜他，也惜才，经常带刘弃来家里做客。俺家婉儿甭看性格开朗，但俺知道她心思重得很，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却有很多共同语言，很能聊到一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