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被告和她之间关系，从法律上讲，被告和她母亲没有领结婚证，她算不上被告的继女，但又不知道怎么准确称呼好。八年前她父亲去世时，她才八岁，下面两个弟弟，母亲种不了承包的两垧稻田地，于是，经人介绍，长她母亲八岁的他到了她家里。东北人叫这种男人“拉帮套的”。他把稻田地侍弄得很好，年年丰收，又养了几头奶牛，日子还算平和。她也从小学毕业，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谁知元旦那天，她由亲大娘领着到派出所控告他强奸。在凛冽的寒风中他被抓走了。村里人摸不着头脑，一时间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我接受委托担当他的辩护人时，他作为被告已在押四个月，看上去比四十五岁年龄苍老许多。皱纹很深，花白胡子支棱着，丑陋猥琐，身上还有一股异味。起诉书指控他强奸继女（我对此称呼没有提出异议），他供认不讳。但我到监狱会见他时，他却大呼冤枉，泣不成声。而卷宗反映受害人的揭发强奸事实头头是道，被告几次口供承认的情节也和揭发的基本一致，使人感到公安、检察起诉认定不无道理。但我和搭档申请法官批准到发案地调查了解有关情况后，看到了穿戴时尚，风韵充盈，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的控告人的母亲，虽然只是路遇，一个无言的照面，我和搭档都笑了……
　　 看完卷宗，到当地了解一些实际情况，到派出所询问办案警察接警以及询问报警的女孩大娘后，我和搭档准备做无罪辩护，但委托人是被告的侄儿不同意，说只要我们把他叔叔八年来对家庭的贡献说详细，减轻处罚就满意了。多糊涂啊，劳动再好，也不能减轻强暴罪责。我们说只能按他叔叔要求做无罪辩护。他侄儿也懂点法，不再反对，只问了一句话：“女孩能把屎盔子往自己头上扣？”我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笑了，说：“无罪，清白了，辩护费加十倍。”
　　 和公诉人的“碰撞”终于在法庭调查阶段发生了。公诉人认为控告人检举陈述稳定，被告人几次口供和控告人陈述一致，足以认定。被告人翻供说体罚所致，没有证据证明。因为本案没有直接证据，完全靠间接证据证明认定，所以是否有逼供信成了本案的焦点。也就是说，如果被告被体罚逼供不得不承认，口供来源非法，整个案子失去基础，强奸事实不能认定。
　　 得到法官允许后，我让被告人将已经打开手铐的双手举起来，指着他手腕上圆形伤痕说：“这是被告不承认强奸时，警察紧手铐致双手肿胀皮肤卡破留下的疤痕。”公诉人答辩称：“侦查人员给犯罪嫌疑人带手铐戒具，是合法的，伤痕并不能证明有逼供信。”我说：“检察机关既然否认逼供存在，有义务向法庭提供被告手腕上圆形伤痕形成原因，从而证明口供来源的合法性。”
　　 法官制止了我的追问，说：“双方理由法庭已经清楚，将在合议时考虑。”
　　 法庭审理由审判长指挥。我不满，但没表示异议。审判长替公诉人打掩护，说明我提问击中了要害，反倒对我们有利。我受到鼓舞，接着让被告把左手大拇指朝向法官，指出大拇指半截紫色指甲是被踢小肚子时，被告下意识捂肚子被踢中变紫的，是体罚证据。公诉人没答辩，大概没想到辩护人把一小节紫色指甲当作证据，也恐怕辩护人请他证明半截紫色指甲来历吧。公诉人明显处于下风，我不再咄咄逼人，直接对卷宗中医院尿检呈阳性的鉴定提出意见，即尿检阳性不能证明女孩确实己经怀孕。退一步讲，即便曾真的怀孕，也没有证据证明是被告人所为。
　　 公诉人很忠于法律和事实，口碑不错，在证据面前没有强词夺理，我很钦佩。法庭辩论时我在辩护词中指出，逼供信取得的材料依法不能作为证据。另外，本案太离奇。控告人讲被强暴三次，很逼真，动作都一样，都痛，不符合常理。都在晚上，都在仅有的一铺炕上，母亲弟弟都在，遗留物都用一尺见方白布擦掉烧毁，母亲看不见闻不着？可卷宗中没有一份材料母亲说知道，不参加控告。另外告发过程也违背常理。据控告人讲，她是第一次例假来后四个月没来例假，一天晚上在大娘家住，大娘发现她小腹部有拳头大小硬块，怀疑怀孕，到医院检查，尿阳性，但没有呕吐等衽娠反映，便替侄女去派出所告发的，派出所当晚即对被告人采取了强制措施。我提请法庭注意，此类案件一般由受害人或者法定代理人陪同亲告。另外，硬块哪去了？派出所长证明材料说的很清楚，无论小产还是人流，一定告诉公安机关，好做亲子鉴定。但原告方没有任何反应。村卫生所白大夫证实，被告被抓走不几天，原告下身突然流血，说小产了，找她出诊。其实不是怀孕，是初次例假后的月经并月现象。证据表明被告人是冤枉的，请法庭宣布被告人无罪。
　　 法庭合议后以证据不足为由，当庭宣告被告人无罪释放。闭庭时已经夕阳西下，但橘红色的晚霞特别美丽。我和搭档笑了，回家路上脚步很轻。搭档年轻，爱开玩笑。他又说起了下乡看到的那个穿戴时尚、洁净漂亮的原告人的母亲，说同居结合本来就是错误；小年龄媳妇多变呵……
　　 我不同意，说小媳妇自始至终没参加控诉，没作证强奸，还是有良心的，希望被告离开家庭也是真的。搭档点头表示同意，说人心莫测啊。
　　 许多人问，为什么女孩会拿这种事冤枉人？其实很简单。主要有两种原因：一是愚昧。四个月不来例假，小腹有硬块，认为怀孕了，得找个人承担，拉帮套身上有异味的小老头正好中标。二是经济原因。孩子大了，能干活不需要拉帮套的了。再加上道德、世风日下，同居男女差距日渐拉大，此类案件发生不足为奇。当然，到底为什么，只有当事人知道。有人问，为什么不要求追究诬告责任呢？有的律师真这么作过，当事人很满意。但我不能这麽做，因为律师没有检举义务。那些事是受害人及法院、侦查机关的事，不能越俎代庖。
　　 我是最后走出法庭的，感慨人间愚昧导致不少花花事，既悲哀又可怜。感慨经济利益面前决定人间道德的高尚与低俗的力量如此巨大，使人脱离铜臭味任重而道远。我没有胜诉的喜悦，没有参加亲属拥抱无罪之人的庭外欢庆，把十倍的辩护费忘得一干二净。
　　 我真的累了。倒是来自女孩母亲的表扬信使我轻松起来。她在信中感谢我替她女儿还原了清白之身。她领女儿到医院做了妇科检查，女孩还是处女呐。她没提被冤枉的被告。后来听说永远分离了，被告走时，她给他一头奶牛，还把家里唯一的存款折送给了他。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存款。
　　 我敢说，被告的辩护人得到败诉方（控告方）表扬信的，全国也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