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我没有受伤
　　 我的心，同样被这火的力量
　　 灼伤
　　 ——题记摘于旧作《太阳之歌》
　　
　　 西姆医生就像往常一样，嘴里含着硕大的烟斗深窝在真皮沙发温暖的怀抱里。我用极度疲倦的眼神，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以及阳光下那些颤动的光点。我的思绪很乱，不知道怎样理出一个头绪，来再次讲述他需要听的东西。我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编制自己的故事，西姆医生也不是第一次那样舒服地坐下来听我的倾诉。要不，他也不会在一个病人面前做出这样的姿势，就像打算听一个长篇广播一样，喝着美味的葡萄酒来欣赏这个故事的惊心动魄。
　　 “你要仔细地问问自己的内心，为什么备受折磨？”西姆医生的声音非常具有磁性，低沉的男低音中混合着优雅的地中海口音，就像他喝的葡萄酒，总让我感受到阳光的滋润。
　　 “爱。”我似乎是沉默了很久，但从西姆医生的眼神中，我却感觉到自己的回答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快速而又敏捷。
　　 “Loveisthesourceofallevil.”他快速地咕哝了句英文，我没有听懂，一脸错愕地盯着他毛茸茸的双唇，希望他能够再次重复一遍。但就在这错愕的一瞬，我的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声音，“爸爸，你少喝一点吧。”
　　 儿子，是儿子，我感觉到眼眶湿润，朦胧中，我看到了他那张明净的脸庞，以及一脸期待的表情。孩子你懂什么？我在心里说，我郁闷啊！
　　 “就知道喝酒、抽烟。喝死你，抽死你算了。”一听到这个恶毒的诅咒我就知道，是谁在说话了。我的心一颤，内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手指很明显地抓了抓衣角，但还是无力地放松下来。“一个月就挣那俩钱，还不够你自己折腾的。”声音继续，尖锐而又刻薄。就像一连串有力且疯狂的子弹，冒着愤怒的火焰，打进柔软的棉花糖里，没有了回音。我完全放松下来，放松下来，就像西姆医生那磁性的声音一样，低沉而又缓慢地放松下来。我无气可生，无火可发，就像老僧入定一样，你讲你的，我做我的。
　　 “你不是喜欢大海吗？想一想大海的涛声，想一想大海的广袤，想一想海滩的浪漫。也许，你会想看一看，星光灿烂下的海面。游鱼或是水母，发着微弱的光芒，在平静的海面上，一闪一闪，就像那灵动的星空一样，灿烂、美丽——”
　　 “那是一个关于海的故事吗？我似乎看到了与海有关的我，每一次与海的相遇，都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
　　 “从琼州海峡穿越的时候，我俩都还年轻。你裹着一条翠绿的丝巾，将整个头抱起来。身上穿着橙色的救生衣，怎么看都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本来我们坐在休息室里，但船一开动，立即摇晃起来，你说心里摇得难受。那就走走吧，我们穿过乱糟糟的人群，来到甲板上，船已经离开海港，琼州在海面上就像一个山包，时隐时现地漂浮在海面上。天气非常好，一大群海鸥，在追随着船尾的浪花，海面看似平静，但翻滚的海浪，有规律地拍打着船舷，时而将它举在浪尖，时而又跌回到浪底。整条船，就在大海的颠簸中穿过一条条涌来的浪涛中前进。本来看着还蛮大的一条渡船，随着琼州的消失，就像一片翠绿的树叶漂浮在水面上。你说，不行，现在更加难受了。那就船尾吧，也许那里会好一些，我建议。到了船尾时，当看到船后泛起滚藤的浪花时，你再也忍不住，扶住栏杆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我忙去拍你的背，那时你也许很厌恶，一把把我推开。我只能眼看着你将胃里吃过的午餐，一口口吐进翻滚的海水里，我的胃也开始阵阵痉挛，忙抬眼看向远处，此时只有茫茫大海和无边无际的海水，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将我紧紧包裹起来。船颠起来时，仿佛要将人举到天上；而簸下去时，仿佛没有一个根底，脚下总也找不到踏实的感觉，心也就跟着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上了陆地之后，你第一句话就说，还是在地上踏实。我心有灵犀地点点头，看着你苍白的脸色，心疼地滴下酸水。以后再也不坐船了，我说。嗯，你回应道。但想不到，以后的生活却真如这艘渡船，在大海上一直颠簸，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渡口。”
　　 “对，生活本来就像大海上行舟。但家，不是渡口吗？你们努力经营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能够回到家得到心灵的安慰？彼此能够得到理解和相濡以沫？”西姆医生试探着问。
　　 “家，心灵的渡口？”我喃喃自语，回忆着所有有关“家”的画面。从儿时的，还有刚刚结婚的时候，以及儿子出生之后，这些所有的画面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不断转换着，交替着，仿佛来印证这个结论。最后我摇摇头，眼里滚下来一道温流，“我太想有个这样的家了，可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家吗？”
　　 “有，因为有爱，所以才会有温暖和包容。无论你身在何方，心在何处，只要一想到家和家人，你的心就是温暖的。”西姆柔声地说，他那极富磁性的声音非常具有感染力。每一个字，仿佛包含着一股暖流，温烫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但是当我一想到家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在我耳边回响，“你是个没用的男人，一无是处的男人，你不配是个男人！”我的心立即一阵紧缩，紧皱的眉头又拧上了一层疙瘩。“不，没有，肯定没有。”我接近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句。
　　 “好，没有，没有。”在我想极力分辨的时候，明显感到西姆的手温柔而有力地握住了我手。这让我顿时安静下来，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他叼着烟斗，衣着朴素地陷进沙发的情景。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医生，更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包括他吸烟时，那薄荷香般的烟味，都没有给人以厌恶的感觉。从内心来讲，我不愿意回忆往事，仿佛在展览自己血淋漓的伤口从而博得人们的同情。作为一个男人，我觉得那是一种侮辱，更是人格上的一种屈辱。有泪自己流，流完还得面对现实。有时同事们都说，嘿，Mister吴，怎么整天看你紧皱着眉头，在想什么？我总是惊愕地说，没有啊，天天哪有那么多事情可想？对方摇摇头，或是笑笑走开了。搞得自己莫名其妙，难道我天生这幅苦大仇深的面貌？“那就说说，没有的理由。或是谈谈你的家庭。”山姆继续低缓地说道。
　　 “说说理由或是谈谈我的家庭？”我莫名其妙地问。
　　 “对呀。说说看。”
　　 “这得从哪里说起呢？”
　　 “随便，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我不介意做个非要听全部故事的听众。”
　　 “嗯嗯。”我沉思着，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家，就没有多少温暖。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为了一点小事，常常闹得天翻地覆。那时，家的感觉是冰冷的。恨不能快快长大，逃离这个家。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家庭，就暗下决心，决不能让这个家再重走父母的老路。可事与愿违，母亲和媳妇常常为了一点小事，闹得口是心非。好不容易自己单独居住了，可又和媳妇之间经历了种种感情上的颠沛。每次闹完之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像个惊弓之鸟，自己的心，仿佛针扎般难受。
　　 或许，西姆医生发觉我正在忍受痛苦地挣扎，正无法从纷乱的故事中扯不出一个可以倾诉的线头。于是，他轻轻地说：“那就谈谈你的爱人吧。”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无论在什么场合或是经历过多少物是人非，我都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和善良。”我停顿了一下，因为在我说出这些的时候，眼前迅速飘过那些我们不开心的画面，一旦想到这些，我的心情依然澎湃不已。“但是她的尖酸刻薄也是出名的。”我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故作镇静地说：“第一次吵架时，我就没有控制住，对她动了手。那年，儿子刚刚四岁。我记得当时工作压力很大，那天也和她拌了几句嘴。她赌气上街买衣服，回来时，我正在和公司领导交流问题。也不知道她哪根筋出了问题，在旁边尖着嗓子刻薄地说，和哪个美女聊天呢？本来不想理她，自己就躲出去继续。可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她像疯了一样，所有刻薄的话语就像倾倒泔水一样，向我劈头盖脸浇过来。我当时就火冒三丈，心里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女人，并且暴怒的火焰也冲昏了我的理智。于是我拖起她的胳膊，就把她提到门外。
　　 “幸福的婚姻，可能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各有千秋。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就非常后悔。在心里，我也不想看到这种局面。但一向要强的我，从来没有为这件事情道过歉。冷战几天之后，也许她也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但是婚姻的这艘小船，却也因此造成了伤痕。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那天晚上，事情的起因已经不再重要，反正夫妻间的拌嘴和吵架，就像勺子碰着锅沿一样稀松平常，总之又吵了起来。当时孩子回了父母那里，不在身边。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就在我们两个人都即将将这次的不愉快变成沉默冷对时，她却拨通了电话和孩子说起我的是是非非。黑暗中，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娘们欠揍！两口子闹别扭，你扯上孩子干嘛。并且你不是在孩子心目中抹黑我吗？于是，我又一次愤怒了，在黑暗中，我猛地坐直身子，冰冷地看着她。她就像一只惊恐的小鸟，快速地跳下床，跑了出去。”
　　 讲到这里，我沉默了很久。西姆医生一直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从他那紧缩的眉头中，我知道他在认真地倾听。回忆不但让我痛苦，也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但无论回忆多少次，我都无法原谅，一个吵了架就离家出走的女人。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多，而这样，总让我感到感情的危机。仿佛爱情的温度，不是一下就能升到沸点，而降下去的速度，却在一瞬，能够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冰冷。我不知道，离开家之后的她能够遇到什么事情；更不知道离开家之后的她，是否能够像我一样，还执着地爱着彼此。离开家的女人，总给我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总给我不安定的因素。我吸了口气，仿佛给自己找了上万个理由，来解释这种可笑的逻辑。可在我的脑海中，这种逻辑一点都不可笑，反而显得一本正经。西姆没有打断我，手上的力度让我倍感温暖。我已经不是在回忆，而是已经回到了过去。
　　 “我知道这些年，你受的委屈，也知道你所有的辛苦。但爱一定要说出来吗？必定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我相信，我们的心能够做到心心相印。可是我错了，一错再错。不是所有的爱，你都能懂得；不是所有的情，你都能察觉。或许你已经习惯了这些，认为我这样做是天经地义之举，或者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不能再打动你了。
　　 “记得我去北京的时候，你抓着车窗泪眼婆娑，我的心都碎了。我说，我很快回来，很快。记得在南京的时候，你挺着大肚子一人在家，我常常对着月亮，悄悄念你的名字。为了记住你的生日，我将所有的密码设成你的出生日期。为了显得对你的尊重，你的所有建议，我都默默认定。尽管有些并不是很好，但我会在事后委婉地表达我的看法。因为我知道，事前你肯定不会采纳。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知道，你恨我，其实一提到这个事情我也恨自己。但事情发生了，我们如果再走到一起，就应该放下。可你放不下，一直以来，就是放不下。
　　 “记得我醉酒回家时，已是凌晨了吧。小区里已经没有一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灯光，我醉气冲天，趔趄着步子在黑暗的楼道里摸索着爬上楼层。我知道你烦，为了这个家，心都快操碎了。可我也烦，烦命运为什么这么捉弄我。难道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非要今天来偿还。两个彼此烦躁的人在黑暗中相遇的时候，我想，应该用温暖的拥抱来彼此取暖，才能够慢慢走出低谷吧。可你选择了远离和怨恨，我真的火了。你是我老婆，为什么在我人生低谷的时候会有这种选择？
　　 “是的，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个决定让我终生悔恨。家庭暴力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问题更为复杂。我只能再次沉默地承受错误带来的结果。”
　　 很长时间，西姆和我都选择了沉默。他从我滚烫的泪水中应该能够体会到我的悔恨。但是他并没有打断我，而是让我继续在这种悔恨中进行忏悔。上帝能否听到，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应该属于上帝抛弃的孤魂。否则，我就不会认识西姆，并躺在西姆的病床上。
　　 “当你所有的爱，对方接收不到的时候，就是应该分手的时候。”还是西姆打破了平静，他还是用极为缓和的语气，低声说道：“否则，就会是彼此伤害。”
　　 “也许你是对的，西姆先生。”我沉思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可以重来，我会从合适的时候提出分手。但时光会重返吗？也许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问题是我没有这么做。我想，不管怎样，为了孩子，还是继续走下去吧。但是，我却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极度的怨恨让她变成了愤怒的羔羊，在她的心里，我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资本。根本不可能和她平起平坐，她的需要从来就是第一位的，而我，则成了一个悲哀的可怜虫。是她伟大的让步，才有了我现在所拥有的，否则的话，我将一文不值。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是在她玩微信之后。那晚，我听到她半夜还在玩微信时，就有些生气，但还是忍住了。第二天夜里，她又在玩微信，我想看看她到底在和谁聊天，于是我推开了她的房门。是的，我们分居已经很多年。我看到她时，她正在慌忙拆除聊天记录。我再也没有忍住，从未有过的羞辱感，让我失去了所有控制能力，于是，我一把抓过手机，将它摔的粉碎——”
　　 一声清脆的响声，及时将我立即拉回到现实。我还明显能够感觉到，自己因为气愤而起伏不平的胸膛里那股难以压制的怒火。西姆医生满脸微笑地正打量着我，“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和蔼地说。这让我内心舒服了很多，我想说，就这样吧，但对面镜子里的那一脸的络腮胡和鹰钩鼻子，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不必介意，护士会和你说明一切的。”西姆医生拍了拍的肩膀，我本能的一闪，眼神有些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机械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从嘹亮的橱窗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圣皮特大教堂尖尖的房顶，一群雪白的鸽子“咕咕”地叫着，蹒跚在街前的广场上，孩子们欢快地在广场的水池里消暑。当这一幕落入玛雅的双眼时，并没有消除她眼中流露出的忧郁。西姆非常绅士地坐在对面，眼中有着同样的忧郁。
　　 “他的病怎样？”玛雅小声地问。
　　 “很严重。”西姆喝了口咖啡回答道：“他已经到了严重地幻听幻觉阶段，需要的是住院治疗。”
　　 “早知道这么严重，就早些带他来。”玛雅叹了口气。
　　 西姆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继续说：“我无权干涉你们的生活，但为了我的病人着想，我想，你应该对他改变一下态度。”
　　 “我——”玛雅刚想说话，西姆立即制止了她，他接着说：“这样说，你肯定会有很多话。但我肯定，他是爱你的。我知道他读过逸民先生的小说《为爱抓狂》。相似的经历让他分不出自己是谁，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可你知道吗？这篇小说的结尾非常恐怖，小说的主人公经受不住爱情的折磨，最后杀害了自己的妻子，然后自杀了，场面非常血腥。在我给他进行催眠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回忆着整篇小说的内容，就在他将要说出结尾时，我及时将他唤醒。如果你没有将他送来，我想，现实是多么可怕啊！为了自己，为了他，还有什么是不能宽恕的呢？”
　　 玛雅再次将目光透过窗子，一缕灿烂的阳光正投射在教堂的屋顶，样子极为神圣，她似乎看到了圣母那慈祥的脸庞上发出的柔和的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