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属百灵鸟的，每天总起的很早，伴着窗的微明，她就像调好的时钟，轻灵地从我里床爬起；若见我醒着，总要横着身子，拿腰以我腹部当垫具，仰面伸展着，先要练一通她的S，然后下地，梳洗。接着开始她一天不变的流程——洗衣服了。洗衣机放在那，老也不见她用，她已习惯了在搓衣板上洗衣服，说是这样洗的干净。她可不想我刚换穿上的衣服就残有污渍。我说没事，她说这影响她的形象——她总以为，谁家老公衣服邋遢，肯定有其老婆一定的原因。对此，我总觉得好笑，说，就算你说的对，可衣服穿在我身上，谁知道你是我老婆呢，我又不是什么名人；她可不管。倒是觉得，假如哪天盆里衣服少多了，她就要来我和儿子的床边收罗，看有没有可洗的被我俩藏起来了，有则毫不客气地收走。接着，就能听到浴室里沙沙的搓洗声，以及伴着的她轻盈的歌声，什么“椰岛小夜曲”、“我俩长相遇”这类令我听厌了的歌。她却像祥林嫂似的，不厌其烦地重复。然而老婆洗的衣服就是清香，每晚叠着放在枕边，总能伴着安然入眠。有时居然还能梦见，最初去她家时的情景……
　　 那年，她外出打工已有四个年头没回家了，走时十九，回去时二十三。头两年学徒没空回，后两年认识了我，我妈留她过了两个年，不能再不回了。我二十四，第一次和她一起去千里之外她的娘家。我住江苏，一马平川，不见个土丘，更别说山了，多么渴望见到山呀！她住四川盆地，到处都是山——在我看来是如此。所以，她向我描述家乡的山山水水时，我总是瞪着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觉得她的美丽就是因喝了山泉水的缘故。人还没到，心里都已无数遍的在描述那里的美景。我们那年是夏季领的红色结婚证，初秋去的她家，一直玩到春节过了年才回我家。我老婆在三姐妹中最小，所以当时她家里只剩下父母老两口了。
　　 一大早就下了车，在两个半山腰之间的岔道口。清晨，天还没有亮透，有淡淡的雾纱轻笼着山腰下的梯田和村庄，不时听到鸡远远啼上两声，在整个山坳里回荡。山坳似乎昨夜刚受细雨润过，上下坡小径边的青草叶，小树叶上，还含着露珠，偶有微风拂过，露珠在叶面上滚来摇去，晶莹剔透。妻子停在那做了个深深的呼吸。我知道，妻子肯定在回味着她的童年、少年，曾经的花季，雨季，从这山坳，憧憬着走到大山外面去的情景。我听妻子对着远处那座小屋喊：“爸爸，妈妈，我们回来啦！”又对着山谷喊：“喂！——我们回来啦！”白嫩的脸上泛着红潮。
　　 灰幽幽的竹林，树林深处，随着喊声，像早准备在那似的：一前一后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来。如此曲曲折折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坡地小径，像不是用脚在走，似乎平移着就过来了。我当时问老婆说，爸是否学过少林功夫？妻子，噗嗤一笑，似孩子，说，“学过，你以后可得对我好点。”不及下想，一个洪亮亲切的声音从脚下坡低处传来：“红伟，宗琴，你们终于回来了！”——多么令人感动的称呼！第一次见面还没到我身边，不喊四年没见面日日思念的女儿，却先喊我这个从没见过面还偷走了他女儿的“可憎”小伙子。
　　 多年来只要想起，总让我感动不已。早把它定格在了心里，它是我心底深处千年万年的琥珀。
　　 稍事寒暄，因为岳母在坡下等着，没爬上来，岳父说，回家再叙。才说着，把地上的大包小包一大堆，两手提着已下去好几步了。我抱着电视机，老婆空着两手，在后面小心跟着。刚下到半坡，遇见在那等候的岳母就叫着“幺女……”——我们还没来得及叫妈，妻子的母亲早已喜极上眉梢，母亲心里装满的尽是女儿呀！
　　 她家住的梯田在山坡中腰，往下还有坡有梯田有条很大的屯水渠，水清澈得能见渠底的水藻摇曳，以及水藻尖上悠然停立着的小鱼。昨夜一场润雨，使得沿水渠边的石头缝里、岩石暗穴里，到处都是水幽深沉的声音。岩石缝里的泉水均匀下落，撞击渠水的声响，如铃玉环佩之音，清澈爽亮。顿时我整个身心就已如同这雨润过的山坳水润和舒畅。而这渠里的水是妻子喝了十八年，她父母还要喝一生的生命之源。如此清澈的水，什么被你洗过，沐浴过，还不都净得水灵灵哟！喝过，还不都纯得清澈澈哟！
　　 但我不多日就被水羞得不浅。过了几日的一个清晨，我还在熟睡着，朦胧中有水缸注水的声音，急起来一看，妻子她爸我丈人，正往水缸里倒着挑来的水呢。两只大桶，一只更大的缸，一缸水可用四五天到一星期的。等我起来看时，差不多已满。我要去挑，岳父见我细皮嫩肉的就是不让，我死活逞强，相持不下。老婆也起来，说，爸，就让他去试试，来这么多天了，光吃闲饭，也该让他知道知道我这啥都不容易的。岳父骂了我妻子。我乘势担着两桶下坡去了。走出了老远，还听岳父大着嗓门喊：“红伟，担不动就少担点，别伤着！”我见不远处，几个妇女端着一大盆子衣服也走在田径上，还不时盯着我看。好像还随着岳父的喊声嘴角露出了笑意。我想，可不能丢了脸，尤其在女人面前。
　　 一桶舀下去，满满的，却又倒了重来，因为有几条小鱼，见了生人，好奇不走，竟被我舀到桶里来了。我用桶划拉了几下，赶它们游远后，就舀了满满的两桶，挑着往回走。桶刚离开地的那会，我就感到咋那么沉！而且两桶水的分量还不一样，有翘起来的感觉，只得用手压着保平衡。该死的是，我还不能刚上肩膀就要放下来找平衡，因为我无意中看到，河边一个俊俏白臂粉衣女子正斜着眼看我，抿嘴在那笑。我越发不安了，你想，这个样子能挑得好水么？洒了不少不说，歇下来总比倒翻了的强。才歇下来，就有打我身边过的住下坡的那家媳妇，腰里夹着个偌大衣服盆子，说：“这不是小琴家的新女婿么，咋啦，怎么才来几天就干活了！”我嘴本就木讷，被其这么火辣辣的一顿四川辣椒，更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见我囧了，就先笑了，说，一看就知道你没挑过水，接着，就教我怎么怎么挑，才灵活轻松不累。又说，有空去她家里玩，最好会打牌，让她赢点钱好买菜请我吃饭。四川的女子就像正午头顶的太阳，路过就由不得你不出一身汗。我正要挑起水桶再走，妻子他爸来了，他可能就是一直在看着我，视线没离开过吧。说什么也不让我挑了，我一方面不想在人家面前争执，一方面肩膀皮好似碎了，就羞愧难当地跟着，一路低头走了回去，身前背后似乎又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我比挑水的丈人还累……
　　 平时，我和妻子爱到后面的山坡凹凹里去晒太阳，去看房后面高处，山坡上的一大水塘子，还有那高高低低随着坡度种的各种树木和竹林子，以及整个山坳的美景，还有山头那边山坳里一样又不一样的村村落落，沟沟坎坎……
　　 日子像彩页连环画，怎经得起两个正爱得炽烈的恋人并肩去一页一页快乐地翻过！——也就一晃间，冬天就来了。
　　 一场大雪过后的某天，天气特别的冷，岳母一大早在我们还没起床就把衣服洗好了。我们起来，嚯！眼前整个山坳都披上了银装，除了河道的一条流水，山坡田径的几串脚印，还有偶露出头的树叶，竹叶，它们是深色或清色的之外，其它的尽是白色：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不时，有远处哪块白里，探出和我一样黑黑的脑袋来，打量着这个银装雕塑的世界。这时，红彤彤的太阳刚刚爬到远处白色的山顶，红得一点都不刺眼。似在前面这个山顶戴着，又似在更前面那个山顶戴着……“幺姨叔！”这么早山坡下八岁大的的外甥女，穿着一团红，刚从山坡下上来，才探出她上半身的红，就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她是来通知我中午去她家吃饭的……
　　 由于雪深，冰也厚，我们就坚决不让岳母去上坡水塘里去过洗衣服。我和妻子一同去塘边，破冰洗衣服，我破冰，妻洗，我帮着拧干。不一会就好了。但手也冻得发红，脚也冻得发木了。我俩在岸边跺着脚搓着手，我看到鱼儿在冰层下的枯荷叶边嘻嘻，吐泡泡；鸟儿唧唧喳喳在竹林子里扑来腾去，抖得雪粉儿白花花的直往下洒，哪株竹上的冰凌子雪珠子被淘气的一只大鸟来回的扑腾，突然间噼里啪啦全部抖掉身上的负重，猛地昂起了头，露出一身的青翠。一阵风旋起，雪粉儿直往我们身上吹，冷的我俩赶紧回到下坡去了。
　　 岳母在家门口凝望着远方的山顶，那已升起老高的太阳，眯眼含笑，一副怡然。阳光送到家里暖融融的。见我们洗衣服回来，就起身帮着晾晒，摸了两件，就说没有洗干净，里面的肥皂水肯定没滤清。老婆说，都过好几次了，过清了，我也说是。可岳母执意要重过，我们再去还不行，还得她自己去。没法，我们只得羞愧地陪着。
　　 我见她，用刚才特意带来的竹把长扫帚，把聚拢到一起的冰块推开远远的，这才拿起衣服，用力一抖，把它铺展在水面上，然后从一头开始，一点点的揉搓，浑身使着劲。我和妻子在旁看着。厚的衣服不能用手搓，她就放一块大石头上用棒槌打，一边洗一边打。这动作，多年以后再想起，使我想起了现在的教育，多了轻柔的揉搓，少了棒槌的敲打，结果多了性格上的僵硬，棱角，少了柔和，融通。衣物需要敲打才能柔和，人也是。被她这么一顿的敲打，衣服里面还真是冒出了许多的白沫子。岳母真厉害，一摸就知道没洗干净。当时我在场，岳母没说什么，中午在其姐家里吃的饭，玩到天快黑回的家。
　　 我没有看电视，洗漱完就睡了，天也冷，风似虎啸。妻子被她父母叫到了隔壁，说是有事叫她过去。说是隔壁，其实也就隔了道木板，她家的房子除了四周是砖砌的，里面都是用木板隔开的老式房子，所以不怎么隔音。我又安静地躺着，所以她们的说话我能断断续续，听到一些。
　　 只听岳母说，“琴儿，快过年了，回家一晃好几个月了，又要走了吧，你们？”
　　 老婆说，“嗯，还没咋觉着，就这么久了。”
　　 岳母又说，“这点算什么，我还记得把你抱在怀里的那会呢！一晃你竟自己嫁人家了……”到这里我似乎觉得沉默了一会，又似乎觉得在抽搐，因有丝丝缕缕的洇噎声，刚开始是一人，继而俩人，再过了一会，是岳父的压低的声音，“好了……”
　　 停了半响，岳母说，“你们姐三的婚姻都是由你们自己做的主，我们从来没反对过你们哪个，只是自己做的主自己要对自己负责。富贵以后自不必说，如若不济，他就是讨饭，你也得跟着后面拿个破碗，攥根木棍，同甘共苦……”
　　 一阵北风，刮过后面的白桦树林子，哗哗地响，屋里的声音被掩盖下去听不见了，我知道白桦树在不停地摇摆歌唱；风刮过竹林子，我听见雪沫子冰凌子纷纷掉地的声音，仿佛看到了竹子抖去了一身的重压，重新昂起了一身青翠；我更听到我的心猛地一抖，像被什么撞击了似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淌，淌在了这千里之外，前世或许修了什么福，今世却忘记了想不起来的地方——我妻子的家里。但我知道，这里可能是我要用几世几生甚至无数世无数生想报也报答不了的地方。
　　 风小了，屋里低低的对话声，又悠悠地传进了我的耳蜗……
　　 “你不在父母身边，首先要照顾好自己。男人一般挺粗心的，但结婚以后，你的地位很重要，要尽量尊重对方老人，将来有了孩子要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孩子不要多，教育好就成，你们姐妹三个我们没有带好，想着都难过……”——“妈，咋有来了。”我又听见老婆的声音。
　　 “自己男人有啥坏毛病，要劝说，但要讲究方法，他是颗树，怎么长，就看你怎么修枝剪叶了……另外你自己也要做好才对……”我在这里重述当时真实的情形时，不得不把岳母说的连贯的话打断插上一句，因为我惊愕，真的，现在想起这话，要是没有点学识是讲不出来的，但老人家却没读两年书，丈人倒是有文化，是会计，村里做账几十年没有一丝一毫的出入！从此，我看见乡间仪态安然的老太太总要竖然起敬，这都是因为我岳母。
　　 谈话还在继续，“……就拿今天过洗衣服来说吧，还没要你洗，你连过洗都过不干净，这是我们份内之事你都做不好，难道还要我跟着你，去你婆家教吗？”
　　 我的心又一次被荡开了口子，说的是那间房里的妻子，话却声声锤在了我心上……
　　 回想这么多年来我自己做的，枝叶倒是被修剪得没有旁支突兀斜出之类，但却老也长不健硕。不竟心口犹如千斤压着，气喘不过来，拼了命地挣扎……
　　 喂！醒醒，快醒醒！我惊厥醒来，浑身湿透。妻说，“你又做恶梦了？这么好睡，刚才还醒着的。赶紧把衣服换了，出了汗的衣服穿得难受。”妻拿出放在我枕边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我把衣服抱在心口，微闭着眼，我没有告诉她：我在梦里又回了一次她老家，而且是二十年前，她年轻时的家。我也没有告诉她，我的感觉：这衣服，好软，好香。
　　 我闭着眼，细细品味着：这晨露，这鸡鸣，这泉水，这鱼儿，这梯田，这竹林，这风声，这白雪，这红日，这灯光，这乡村，这老屋，这岳母望日的怡然，这谈话……这妻子故乡的味道，这母亲的味道。
　　 我睁开眼，所有的这些味道如同清晨森林里的负离子似的，正从我心口的这件棉衬衫里游离出来，弥漫着整个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