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时光里的回声(散文)
闲来无事,总喜欢循了旧路,回望。人到中年,或许总是恋旧的心理作祟,旧人,旧事,旧衣物,旧文字,一径地寻下去,寻着,寻着,似乎就听到落雨的声音了。
【曾经年少】
年少时做过的梦,游戏的人,都随了季节的风,渐渐退去。而往事,却如水落石出般浮上来。
——题记
犹记小学时候,放了学,先不忙着回家,几个女孩聚在一起,选一处安静地方,折了围巾做头饰,咿咿呀呀地唱:花木兰我羞答答……,或者,三五人一组,抓石子,踢沙包,跳方格,踢瓦片等等。蓝天白云,禽鸟啁啾,直到村子上方的炊烟渐渐被夜色吞噬,大家才一头汗珠地分头往家赶。
到家做什么呢?照例是一跨进院门,就急急地唤:妈,妈,我回来了!那架势,活像一只贪玩的小鸟,跌跌撞撞飞进巢里,其声音和动作,虽有些夸张,而一张小脸,却分明唇红齿白,惹人怜爱。也因为这个,妈妈也总是下不了狠心训斥,玩就玩了,洗手吃饭。
饭,不是山珍海味,唯一的美食,当属妈妈的烙油馍。几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油馍,揉成团,擀成圆,放进平底锅里,然后滋滋地冒着热气,由白转黄,油汪汪,黄灿灿,香气扑鼻。然后再直勾勾地看着妈妈把一整个圆,分成几个扇形,几张小手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那种贫穷年代积蓄出的温馨和丰盈,常让我唏嘘不已。
待上了中学,自然少了几分贪嘴,也懂得穿衣打扮了。可家境的拮据和姐妹的拖累,让我收敛起那份爱美之心。虽然是老大,却也并没有几件新衣服可穿,身上将就的也不过的姑姑打下来的旧衣衫,被母亲简单拾掇一下,胡乱套在身上。那个时候的人,也不大注重衣着,功课也紧。我唯一值得自豪的,是经常被语文老师表扬我的字写得有模有样,我的作文几乎篇篇是范文。这小小的资本,维系了我整个少女时代的骄傲。
年少懵懂,为赋新词强说愁。说不清是性格缘故还是那个时代的压抑,我开始有了浅淡的忧伤。为着一片飘零的树叶,或者远天一抹流云,圈点勾画的心事,总是有着隐隐的雾气。也有胆怯的男孩含蓄地暗示对我的好感,但那个时候的我,多么心高气傲呵,总觉得他们不够英俊,不够才气,不够优秀。
久而久之,老师和同学都说我有些清高。清高就清高吧,曲高和寡,也是一种高度,我又何必委曲求全,采摘本不属于我的果实呢?这种疏离的态度,延续到大学,乃至中年,仍是我身上隐性的标志。
少年疏狂。记得那时,学校里来了几个实习老师,其中有一个代我们班的数学。我当时是数学课代表,和老师们接触多一些,再加之学习不错的缘故,很有些挑剔。我总是忘记他不过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孩子,需要我们的宽容。反而总是千方百计地找一些难题,向他讨教。看着他绞尽脑汁无计可施的样子,我的嘴角上翘,分明地觉得这个老师水平不怎么的。后来,等自己当了老师,登上讲台,心中鹿撞一般忐忑时,我才明白,当年的我,是何等的不懂宽宥!如今,昔日胆怯的实习老师想必已经是熟练的老猎手,而我,也是身在江湖,打着和他一样的牌,其间酸甜苦辣,自是明澈于心。
唉,这曾经的少年时光,是一把攥不住的沙子,走着走着,就漏光了。一些光影的微粒,浮在阳光中,晃得人眼睛发涩。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次第,怎一个“追忆”了得!
【田野风情】
田野,诗意而丰饶。站在田野的眉睫之上,许多时光,呼啦啦倒流。那些青葱的岁月呵,如此遥远,又如此切近。
——题记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田野自然是孩子们最大的游乐场。
春来的时候,满眼青翠,树上成嘟噜挂着的,地上打着旋滚着的,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嫩得滴水的绿。
风招摇着,一会按倒狗尾草的头,一会儿又挠挠小树的腰。调皮的野花,在草间挨挨挤挤,笑笑嚷嚷。
我和小伙伴们选一处凸起的山坡,或坐或躺,嘴里咬一根草茎,或手上绕一朵野花,叽叽喳喳地说。无外乎是学校里老师的评语,或是谁身上新做的衣衫,新扎的发辫。话题细细碎碎,像穿过花墙的风,模糊又清晰,暗香丛生。
坐累了,就相顾吆喝着,牵着手,步入青草更深处。更深处,有白白的茅草根,折下一截,放进嘴里,口齿里满是甘甜。吃得不过瘾,还要扒拉着丰茂的草,专找又粗又水灵的折,那咯嘣咯嘣的脆响,听在耳里,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相携去的,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子。男孩子是被排除在外的。封建思想的残余,父母的耳提面授,早已在小小的心里竖起篱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似乎是一种本能。诺大的旷野,宠溺着我们,大片大片的叶子,喧哗着。
有女伴掐一支狗尾草做戒指戴在手上,美滋滋地乐。那个时候,我们简单而贫瘠的心灵,是描画不出白马王子的轮廓的。我们只是纯粹地喜欢哪部童话故事里的男孩,因为他的勇敢、智慧以及俏皮。关于爱情,因为遥远,反而成为流放的鸽哨。弥足珍贵的,倒是小姐妹们之间依赖的情谊。这种情谊的传递,往往借助一本连环画、一把花生米、几颗糖,丝丝心动,全在毫无遮拦的笑里。
那时,我也并不是一味地知道疯玩。家里养了一头牛,周末,照例要拉它出去遛遛的。这个差事似乎理所当然由我来做。理由很简单,我是老大。
老黄牛很温顺,我也很斯文。我们往往是一前一后,慢悠悠地晃上田埂,寻一处水草丰茂的山坡,闲闲地坐。有时,我会拈一本同伴家淘来的故事书,倚树而读。有时,我也会遵了家人的叮嘱,埋头割一阵草。累了的时候,抬头望望凌空飞过的鸟,变化莫测的云,或者,听风从树叶间穿过,悉悉索索地响。偶尔顽皮,也会追逐一两只小虫,三五只小鸟。放浪形骸的时候,干脆枕着胳膊,叼一棵草,翘起二郎腿,若有所思。
无论怎样的天马行空,总逃不过乡野的颜色,乡野的味道。待牛儿吃得肚儿滚圆,我才懒洋洋地打道回府。手握一杆藤蔓编制的牛鞭,和我的牛儿一起,穿越层层绿地,悠然归去。当然,独自放牛,也是很枯燥的,这如许的诗意,也是如今隔了些距离,濡染了些苦尽甘来的情愫的缘故。想想那时偶尔窜上的孤独感,偌大的旷野就成了一个黑洞,我小小的身体,迅即被吞没,那种被遗忘的痛苦,哪里有两个黄鹂鸣翠柳的欣喜呢?
好在,那样的日子并不是很多。
路边的野花采摘来,寻一个瓶子,盛了水,插进去,春天就活了。小小的,低矮的屋子,刹时明眸皓齿起来。倚在门框上,看夕阳一点一点陷进童话的城堡,看炊烟一缕一缕地优雅地消弭。浩大,苍茫的宇宙,一瞬间安静起来。母亲此刻正在厨房忙碌,太阳跌进锅里,碗里,即将被我们一点点消化。
【拴在瓜田里的夏天】
有些时光,有着小小的波澜。那小小的一皱眉,正是岁月里,一段美丽的弧。
——题记
老舅爷种了一块瓜田,暑期的时候,正赶上甜瓜成熟。为了防偷,就搭起一个瓜棚,平日里我们不放假的时候,自然是由舅爷看管的。可一旦放了假,这看管瓜棚的事情,自然就落到我们这些孩子身上。
弟妹们年龄小,哼哼唧唧的不愿去,也就罢了。我是难以推辞的,作为家中老大,与情与理,似乎都无法拒绝。
白天倒还好说,大不了怀揣一本书,守着这肚儿圆圆的瓜果,一任书里的世界和瓜田的世界各自疯长。
偶尔,有要好的女伴作陪,除了拉扯些闲话,就是摘瓜招待。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描摹的荷叶和莲花,忽地铺展在眼前。那时,我大略是读不懂朱老的心境的,只是觉得语言和意境真美。眼前的瓜秧,远没有荷叶那般婷婷,它们在烈日的炙烤下,恹恹地打着卷,有些已经干枯,泛黄,有些还在努力地长高,顶着几朵小黄花,倔强地笑。
太阳太毒辣了,我惮于暴露在阳光之下。手握一柄蒲葵扇,呼啦啦地扇。即便躲在瓜棚里,也还是觉得热,而且还咬。不一会儿,身上已经满是汗水和疙瘩。
那些诱人的甜瓜躲在瓜秧之下,羞答答地,像待产的孕妇,有着瓜熟蒂落的香。乳白的,似玉,娴静典雅;青皮的如浣纱女,素朴绵软;花皮的,如拳,透着一股俏皮。
女伴使劲抽抽鼻子,伸手要碰。我急忙挡住,蹲下身去,看看成色,拍拍肚皮,再翻个身,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摘下,送到女伴的手上。
在瓜田里溜达一圈,汗水直冒,赶紧一溜烟跑回瓜棚,在衣服上使劲蹭蹭,拿小拳头一锤,瓜应声开裂,于是一人一半,甩了瓜瓤,狼吞虎咽。其实,熟透的甜瓜,那瓜瓤也是很甜的,有时,我们干脆就吸溜到嘴里,滤了瓜子吐出来,其余的悉数咽下肚去。如若还觉吃得不过瘾,尽可以放开肚皮去吃,农家人的慷慨在孩子身上也体现得十分鲜明。
碰见左邻右舍的,也喜欢热情地招呼,顺手摘几个瓜,塞过去,对方笑呵呵地承受,也是一种快乐。
中午时分,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下地干活的乡亲都回家了,田野里一丝风也没有,放眼望去,白晃晃一片,发白的马路飘在远方,褐色的乡间小路也似乎一瞬间冒了白烟。我恹恹地托着腮儿,等妹妹们来换我吃饭。平日母亲做好了饭,总是让妹妹们先吃,吃好了快些换我回去。
这个时刻,是颇有些令人期待的。因为我家的瓜田比较偏僻一些,它正上方是一个崖坡,上面新添几个坟堆。小时,老年人常讲鬼故事,说什么人烟稀少时候,正是鬼上门之时。听得我浑身只起鸡皮疙瘩。所以,妹妹的换岗,于我,是一种解脱,一种救赎。我总是搭了瓜棚,望眼欲穿,只等几个小小的身影,快些出现。
而晚间更是令人揪心。当夕阳一点点退到山后,淹没在杂草丛中,我的心也似乎坠到了谷底。
夏虫啁啾,蛙鸣声声,参差错落的田野之上,零零落落走着荷锄而归的乡亲。远天,如绯红的桃园,弥漫着浪漫气息。起风了,空气中,隐隐传来裙裾飘扬的声音。孩子们的鸽哨,擦着天边,飞过去了。
如此田园诗情,在我眼里,只是暂时的留恋,因为,我时刻担心着天色变暗,惧怕空无一人的原野会把我吞噬。以前,晚间站在家门口,远远就能望见的鬼火,似乎就在头顶,明明灭灭,叫人毛骨悚然。再加之,一声长一声短的猫头鹰叫声,听在耳里,简直是心惊胆战。
那时的我,既惧怕天黑,又担心瓜田被偷,两难之间,最后的取舍就是,待田野上再也看不到暮归的乡邻,赶紧舒口气,拔起双腿,直往家奔。那架势,真好像是有鬼在身后追着,心怦怦乱跳。
待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头,才放慢脚步,悠悠地走回家去。而这一切惊心动魄的描述,在整个少年时代,我一直封存在心深处。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怕父母担心,也许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坚强。如今,那片瓜地,连同那些胆战心惊的回忆,都成了岁月的留白。
我唯一可以旁批的是:彼年彼月,一段拴在瓜田上的夏天。
那个夏天,惊悚而又芬芳。
这时光里的回声,清新活泼,芬芳美丽。它照见我们的过去,小小的,葳蕤的,汁液饱满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不可复制的。暗香一般的流水,在历史的隧道里,蜿蜒,哗哗的节拍,常让人恍惚:这时光里走着的人,即便白了头,也是幸福的吧,因为我们拥有这么多美丽得无以复加的声响呢!
风声呼啸,从我的耳边,骏马一般,飞过。
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