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豆腐啰，卖豆腐，谁要又白又嫩的鲜豆腐……”一声悠悠扬扬的吆喝声从楼下传上来。循着吆喝声望去，一个穿得有些象农村大嫂模样的妇女蹬着三轮车在楼下转悠着，扯着嗓门喊。那一声接一声的吆喝声穿透了整栋楼房，也穿透了我尘封了多年的往事……
　　 我想起了老家那两口孤独的石磨，想起了大石磨压出的玉米面儿，想起了小石磨流溢出的乳白色的豆汁儿，也想起了我的母亲和父亲……
　　 一年四季，从春到秋，两口石磨一直唱着同一首歌谣。这歌声里，是劳作的快乐，是希望的等候，是一家人甜甜蜜蜜的幸福生活。
　　 “只要磨儿响，生活就有望”。母亲常常对我们说，别小看这两口石磨，它可是一家人生活的依靠，就像家里养的牲畜，要爱着它。你看，它给我们家带来了多少希望。是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吃的，猪和牛吃的，都要经过它的压碾。
　　 八十年代中期，尽管农村早已实行包产到户，但是家里仍然清寒，能在过节时吃上猪肉在乡下是不错的。所以，我们常常盼望过年，盼望过年能吃上大白米饭，能吃上猪肉炖海带。用现在的话讲，那就是我所盼望的小康幸福生活。
　　 一家人的生活总没法离开石磨。乡下只出产玉米，不产水稻。我是吃玉米面长大的。至今，仍象玉米一样结实而饱满。我们家七口人，五个孩子中三个是我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由于年纪都是两岁顺差，基本上是差不多的个儿，差不多的力气。农村女娃没有城里女孩娇气。我记得拉大磨的时候，是我、二姐和母亲轮流拉。父亲在外面跑村里的事情，大姐煮猪食，三姐剁猪草，弟弟做作业，母亲累了就缝洗衣服，家里无形中已形成自然而明确的分工。
　　 拉磨是小孩子很费劲的事情。把玉米倒进磨眼中，我和二姐就架起磨杆，她左我右开始拉起来。由于石磨实沉，特别是在拐弯时，要使出好大的力气才能拽回来，两个小时下来，都累得腰酸背疼，象全身瘫痪不得动弹。看到我们如此卖力，母亲也过来帮忙拉一把。虽然很累，但我们看到母亲的笑容，心理倒觉得甜甜的。
　　 “石磨嗞嗞响，大磨压玉黄”。在老家，石磨每家必备，不象现在的电磨，只要把开关打开，磨就会自动工作。大石磨的声音特粗犷，宏亮而深沉，俨然在高歌艰辛岁月和生活的轨迹。它象一头老黄牛，漫不经心的，重复着一种“嗞嗞”的声响，打磨着自己厚重的身躯。眨眼间，那些饱满金黄的玉米就碾成了细小的沫儿，在石磨周围腾起一片朦胧的黄白色的粉雾。就是这些细细的沫儿，成了我们一家人的主食，成了我们的一日三餐，以至后来就成了我的骨骼和肌肉。
　　 比起厚实的大石磨来，小石磨算是小家碧玉了。它不但身形纤小，而且外观和纹理也轻巧细腻。说白了，大磨是干磨，小磨是水磨。磨豆腐和磨元宵浆都要用小磨的。小磨和大磨就像家里的主人。大石磨干脏活、累活和重活，小石磨都是干精巧的活儿，更需细心和耐性。一个刚一个柔，就如父亲和母亲一样，带给我们的是哺育，是我们生活的食物和精神的佐料。我永远是怀着崇敬之心来看待它们的，就如永远怀着对父母的养育之恩而触发的感激之情。
　　 由于小石磨相对较轻，有时侯我一个人可以拉上二十分钟而不歇一口气。母亲在一旁喂磨，她掂着小勺将泡胀的黄豆一勺一勺地磨眼里送。我很有韵律地推拉石磨，那些黄豆浆一缕缕从从磨嘴里漫溢下来，特别特别的晶莹。豆浆顺着磨槽慢满流淌，滴答滴答地落在盆里。我觉得那时候自己很伟大，努力配合着石磨“吱吱呀呀”的节奏，很少碰到母亲的勺子。但偶尔也碰到过。有一次，好象是困了，正拉时，只听到丁当一声，拉杆打落了母亲的勺子，勺子里的豆粒洒到豆浆上。没办法，我只好停下来等母亲一粒一粒地挑出来再拉。那时候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
　　 母亲多次提醒我，拉磨的时候和做其他事一样，都要认真，要掌握好节奏，当快则快，当慢则慢。我忽地觉得，我拉磨有了经验，也收获了人生里面一种潜在的学问。
　　 “卖豆腐啰，卖豆腐，谁要又白又嫩的鲜豆腐……”这一声声叫唤，听着这一声声吆喝，我好象又看到了母亲做豆腐的身影。母亲做的豆腐又香又嫩，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喝豆腐花，吃豆腐块，我们一家人争先恐后地抢着吃，生怕轮到最后自个儿没了。吃上一顿豆腐，也算打了一次牙祭，过瘾得很。母亲见我们爱吃，常让我们拉磨她心甘情愿做豆腐，叫一家人好好地美上一顿。父亲见状，也凑凑热闹，取笑母亲成了我们家的豆腐娘娘。一家人就这么其乐融融的品着豆腐，品着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因为母亲能干，每逢村里有个红白喜事，准少不了请母亲去打豆腐。母亲做的豆腐真做出了工夫。何时下锅，何时滤渣，何时放石膏，要什么火侯，母亲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村里人常夸赞她的手艺好。每逢打好豆腐后，对大家说：你们看，今天的豆腐真好，预兆今后的好年份呢。母亲能从一锅豆腐判断吉凶。其实，那是母亲心里真盼望着天天风调雨顺，年年有个好收成呢！
　　 “小磨大磨都是磨，磨来磨去都是歌”。在夜间，我家的大磨小磨经常同时工作，两口磨各自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进，前进，始终没有走出自己的圈子。好象是命中注定的，好如我的父母亲，始终在那个小村庄，没有一次走出外面的世界，永远围绕着“祖训”在田地间躬身劳作，累了一身的病。到头来，把病痛全留给了自己，把幸福和愿望都赠给了后人。
　　 和谐之音的美妙，虽比不上天籁之音的高雅，但是，田园风光和小农意识的和谐氛围是今天我再无法经历的。那一种境界来自于土地，来自于天然，来自于对亲情的依恋。
　　 故乡的石磨是我记忆最深处的歌谣，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经久不息的生活原版。毕竟，岁月总在向前飞速留转。石磨终究只不过完成了它的夙愿，最后，被遗弃在无人经过的旮沓处。那两口石磨，已经布满了灰尘，象是经久之年无可再用。没有人再去理会它，没有人去为它擦拭灰尘，更没有人去为它撰写历史功绩。就如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们是太平凡太平凡的普通大众，他们做的应是他们的份内之事，也是应该去做的份内之事，从来，他们从未要求要得到什么。
　　 抚摸石磨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在涌流，在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