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字闺中的汪家二小姐珍珠，立在三月温柔的阳光里凭栏远眺，空气中荡动着一种很浓的春日气息，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愁绪和忧郁，怔怔在站了一会，便走下楼来。
　　 狭窄的街上，店铺一字儿排开，或高或低的吆喝声和着来来往往的人,让小街显出一种热闹景象。珍珠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买，只是想在这种热闹里走走，特别是有年轻的目光投过来，心底里慌乱之余却有一种说不出得惊喜，那光洁而俊美的脸上在这三月温暖里现出一片迷人的桃红。
　　 汪家在小城里算得上大户，珍珠的父亲是周围几百里内有名的中医，挣下一份不小的家产，不但在小城里开着几间药铺，在省城也有他的药号，其眼界就自然不同一般了。一朵花似的珍珠出落在这样的家里，让许多殷实人家的子弟眼热也就可想而知了，但父亲一概回绝:小女子还小。而其实他正托人在省城为珍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婆家，毕竟他的眼光不再在这小城里了。
　　 珍珠对父亲的打算一无所知，每天除了做一些女红以外，便显得无聊而空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想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心事。
　　 珍珠心头那莫名的忧郁散失于这暖融融的阳光里，说不出的快意与舒心，眼光忙不暇接地四处流连。不经意间，一个人猛地碰了她一下，珍珠一惊，手绢飘落在地上，忙俯身去捡。那人却先捡在手，递给她，关切地问：“碰痛了吗？”
　　 珍珠这才抬起头，和那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脸一红，忙低下头去，心怦怦地乱跳。这是怎样一个俊朗的后生啊，那深邃的眼睛里含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又似乎带着一丝脉脉温情。珍珠突然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想逃开，却不知为何站着不动。
　　 “小姐，实在有些莽撞，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那后生说着躬下身去。
　　 珍珠嫣然一笑：“是我不小心碰着你，怎么叫你赔不是？”说着，有些慌乱地转身走开。走了一段路，珍珠忍不住回过头来，那人还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她心头一热，含羞而去。
　　 晚上，珍珠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白日的情形化作无数的碎片闪现于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至很晚才睡着，却做了个梦，梦见那人一脸微笑地向自己走来，把她一把抱住，一种弥天的惊喜和震颤让她从梦中醒来，望着窗前的月光，娇喘吁吁。
　　 珍珠很快打听到那人叫陈功，家在出城一里远的陈家庄，原也是殷实人家，无奈祖父和父亲都抽鸦片，把个家败落得不成样子。到他成年时，家里只有一间藏身的破屋。陈功偏又秉承了父辈懒惰，田地里的事不愿做，整天去城里混，好在小时读了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脑子活络，一帮打锣敲杆得也都听他的，倒也不愁吃喝。
　　 陈功也很快探得珍珠的住处，便有事没事在她屋前转悠。珍珠想见他却又怕见他，只是躲在窗后偷偷地看他。
　　 那几日，父亲去省城了，珍珠坐在有些阴暗的屋里望着窗外的阳光，又有了出去走走的念头。下楼来，没走多远，便有一个人叫住她：“汪小姐，前面有人等你。”
　　 珍珠一惊，疑惑地问：“谁？”那人一笑：“你想见的人。”
　　 “到底是谁？”珍珠小心地问。
　　 那人依然笑吟吟地说：“去了就知道。”
　　 珍珠毕竟是个女子，站那里不知所措。
　　 那人见她犹豫，说：“大白天的，还能怎样，走吧，汪小姐。”
　　 珍珠随那人离开街道，进了一条小巷，走不久，出了巷子，便见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湖光涟涟，湖边一排垂柳吐出嫩叶，煞是喜人。珍珠的心也开朗起来。突然，她看到陈功站在一棵垂柳下微笑着看着她，那张英俊的脸给她一种亲切迷人的感觉。珍珠有些慌乱起来，脸上像着了火，红得透明。
　　 珍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两人很没边际说了一些话突然沉默时，陈功竟会一把把她搂进怀里，要吻她，她挣脱着，却是那样无力，陈功身上散发出的男人气息让她晕眩。当陈功的那温热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时，她的脑子一下变得空白，犹如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坠落，惊恐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她瘫软在陈功的怀里，一种温情如雾般在她心底升起，她紧紧地抱住了陈功挺拔的身子。
　　 “我会娶你的。”陈功说。
　　 “我父亲不会同意。”
　　 “我不管，我这辈子就要娶你。”陈功霸道地说。
　　 “你别乱来，我先跟父亲说说看。”珍珠叹息一声，温顺地依着陈功，她喜欢他身上的那种气息。
　　 随后的日子，珍珠陷入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思念，陈功的身影完全融化于她的生命之中。
　　 父亲终于回来了，珍珠正想着怎么说起和陈功的事，父亲难得地走进了她的闺房，很慈详的看着她，问了一些闲话后，说：“你也不小了，女大当嫁，这次去省城给你说下一门亲事，家里殷实自不必说，那后生在民政厅当差，人我见过，一表人才，又知书识礼。人家说与你见过面后就可定下来。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省城走一次。”父亲似乎很满意这门亲事，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爸……”珍珠欲言又止。
　　 “怎么？你不同意？”父亲的脸一下冷了下来。
　　 “我只是不想嫁得太远，爸老了我也好照应。”珍珠嚅喃着。
　　 “爸老了，有你几个哥。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准备一下吧。”父亲起身要走。
　　 珍珠哭一般叫一声：“爸，我不去。”
　　 父亲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她，好久才说：“这事由不得你。”
　　 珍珠突然犟起来：“我已有了人。”
　　 “谁？”父亲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
　　 父亲脸色气得铁青：“没有我的同意，谁也别想娶走你！”说着，一甩手，走出门去，珍珠禁不住哭出声来。
　　 这一夜，珍珠一夜未眠。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家人慌慌张张地进了老爷子的卧室报道：“老爷，不好了，二小姐，她……她不见了。”
　　 当确认女儿连同她的衣物一并消失后，老爷子气急败坏地说：“这个孽障，让她走吧，给我把紧门，不许这个贱人再踏进家门一步，我，我权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母亲背着父亲让家人偷偷找到珍珠，劝她回家，可是珍珠铁了心，就是不回来。
　　 一九四二年阴历八月十六，天气好得出奇。在一家小旅馆门前，汪家二小姐一身红衣坐上了迎亲的轿子。围观的人很多，可汪家却没有一个人露面。那依依呀呀的唢呐声，把珍珠的心揪得一紧一紧的。
　　 私奔的珍珠没有得到家人的祝福，没有盛大的婚礼仪式，在一间破旧脏乱的茅屋里与陈功成了夫妻。
　　 洞房花烛夜，陈功拥着珍珠说：“其实第一次在街上碰落你的手绢，我是故意的。”珍珠在陈功的身上使劲地掐了一下：“你真坏！”陈功一笑：“我不坏，你怎么会看上我呢？”两人又紧紧地拥着一团。
　　 尽管父亲什么嫁妆也不给她，但母亲还是偷偷地给了她一些银元和细软。珍珠就用这些钱让陈功买了三亩田地，原指望陈功从此走正路，过个安稳日子，但陈功却把田地租给别人，自己依旧在街上混，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顾。
　　 珍珠不久就怀孕了，偏又生病，躺在床上几天没有进食。托人捎信把陈功从街上叫回来。珍珠坐起来哭着说：“你也该干点正事，这样整天在街上混，这日子怎么过下去！”
　　 陈功一脸得漠然：“怎么过，就这么过呀！”
　　 “你还像个男人吗？嫁给你，我真瞎了眼！”
　　 “后悔还来得及，你还可以回汪家呀！”
　　 两人吵起来，越吵越厉害，珍珠心痛得不知说什么好，起身去抓陈功，陈功一巴掌打在珍珠的脸上，又一脚踢过去，正踢在珍珠的肚子上，珍珠痛得惨叫一声，仰面倒在地上，鲜血从下身洇出来，湿透裤子……刚刚坐胎的孩子没了。
　　 珍珠醒来时，母亲已在身边，眼泪婆娑地哭着：“你怎么找了这么一个恶人，跟他离了，回家去。”
　　 珍珠却不敢哭，劝慰着母亲：“我这个样子，怎么有脸回去？”
　　 第一个孩子没有了，怀第二胎的时候，陈功出事了，他去偷人家的东西，被人发现，眼看就要抓住，他心一横，掏出刀，竟杀了人。这下，陈功在小城再也呆不下去了，连个招呼也不跟珍珠打，就连夜逃走了。这一逃，就没有了消息。
　　 拉扯个孩子的珍珠，日子就更难过了，父亲仍然不认她，珍珠也就不好回娘家了。好在母亲常躲着父亲给珍珠一些接济，珍珠还不至于没饭吃。
　　 另一种苦却只有珍珠自己知道，夜里的寂寞让她难熬。在这种寂寞里，她老想着陈功的好，而陈功的恶却被淡化了。她渴望着陈功回来，抑或是关于他的一些消息。母亲似乎理解珍珠的心事，劝她再找一个，珍珠却说：不，他是死是活总得有个消息。
　　 一天夜里，珍珠突然被一阵激烈的枪声惊醒，颤颤兢兢地抱着儿子坐到天明。第二天，便听到了县城解放的消息，一队队解放军行走在乡道上，向县城进发。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队伍里竟然会有陈功。大约是十天以后，陈功一身戎装，带着个警卫，神采奕奕地出现在陈家庄，看上去陈功依然年轻而挺拔。陈功踏进家门时，珍珠一下子却怔住了，好半天，才愣过神来，不顾门口许多围观的村人，扑在陈功的身上哭起来：你这个该死的……
　　 陈功却轻轻的推开了她，蹲下身去抱他的儿子，孩子显然怕生，吓得哭起来。珍珠忙抱过孩子，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伤心，泪水滚落在孩子的身上。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天也开始变暗了。看着陈功，珍珠心里涌起柔情，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看着在旁的警卫员，又不好说什么，便起身做饭。陈功说：“你别忙，我还得回去。”
　　 珍珠一惊：“你今晚不在家住？”
　　 “队伍上有事。”陈功淡然地说。
　　 “再有事也不在今天一晚。”
　　 “我……”陈功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沉默了一下，又说:“我真的有事,我得走了。”说着站起身，招呼一声警卫员就往外走。珍珠愣住了,手里的米盆一下掉落在地。陈功走出门去，她才愣过神来,追到门边：“你什么时候回来？”陈功也不应声，挥挥手，让她回屋。
　　 珍珠一夜未眠，流一会儿泪又自嘲地笑：应该高兴才是啊！
　　 随后听到的消息让珍珠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据说已是县长的陈功已经找了个女人，而且也有了一个孩子。
　　 珍珠不相信，抱着孩子去城里找。进了城，却不知往哪儿找，只好见着穿军装的人就问：“你知道陈功在哪？”
　　 “哪个陈功？”
　　 “很高个子很英俊的那个陈功。”
　　 “哦，你说的是陈县长，他在县政府里。”当兵的手一指：“往前走不远就是。”
　　 珍珠找到县委，门口那个当兵的却不让进。
　　 珍珠说：“我找我丈夫也不让进？”
　　 “谁是你丈夫？”
　　 “陈功啊！”
　　 “哦……”当兵的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说：“我进去说一声。”一会儿当兵的出来，交给她一些钱，说：“陈县长让你先回去，过些天他会去找你。”珍珠也不好说什么，失望地叹一口气。
　　 过了两天，母亲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她：“你父亲被抓起来了，说是与旧政府过从甚密，是反革命。你是不是去找找陈功？”
　　 珍珠也急了：“我人都见不到他，怎么跟他说？”
　　 母亲慌了，哭起来：“天，这可怎么好？听说还要枪毙你父亲，天！”
　　 珍珠再次去找陈功，把门的就是不让进。无奈，珍珠只好回家盼着陈功再次回来。
　　 日子在焦急中过去。陈功终于在一个阴雨天里，走进了他原来的破屋。珍珠看到陈功，忘记了从前陈功对她的暴行，急切多抓住陈功的手说：“你可回来了，我父亲被抓到局子里去了，你快和局子里的人说说，放了我父亲吧！”
　　 陈功慢慢推开珍珠的手说：“别急，坐下来慢慢说。这件事可不是那么简单，再说我说了也不算。”
　　 珍珠带着哭腔说：“看在夫妻的情分上，我求你了，快去和他们说说，放了我父亲吧，不然，我父亲就没命了！”
　　 陈功像是没有听见珍珠的话，沉思了半晌叹口气说：“这些年苦了你。”
　　 珍珠抹了一把眼泪说道：“苦倒没什么，只是老想着你的生死，心里放不下，回来了就好。”
　　 “唉。”陈功又叹一口气：“有件事真的要跟你说开。珍珠，你还是另找一个人过日子吧。”
　　 珍珠一惊：“你说什么？”
　　 陈功转过头，像是自言自语：“你对我的好，我记得。但你父亲是恶霸，是反革命，这是县委研究过的。你是他女儿，我又是队伍上的人，怎么能在一起呢？再说，这些年在外，我以为你早改嫁了，就在外另成了家，这事本来上次要跟你说，见你还为我守着，又不忍心，但这事总得要说……”
　　 珍珠的脸变得死一般苍白，眼里的泪水打着转儿却没有掉下来，一双手颤抖着不知往哪搁。半天，才低低地问一句：“陈功，你说的都是真的？”
　　 陈功又长长地叹口气：“这是没办法的事。”
　　 珍珠把头埋下去，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落在地上。陈功在一旁劝慰着：“你想开点，其实比我好的男人多的是。”
　　 珍珠猛地抬起头来，眼里已没有泪水：“陈功，我再最后问一句，你真的舍得撇下我娘儿俩不管？”
　　 陈功想了一下：“如果你觉得为难，孩子我可以带着。”
　　 珍珠惨笑一声：“你心真狠，抛下我，你还要抢走我的孩子？”说完走进厨房。
　　 珍珠拿住为自己准备的毒药，原想如果实在过不下去了，就一死了之。而现在，这个让她思念入骨多年的人却要抛弃她，多少个日夜的期盼让她心力憔悴，陈功的话让她一落千丈，如同落入冰冷的地窟。她想，你这样狠毒，我也让你活不成！
　　 珍珠定了定神，从厨房里端出一碗茶水，说：“你来了，我也没有什么招待你，只有这碗茶水……你喝了吧。”
　　 陈功看着她，珍珠的眼里似乎含着一种温情。陈功接过碗，说：“珍珠，我欠你的，下辈子还吧。”
　　 这话让珍珠心里一颤，她突然惊叫一声，善良的珍珠抢过碗，大口地喝着。陈功突然惊觉过来，一掌打落茶碗，紧紧地抱住珍珠：“你怎么能这样啊？珍珠！”
　　 毒性发作很快，一会儿珍珠就口吐白沫，脸上现出一种可怕的痛苦。陈功忙抱起珍珠向外跑，珍珠艰难地说：“没用了，放下我，带好……孩……子……”眼睛就闭上了。
　　 珍珠的父亲竟意外地没有被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