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很幸福】
　　 刘能一早就醒了，其实他一宿也没怎么睡。
　　 老伴端上饺子和假牙，嘱咐刘能多吃点，等会跳舞和朗诵诗歌时要消耗体力。
　　 刘能哪里吃得下。
　　 他激动饱了。
　　 为了参加2015年老年人春节联欢会，从入冬开始，他就着手安排舞蹈和诗朗诵了。
　　 舞蹈当然不是独舞，还有十多个老头儿老太太，一水的七八十岁。刚开始排练那会儿，还真够累人的，扭腰、提臀、抬臂，蹬腿儿，哪一样不得动点真格的？再加上他左眼失明，右眼高度近视，总瞅不准四周舞伴的位置，有时，只好停下来仔细考量自己应往哪儿站。那会儿，他特像旗杆插在那儿，弄得别的老头儿老太太很不舒服。况领舞的老太太还一直强调：队伍要整齐划一，要让观赏者无论站在哪一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刘能的舞蹈怎么看怎么是完美图画的败笔，弄得领舞的老太太都想把他撤了。音乐一起，她就得跑到刘能跟前做示范，一边指导一边说：“你看我，手要抬高一些，胳膊要上下抖动，不要像僵尸一样，要像小鸟一样，看，小鸟……飞呀飞……飞呀飞……是不是，仪态万千？”
　　 领舞的是位瘸腿老太太，她走路其实就是在跳舞，所以当了领舞。刘能撇了撇嘴，小声说，还小鸟呢，还仪态万千呢，和花老抱子差不多……
　　 说归说，他可不想拖全队的后腿。他是谁啊，他可是刘大能耐，是县里有名区里挂了号的。想退休以后，他把自己积攒下来的1000多册图书搬到一张吃饭桌上，硬是办起了青少年活动站。那之后，他把自己的工资几乎都用在了买书上，还偷偷地从儿子们给老伴儿的孝顺账上截留了一部分，弄得老伴都想和他离婚了。
　　 刘能不叫刘能了，叫刘大能耐。他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十年间，他在饭桌上办起的以教科书和小人书为主的图书室变成了涉猎各个领域的藏书库。图书也由原来的1000册变成了四万多册。报纸上，记者用《刘爷爷和一千个孙子的故事》为题，赞扬了刘能苦心经营多年的“爱心”活动站。2014年，听说刘能还上了自治区新闻，随后又到全国老干部颁奖大会上领了一把奖。一辈子没坐过飞机的刘能免费坐了一次飞机，载誉归来，县领导手捧鲜花亲切地和他握手，刘能算是彻底火了一把。
　　 刘能想，这次演出非常重要，是代表全县老年人的活动，要是自己舞蹈练不好，对得起在全国领的那个奖么？对得起领导亲切地握手和那一大捧鲜花么？
　　 于是，刘能白天练，晚上练，刮风练，下雪练。有一天晚上，天特别冷，刘能把排练现场挪到了家里穿衣镜前，一边练一边瞅镜子。老伴嫌他烦，早早闭了灯，他便在月光投影的承重墙边上练，练着练着，看墙上的影儿像自己在那边多年的老父亲，内心就有些发毛，这才缩手缩脚地上了床。心刚落体儿，老伴冷不丁一脚把他踹到了床下，扔了句，就你这样，植物人都不愿和你一个床！
　　 虽然床很矮劲道很轻，但教训挺重，穿衣镜前和承重墙边很清净了，再冷，刘能也到户外练。
　　 那天正好北风凛冽，雪花乱飞，刘能眼里揉进了不少雪花，受到浸润的眼睛看东西忽然明亮了许多，他看到雪花自在地飞，没有章法，却飞出了自己华丽的身姿。他练了这么久的舞蹈，所缺的，就是一份自信吧。那一刻，刘能找到了小鸟飞翔的感觉，再出现在群舞里边，连那个仪态万千的领舞老太太都对他刮目相看了，在教训别的老头儿老太太的时候，都用“你看人家刘能”开头。
　　 至于诗歌，刘能心里是没有多大的底儿的，不过胜在激情澎湃。
　　 演出前一天，他特意去做了一身红色的西装，再配以白色领带，黑皮鞋，看上去那个啥。
　　 演出在老干部局大会议室举行，台下黑压压一群人，大多数都是年老的，也有一部分被老年人硬拉来观看节目的年轻人，都笑容满面的。
　　 第一个节目就是刘能的诗朗诵。一团火红站在台上，台上立马有声有色了。
　　 他说，我今年八十啦，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歌，题目是：《永远跟党走》！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刘能老激动了，伸开舞蹈锻炼后活动灵活的胳膊，大声朗诵：“一匹骏马啊，跑在大路上，卷起一片黑烟。我们的首长啊，一马当先……啊！”刘能张开手臂，做了一个指点江山的动作，连带将要把接下来的词大声地释放出来。
　　 很遗憾，词儿没出来，假牙出来了，里一半子外一半子，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台下的人巴掌还没放下，这会纠结在是拍还是不拍上了。
　　 刘能是谁啊，他可是刘大能耐，但见他把指点江山的手“唰”地收回，沉着冷静地把假牙“噌”的一下薅了下来，根本就没影响“啊”后边的词儿。台下的巴掌顺势拍下来，响彻大厅。
　　 老伴在后台紧张得一身汗，毕竟，社区的领导，县里的领导都在那儿瞅着呢。事实上，刘能压根就没有受假牙的影响，后面的舞蹈反而跳得越发起劲了。
　　 聚光灯下，十几个老头老太太，不是掉了牙，就是谢了顶，却都眨巴着孩子一样的眼睛。那份激情、那份拿捏、那份自由，看不出一点衰颓之相，反而有份风霜之美。刘能处在中间的位置，换位的时候偶尔也冲到前排，每冲到前排一次，观众就会把巴掌拍得特别响，并不是因为之前假牙的故事，他的确是跳得最动情的一个。
　　 演出结束，电视台的记者连忙截住了刘能，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很体贴地说：“刘老，就一句话，就一句，总结一下您的演出感受吧。”
　　 刘能很自然地安上了假牙，试试嘴不漏风了，才用朗诵诗歌的语调大声说：“这一辈子，我没有白活！”
　　
　　 【二婶哭】
　　 事先也没通知二叔，知道他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故意收拾一下房间或是准备一顿特别的午餐。
　　 二婶躺在炕上，掀开衣服让我看，一条长长的刀疤，从乳房到肚脐，像许多毛毛虫在站队。二婶用手比划着，有一洗脸盆那么大的一块瘤。显然，二婶很善于夸张。
　　 我坐在脏兮兮的小板凳上，腿弯着，凳子还不老实，总东倒西歪的。没办法，二叔家的地面凸凹不平，我便只好跟着凳子喝醉酒一样前仰后合。每当“合”到和厨房一条直线的时候，我总会对着厨房产生一些幻想——如果那里养一头驴或是别的什么，一定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二婶很爱说，主题都是她的儿子木生。她说，你看你看，木生和媳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还病着，都没能给他们做一顿饭呢！我说二婶你咋这么想呢，你病着他们回来应该伺候您才对吧？她嘿嘿笑，说，也不错了，你看，那五斤鸡蛋就是他们拿的呢！
　　 看着二婶幸福地瞅着那几斤鸡蛋，我的心里不知是啥滋味。
　　 说起木生，我很感慨。小时候，二婶带着他到我家串门，他把园子里没有成熟的香瓜用小刀刻成各种动物的形状，然后向我爸妈打小报告，说是我干的。二婶还美美地摸着他的头点赞，说他夹尿片时就已露出聪明绝顶的迹象了。后来上学，成绩倒数第一，非常稳定。
　　 从木生三十岁开始，只要和我们谈起他，二婶出现最多的表情就是哭，等她唔哩哇啦哭完了，最后又总能用一句话总结：其实木生也不错，某某年的某某天，还给我买了一件上衣呢。
　　 那件上衣是木生十八岁那年买的，而今，他四十了。
　　 二婶的哭也不是无中生有，都是比较大的事情。比如她第一次哭吧，是缘于她的儿媳妇喝农药死了。木生的第一个媳妇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虽没有“沉鱼落雁”那般绝色，走在路上也能给人视觉上的享受。开始那几年，木生还算本分，生一男一女，是人人羡慕的儿女双全。老大上小学那年，木生开始隔三差五地不回家了，野花野草也经常冒出来。起初，木生媳妇没有斥责也没有幽怨，只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抱着木生的被子走向野花野草，她走得很慢，好让村里人看到，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木生羞愧难当迷途知返。然而这一举措让人失望，木生以为自己回到了古代，可以妻妾成群了。
　　 木生媳妇是颇费了一翻工夫，才放弃对木生的期望的。她把农药放在灶台下边，一边为小儿子烀着苞米一边喝着，儿子吃完苞米依在她身上睡着了，她依在灶台边抖成一张薄薄的纸。女儿放学回来，发现自己的妈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而木生呢，没有人问过他的感受，那时正是秋天，野花野草正灿烂。
　　 据说有一个寡妇对木生特别地痴迷，答应把在城里的两栋楼转到他的名下，前提是木生得当上门女婿。这事二叔和二婶都很高兴，木生却不同意，他说倒插门多难听啊，他木生可是个要面子的人……
　　 后来木生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四处找老婆，终于，三十八岁那年，他从遥远的大山里领回一个媳妇。两人都不喜欢干活，又都很懂享受。比如结婚当年就把所有的土地承包出去十年，用承包费买了一辆小轿车。轿车的利用率很高，到邻居家串个门也要开着。木生媳妇还有个爱好，就是赌博，有时赌隐上来，能三天连吃方便面，碗一起聚在锅里，引得苍蝇蚊子不亦乐乎。如果赌赢了，便把锅里的碗啊筷子啊什么的一起扔进垃圾桶，重新买干净的；赌输了就说是二叔二婶晦气……
　　 去年，听说木生夫妇在农村不爱呆，就搬到县城过日子了。那一天我下班去老爸那，木生正坐在沙发上和老爸探讨未来。他神采飞扬，说探讨也无非就是让老爸分享一下他找工作的激情，他对新工作要求不高，轻松一点、自在一些、工资和白领不要差太多。
　　 我说，蹬“板的”吧，那活儿多励志啊。
　　 木生说，蹬“板的”也好，可是买一个三轮车也需要钱的，最少得两万元吧。他瞅了瞅我，我忙瞅向别处；他又瞅老爸，老爸瞅我。
　　 倒霉的只有二叔二婶了。
　　 二叔哪里拿得出这一大笔钱。
　　 木生很生气，和媳妇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在路上捡了两块砖头，一人扔一下，把二叔家的玻璃砸出两个“猫耳朵”。二叔二婶在寒风中瑟缩了两天，没办法，只好向我们借钱。
　　 二叔很少向我们借钱的，说句实在话，二叔不是没素质的人，年轻的时候考大学只差了二分，但这些年，木生弄出这些风光无限的事情，二叔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别说新素质了，就是原有的那点素质也都消耗没了。二婶呢，不管那么多，拿出招牌哭来。我们看在二叔的面子上，只好拿了钱，而二婶的哭，哎，咋说呢。
　　 木生蹬了不到一个月的板的，说太累，便把“板的”给了别人蹬，他自己又上老爸那儿探讨他的未来去了……
　　 二婶又开始哭了，哭着哭着，这不就病了么？
　　 二叔在外屋给二婶做饭，因为他也实在做不出什么所以显得很着急，我忙找了一大堆借口离开，他才稍缓了一下表情。
　　 我磕磕绊绊地走出二叔的家，冬天的风很大，眼睛被沙子迷住，揉得通红，有点像二婶哭完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