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过自行车，有过很快的速度到达学校而没有迟到。我有过迟到的经历，Sir叫我站在教室门外听课。Sir对着我的同学说，这就是迟到的下场，你们以后有谁敢迟到就跟我一样站在教室门外听课。我的同学很听话的、异口同声地向Sir做着保证：不向我学习，不做迟到的坏学生。我站在教室门外背着书包，双手背在屁股后面，手指与手指相互揉搓着，汗珠与热量在我的十指间传递。当我听到Sir要我站在讲台前对着我的同学保证以后不再迟到，我的手指间就将难过与委屈传送到了脸上，这是一种羞辱，热辣辣的。我低头不语，没有开口。在讲台前像桩子一样杵了有几来分钟，Sir很生气。于是我从教室门外经过了讲台，最后被Sir安排到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前站立。然后，Sir才开始讲课。
　　
　　 父亲说，母亲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你先骑着。可那是一辆女式自行车，是女人骑的。我不喜欢。但我畏惧父亲放在门后的竹鞭就将想买辆新自行车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只要期末，我拿得一个奖状，她就给我买。得到母亲的诺言后，我就开始对那辆新自行车充满想像与期待。而我的脑海中也就常常浮现挂在教室黑板上方镶有红边的八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而现在我站在黑板报的前面，Sir叫我抬头看前面黑板认真听课。可我不依，仍然低着头。Sir就向着我的各位同学道，说我的黑板在地上。Sir说这样的话，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可我的各位同学却都哈哈地笑着，似乎Sir真的讲了一句很风趣的话。小牙说Sir很幽默。我觉得不。恰恰相反，我觉得Sir粗俗无比。小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当Sir在黑板上写字时，小牙就转过身来面向我用自己的两手扒着自己的两颊冲我吐舌头，扮鬼脸。看着小牙这样的折磨自己的五官，损害自己的形象，我不禁笑出了声。Sir的右手拿着半截粉笔悬在空中，身子没有扭转过来，脑袋却转向了教室空间，用肃然而冰冷的目光逡巡着。而我立马又保持了原状，恢复了难过低头的模样。Sir没有发现异常，却警告道：不允讲话，待会儿提问，谁回答不上，就证明他现在没认真看课本。说闭，脑袋又扭转原状面对黑板继续挥笔书写板书。而小牙则分开自己的一小块橡皮擦朝我掷来，而我则在黑板报的墙角下拾起几个粉笔头回赠于小牙。这样的礼尚往来，没想到就是我们两人的友谊出现的端倪。到了最后，我们放学一起回家，周末一起出去玩，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哥们儿。
　　
　　 最令我骄傲的一件事就是我在小学一年级一期就系上了红领巾，当了少先队员。这很让小牙歆羡，他提出让他戴在脖子上尝尝那鲜艳的感觉，我毫不忧郁的答应了。小牙说，他也要系上红领巾。我们拉勾：一起努力！可我的红领巾只能在白天戴，在学校里戴。回家了就得解下来。因为父亲不喜欢。他道，胸前系个红抹布，你以为漂亮，你以为很了不起！？一日，放学回家后，我没有及时解下来，不知道什么缘故，父亲的手就朝我的胸前伸来。在扯不下而把我勒得快窒息的情况下，父亲松手后很快的又将耳光补上！母亲道，吃饭的时候打什么孩子，孩子做错了什么，你做爹的就不能好好的跟他讲？等我反过神来，张开嘴正准备放声恸哭。父亲操起他坐下的椅子抡在空中，怒道：敢哭？……望着眼前的男人，发着怒火的豹子。我浑身哆嗦着，哭声就卡在了喉腔里。眼泪滑落入我的嘴边，我尝到少年的咸味。这不是生活的盐。我一直怀疑这个男人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问小牙我跟他长得很相像吗？小牙说，简直就是一个模型刻印出来的翻版。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的心里很是忧伤！
　　
　　 记不清是在第几个学期了，班主任换了。一个新Sir进入了我小学生活。在换掉班主任的这个学期，小牙加入了少先队。而在这个期末我获得了“本学期进步最大的学生”荣誉称号。这下子我可高兴坏了。我在双手接过新Sir颁给我奖状时，我仿佛看见了一辆新自行车在向我缓缓骑来。除了这个“进步大的”奖状，我还得到了一本绿色硬纸封面的日记本和一只贴有熊猫啃竹子饰物的自动铅笔。小牙说，让他看看。小牙抚弄着铅笔与翻看日记本的神情，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总之，从小牙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我们对某种“好学生”或想成为“好学生”的愿望有着同样的憧憬。我把贴有熊猫啃竹子饰物的自动铅笔送给了小牙。我拍着胸脯豪气地说道：有难同当，有乐共享！小牙接过铅笔后显得很激动。他说下期要拿“三好学生”的奖状。我说，下期我也要拿还要拿“学习标兵”！我跟小牙握手，振振有声道：加油！
　　
　　 当我一手怀揣着日记本，一手挥舞着已经卷成筒状的奖状飞奔家中，跑到正在做饭的母亲面前时。我的头发汗湿了，我的胸前衣襟以及后面衣裳都已经汗湿了。我手握奖状的地方与日记本的边缘都有我汗渍的污印。我迫不及待地告诉母亲，我得了奖状啦。我打开奖状，母亲念着奖状上面的标语，“被评为本学期进步最大的学生。以资鼓励，特发此证。”而我则嚷着母亲的耳朵问她什么时候给我买新自行车。母亲将手在围裙上揩了几下，拿过奖状，目光注视着奖状，问我：你们班有几个拿奖状的。回答十二个。母亲继续看着奖状问道：第一名的同学也是拿“进步大的”？回答不是，指出第一名的同学拿的是“学习标兵”。母亲“哦”了一声将目光投向我，道：那“三好学生”奖状就是第二名到第十一名的同学拿的？回答是，又回答不是。我告诉母亲我是第十名，与十一名、十二名同学三个人共同获得“进步大学生”的荣誉称号。此时锅里的菜热腾得快煳了，母亲将奖状掷入我怀里鼓励我继续加油，下次获得“三好学生”的荣誉称号就跟我买。我回嘴道，不是只要我拿得一个奖状就给我吗？母亲说她现在不行。将锅里的菜舀入碗中，支使我去叫父亲回家吃饭。
　　
　　 母亲转身而去，去摆弄餐桌的繁忙身影屏住了我想大哭或大笑一场的呼吸。我原以为这个假期我就可以获得一辆新自行车，我原以为母亲会实现我的愿望。我好不容易吹出的一个摸的着、看得见的泡泡糖，它高过我的鼻梁，我的眉宇，甚至我的头颅。当我口中的泡泡糖在化小化无，我心中的愿望在化大化成形的时刻。这个斑斓的泡泡糖“叭”的一声就碎了。于是，我的脸上，头发上，甚至我的胸前与肩臂上都沾有碎块的泡泡糖。在这样的结局里，我两手空空，我一无所有。我觉得委屈，我想哭但哭不出来，想笑脸部表情又太僵硬。我就是这样开始远离了母亲。
　　
　　 母亲跟父亲说，你儿子得了奖状了。母亲说这话希望父亲能够笑笑一下。可父亲仍板着脸。父亲饮了一口酒，望着在一旁不说话的我，道：不错，加油！这就是父亲当面赞我的好，可我听了，浑身还是哆嗦了一下。母亲继续笑着跟父亲说，你儿子想买一辆新自行车。父亲喝干第二杯酒，道：不喝了，我出去打牌去了。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似乎觉察到父亲内心的忧伤。我也吃不下饭了，觉得肚子还是饱着就回自己屋了。母亲一个人吃着饭，餐桌上很安静。母亲轻微的叹息却有穿墙的力度，传入我的耳膜一阵阵的不舒服。
　　
　　 小丫七岁，我比她大一岁。小丫的哥哥小牙又比我大一岁。我们都是深秋出生的孩子，一个金灿灿的季节，丰收喜悦与成果的季节。在小牙十岁的生日那天，小牙的父亲给小牙买了一辆蓝色的变速的山地车。周末，小牙骑着新车来到我家叫我出去玩，我看见小牙的后车座坐着他的妹妹小丫。本想推辞又不好意思，遂推着那辆女式的凤凰牌自行车与小牙两兄妹在乡间小路上驰骋。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我已经忘记这是一辆女式的自行车了，我已经忘记了母亲曾经许下的诺言。在明灿灿的马路上，欢笑是多么地放肆。
　　
　　 有的时候，我看见断网的蛛丝在空中飘拂着，羽毛从空中缓缓地飘落着，还有小木棍在水面沉浮着。我就开始对它们的过去充满想像，蜘蛛在猎食的时候没有保护好家园，让“家”破了；飞鸟在空中一定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小木棍是哪棵树上的枝条，是哪个浑蛋残害了它……我喜欢轻飘飘的感觉，我希望自己的躯体跟羽毛一样轻，我喜欢飞翔！所以在我骑着母亲的凤凰牌自行车时，我就一直做这梦。这辆女式的自行车变成了一只凤凰载我到天空去翱翔。对于这样的想像让我感觉自己成了一枚轻飘飘的羽毛，让我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天空，而我的想像就是一会儿变成羊一会儿人的云朵。
　　
　　 小丫跟小牙说要回家了。此时，我才发掘我们已经骑了很远，已经穿过了几个村子。大家在一棵大树底下将自行车立好。然后坐在草地上休息。小丫解下身上携带的水壶喝着水，小牙问我什么时候可以骑上我母亲买给我的新自行车。我望着小牙，还有他胸前的红领巾。我说我姥姥病了，需要钱治病。像母亲跟我用了“一定”我也对小牙说了“一定”这个词：我母亲说下次一定跟我买的！小牙拍着我的肩膀道：哥们，我相信！小牙相信我母亲的“一定”，可我却怀疑着，迷惑着。我说“我母亲下次一定给我买的”坚定语气一下子就变得萎靡了。小丫喝完水后，转过头向我道：“我爸说我满十岁的时候也跟我买一辆自行车。”说毕，转向小牙道：“对不对，哥！”小牙迎着妹妹的目光莞尔回应着：父亲是这么说的。
　　
　　 回家的路上，我们背对着太阳。我们蹬着脚踏板碾向长长的身影。我们的身影是多么地抽象。我不敢想像我们的身影正是来源于我们的躯体。从地面上看这些长长瘦瘦的隐隐跃动的身影，我陷入了忧伤，因为当我们在经过大树脚下的时候，这些跟随的身影就因大树的存在而消弭了。一种绿荫的凉气顷刻间传遍全身。小丫坐在小牙的后车座，拍手欢叫：好凉快啊！
　　
　　 我对小牙说，骑这么快干什么？又不是早上上课赶时间？小丫则说要快点回家，她肚子饿了。小牙很疼他的妹妹，如果我有个妹妹也会很疼她的。看着小丫在后车座推搡着她哥哥的后背。我道，小牙，那你快点骑吧，我还不想早点回家！小牙显得很为难，但为了不让小丫饿肚子是我跟小牙共同的心愿，在我再三督促下，小牙调速，决定先回家一步。就这样，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跟我母亲的这辆凤凰牌自行车了。
　　
　　 夕阳西下，车轮的影子滚动在身影上，这是一场无声的韶华在流动。当年母亲在买下这辆凤凰牌自行车时并没有想到她的儿子。母亲的左脚轻轻划着地，约莫一米左右，才将右脚放置于右脚踏板上，再将整个身体安置在座凳上。母亲就这样骑着新买的自行车上班、下班。母亲是个胆小的人，有一次对方赛车不灵的情况下而与母亲的自行车相撞后。虽说双方都安然无恙，但母亲却惊魂不定。回家后跟我们说着：幸好对方不是摩托中巴汽车卡车而是跟她一样的自行车。自此以后，母亲宁愿走路或乘坐公交车，也不愿意骑自行车了。而这辆废弃的自行车却因Sir屡次来电家访，告知我父母本人经常迟到，严重影响了Sir所带班级的优秀形象，希望父母能够好好的配合Sir的教育改变我这个坏毛病。父亲说我可以试着去学自行车。我说我没有自行车。父亲就说，你先骑你母亲的那辆，反正你母亲已经不骑了，那辆自行车搁着也是搁着。
　　
　　 当我推着母亲的这辆凤凰牌自行车在空地上学习骑自行车的时候。小牙笑道，这是女人骑的，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骑女人的车。我说我学会了自行车以后上学就可以不迟到了。小牙自豪道，还是我爸的摩托好，呼的一下，十分钟就到校了。对这个话，我很反感，道：你爸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对于骑自行车应该算是我的天赋，因为在一天之类，我就学会骑了。这样的成绩让我很骄傲，让小牙也很震撼，就连我的父母也很惊讶。母亲的这辆女式的凤凰牌自行车之所以是女式的，是因为此车的笼头呈凹形，笼头与车座之间没有男人骑的那种有一根连接的铁杆。而且体形也比男人骑的那种要娇小、秀气的多。可母亲的这辆自行车纵然要比男人骑的那种要娇小，但那时我的个子不高，我在骑上母亲的自行车时，头颅刚刚超过笼头，屁股在左脚与右脚之间来回蹬踩中上下跃动着。我就是以这个姿态在努力驾驭着自行车，使它前行抵达学校而没有再次迟到。
　　
　　 可一日，我还是迟到了。因为夹在后车座的书包在路中颠簸时掉了，而我没有发觉。在我推车进大门时，传达室的老爷爷和蔼地问我，小朋友，上学怎么不带书包？我回答说，在后车座呢。可我转过头望向后车座时才发现书包不见了。于是我掉转车头朝来时的路驰去，寻找着丢失在路中的书包。这样一来二返所耗费的时间，让我找到丢失书包的同时又再次陷入了Sir对我的恨之入骨的情境之中。副校长在年级组长的陪领下来到我班视察教学工作，发现站在教室门外的我。当副校长问我怎么站在教室门外，我正准备回答时。Sir停止了授课，从讲台前径直走向了门口。一边打开教室门一边跟副校长与年级组长打着哈哈，顺手将教室门轻轻关掩了。Sir说完了一些哈哈之类的客套语言后，带着惊奇地表情发现了我，怨我道，上课了怎么不打报告？说毕，抚弄着我的头、肩膀，顺势将我推向了教室里面，语气非常和蔼：快点进去上课。我就这么进了教室，在我放下书包取出课本后。Sir与副校长和年级组长还说着什么，在Sir点了几个头，弯了几个腰后。在副校长与年级组长转身离去约五、六步后才推开教室门走进了教室。Sir走上了讲台，双手按在讲台的边缘，一脸和气突然间就变成了一脸杀气。Sir朝班上怒道，首先是针对我，说我怎么坐下了，还反问我是谁叫我坐下的，还为自己解释道，自己只是要我进教室又没有让我坐回椅子上。说到激动之处，Sir一拍黑板擦，惊起我的各位同学包括我在内浑身一跳。Sir命令我给他站到教室的最后面去。
　　
　　 可能是副校长或年级组长说Sir什么了。就因我的再次再次迟到，Sir在命令我站到教室的最后面去之后展开联想。说到我们读不读书跟他没有关系，说到做老师这一行不容易，说到最后下课铃声响了。Sir丢下一句“你们将来出来后干什么啊”就愤而离开了教室。课堂间十分钟，在Sir离开不到三十秒，安静而肃穆的场面立即恢复了喧闹的场面。而我则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人怏怏的，觉得上学没意思。我的各位同学有的跑道校园的小卖部买早点，有的在教室外的组廊里跳着橡皮筋或踢着毽子，有的在教室里面互对答案或互抄作业……
　　
　　 天渐黑了。我想小牙两兄妹应该到家了已经吃完晚餐了。可我还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我不想回家。干脆推着自行车回家。就算这样也不能避免一场灾祸。我远远的就看见了前方的拖拉机东倒西歪地前进着。一条直路被开成这样，不用说就知道是酒后开车。在我与那辆拖拉机很接近的时刻。我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我想等拖拉机开过去之后，我在前行。可我发现不对劲，那司机把我当成路了。眼看着拖拉机朝我驶来，我握着车把往后退，在那紧急的半分钟之类。母亲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被拖拉机顶了出去，而我不知道自己是撞下路下的田畴上的还是自己出于本能知道逃生，是自己主动地往下跳入马路下的田畴的。总之，等我从田畴上爬回马路上时，母亲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已经被拖拉机碾过，已不成车形。
　　
　　 回到家，被父亲说成已是废铁的自行车。我知道又要挨揍了。可这次父亲没有动手，反而安慰着我，叫我别难过，开学后给你买一辆就是。母亲则道，还好人没事。你爸说给你买就一定会给你买的。于是我开始想新Sir，她说我真不错，进步这么大，下学期准能拿“三好”了。我开始盼望开学的日子，因为父亲说过要给我买一辆新自行车。
　　
　　 假期的某日村里开来一辆大巴。从大巴里下来了几个广东人。他们游说于村民说某棉纺厂招人，年薪在两万元左右。在村里待了三天之后，这辆大巴载走部分村人，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开学的日子临近了，父亲打来电话说棉纺厂的活很累，想回村里。母亲则说，不妨坚持一年。在母亲与父亲通话的时刻，我站在母亲的身边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一直想听到那三个字，越想听到就越感觉到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希望就是那枚轻飘飘的羽毛，飞到天空有多高，但没了风，就得缓落下来。我童年的自行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