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父亲的遗憾(散文)
我父亲生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清朝末年,虽说经历过军阀混战、八年抗战、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后的各种运动,但毕生远离政治,只是埋首于农村,一辈子务农。因此父亲的视野只能停留在崇明岛上,而不是百里之外的十里洋场上海滩。
解放前,父亲曾在庙镇开过小酒馆,自己酿酒、卖酒。生意不错,也结识了不少朋友,包括三教九流的人。到了国民党统治末期,前方兵败如山倒,后方就乱抓壮丁。曾有几个农妇上我父亲的酒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诉说她唯一的儿子也被抓了壮丁,正被关押在镇公所里。面善心慈的我父亲就动了恻隐之心,经过多方奔走、托关系,真的把几个独子放回家。这些人家每次看到我父亲就满口感激的话,甚至解放后还提起。
解放后,政府铲除了所有作恶的富人,努力将所有人都拉到同一个生活水平上。于是我父亲一辈子务农,过着贫寒的生活,恨不能一分钱瓣开了花,但心里还是很向往从前大户人家的排场。每当跟我们说起那些白墙黛瓦包裹着的大宅子里那巍峨的门楼、高大的厦屋,粗大的房梁,大厅里三对镂雕合扇长门,绿琉璃镂空窗棂等,语气里就充满了艳羡。我小时候去过四爷爷的女儿,我的小姑妈家,她有半个大宅子,正厅六扇对门,粗大的房梁,泥土烧制的网板,看的我眼睛都直了。
父亲生了我们弟兄五个,按照每个儿子至少两间房,那么他这一生想的、做的,就是努力造房。父亲是造过不少房子,但那时木料紧张,有钱也买不到;砖瓦必须凭计划分配。最主要的是我家没钱!因此父亲建房,都是用最简陋的材料如杨树棒、水泥梁、细木料等胡乱搭成。五、六十年代是芦笆墙、草顶房,质量很差,一到下雨天,就到处漏雨。到七十年代了开始砌砖墙、铺大洋瓦了,但房梁和椽子还是很细。住得时间长了,屋面出现明显的塌陷,我每次回乡睡觉前,总要多看一眼黑不溜秋的简陋屋顶,老担心它突然坍塌下来。
当父亲在八十年代后期看到大哥、三哥家砌高大、宽敞的楼房时,心情别提多么的快乐和幸福,整天乐得合不拢嘴。1992年秋的一天上午,父亲突发脑溢血而躺倒后,一天时间不到,傍晚就走了。但那天下午,意识还很清晰的父亲关切地询问我妹夫:你家建楼的材料备齐了没有?
造房子,是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心病和遗憾!
因此,我在九七年将父亲留给我的旧房全部推倒,按楼房标准翻建平房,就是想让辛劳一生的母亲能陪着父亲的遗像,在我那“固若金汤”的平房里舒适地生活。
我喜欢花花草草,也可能得自我父亲的遗传。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有关桂花的旧事轶闻,比如只有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的大天井里才配种桂花树。寻常穷苦人家,糊口第一,因此所有的土地上包括路边、沟边的闲散零头地,见缝插针,全种了豆菽粟麦,谁舍得种中看不中吃的桂花树?
父亲讲到鬼故事,常说在庙镇北面的观音堂旁,有个闹鬼出名的大坟场。半夜里经过那坟场的夜行人,经常看到一个漂亮的女鬼,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坐在露天棺材板上给自己拍粉点胭脂。据说那女鬼身上还散发着浓浓的桂花香味。所以经过坟场的人只要闻到桂花香袭来,赶紧拔腿狂奔,不敢回头看一眼。
在父亲的定式思维里,桂花树成了财富和身份的象征,甚至成了女鬼蛊惑人的利器。但父亲终其一生,没拥有过一树桂花。当时崇明岛上也没地方买桂花树。
九七年我翻建平房后,根据父亲的遗愿,我到镇上买了四棵桂花树苗,种在平房的东边过道里。过了几年发现其中两棵不是金桂,就被我砍了。留下两棵金桂,一到深秋,满树金黄,香飘弥远,醉了全村。曾有树贩子几次上门问我母亲,想高价购买。我母亲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儿子把他种的各种花树看做生命般宝贵,你们还是走吧,出多少钱我都不卖。
零九年,我将平房扩建小楼时,为了不影响已经很高大的桂花树,我只能几次修改房子和院子结构建造方案,以尽量不影响桂花树的生长。现在,最高大的那棵金桂,就在我书房的窗前,探手可及。
父亲的最后十几年岁月,是在我楼房前身的老房子里度过的。因此每当金秋十月、天香飘溢时,我就想起毕生酷爱桂花、却终身遗憾的父亲,说不定闻到我院子里浓郁的桂花香后,情不自禁地趁着皎洁的月色,蹒跚而来,跟我在梦中父子相聚,共同欣赏那纯金般的桂花、销魂般的天香,以消除他心中的第二个遗憾。
说起来我的其他弟兄们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父亲还喜欢叫蝈蝈。
我记得父亲不止一次说过,当他小时候经过庙镇西边有名大户人家陶家宅时,听到高墙里传出繁响的叫蝈蝈声:啧,啧!那声音真是没法说了。叫的那个脆、亮、响!哎,啥时让我也买一个玩玩。
那时到了盛夏,镇上总有外路人挑了一担叫蝈蝈,沿街叫卖。那一只只用高粱秆子和劈开芦苇皮做的笼子,看起来是那么小巧玲珑,惹人喜爱。每只笼子里圈着一只精神十足的叫蝈蝈。有时几只、几十只蝈蝈争先恐后地开叫,担子就成了一座流动着天籁的小山,后面总尾随着一群口水滴答的孩子们。他们喜欢归喜欢,可一只叫蝈蝈要五分钱,谁也拿不出。
我父亲也喜欢叫蝈蝈,却不舍得买。
就是买回来了,挂在低矮、潮湿的芦笆墙上,屋内黑乎乎的,这压抑的环境,恐怕蝈蝈也没兴趣开叫。就算它赏脸叫上一阵,没有高大、宽敞的空间就产生不了迷人的回声,叫了也白叫。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某个暑假,父母亲为了帮我照看女儿,到我上海的家里住了几天。我偶尔在菜市场上看到有人卖蝈蝈,很自然地想起父亲喜欢蝈蝈,就花五毛钱仔细挑了只个儿大,叫声洪亮的蝈蝈,顺便买了些毛豆、青菜类蔬菜。
回到家里,我把蝈蝈笼高高地举给父亲看,父亲当即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再将剥出来的毛豆笨手笨脚地塞进笼子,聚精会神地看着蝈蝈甩开腮帮子大嚼一通。突然,蝈蝈一连串的叫声,把猝不及防的父亲震坐在沙发上,乐得半天合不拢嘴。
半夜里,蝈蝈睡醒了就狂叫一通。我心里却犯了嘀咕:这蝈蝈不按人类的作息表,任性得很,凭兴趣想叫就叫,这半夜三更地不要影响周围邻居们的休息么?看来在闹市区养蝈蝈也不妥,怪不得菜场旁的蝈蝈担子上少有人问津。
好在几天后,父母带着我女儿回崇明老家。我准备好所有行李,还把蝈蝈笼子也装进拎包里,让父亲带回家玩。
尽管父亲留给我的老屋已经是砖墙瓦顶,但空间窄小,还是不能充分发挥蝈蝈的天赋。据说那只蝈蝈被带回家后没多久,就死了。
等到我将平房翻建成高大、宽敞的小楼后,无论我在大厅或餐厅里放声高歌,那完美的回声效果往往使我陶醉不已。我想,如果在大厅里挂几只蝈蝈的话,那声音也一定是振聋发聩吧。
可惜我父亲早就走了,否则我一定多买几个蝈蝈,挂在门廊里,让父亲听个够!以弥补父亲的第三个小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