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妹同娘老汉头一次到潼南，还没得好大，头天才做了生，满十七岁。
　　 红妹一家在城里没得个亲戚，三个人就跑到我读书的学校来落脚。她家和我家在一条沟，院子挨院子，祖祖辈辈又同吃掉儿坡嘴嘴那口古井的水，说来就不是外人了。
　　 红妹娘老汉老实巴交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国家的救济粮款下来，年年都打不落。红妹在乡中学读初中，刚二年级，家里就没办法供她书学费，只好辍学。在乡下跟着娘老汉勤耕苦作了两年，就死活要想出去，学手艺，进工厂，都行。娘老汉不同意，说一个妹崽家，出门不放心。可红妹铁了心，没办法，娘老汉只好勉强答应她就近到县城里学手艺。
　　 红妹娘老汉来找我，是说我在城里读书，城里熟悉一些，看能不能帮红妹找个师傅学手艺。恰好前几天，我要好的同学梅吟说她爸的理发店需要招收学徒，我就找来梅吟，说把红妹介绍给你爸当学徒，梅吟很高兴，说去试一试吧。
　　 我们五人特别兴奋，来到了毛家巷靠河边口口上梅吟爸的理发店。铺面不大，设施极其简陋，靠河边一方的墙壁，用了几块篾巴箦挡住。生意却异常好，顾客满座。
　　 梅吟爸以为我们是来照顾生意的，一边忙着，一边满脸堆笑，极恭谨地给我们点头招呼，又叫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徒弟给我们安座。其实屋里早已没有了凳子，女徒弟很腼腆地冲我们难为情地笑了笑。我们也知趣地退到店铺前的街檐边站着等。梅吟好几次想给她爸说，都被我阻止了，我说等会你爸空下手了再说。
　　 等了差不多半天时间，梅吟爸才忙完生意。梅吟给我们做了引荐，并说明来意。没想到，梅叔仔细打量了红妹一下，就满口答应了。
　　 梅叔身材魁梧，面容和善。开口说话，那响亮的笑声，就抑扬顿挫地响起来。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十分爽朗，十分耿直的人。
　　 就这样，红妹就到了毛家巷梅叔的理发店学手艺了。
　　
　　 二
　　 没出一个月，梅吟叫我带信给红妹娘老汉，说是她爸说的要红妹娘老汉来一趟。我急着问梅吟有什么事吗。梅吟说，好像是她爸不想教红妹学徒了，说红妹笨，学不出头。
　　 红妹娘老汉曾天早出晚归做农活，根本抽不出时间进城来。再说了，要是知道梅叔不要红妹学手艺了，那不比割了他们的肉还要难受！
　　 没办法，我自作主张，跟梅吟一起去向梅叔求情。
　　 毛家巷前面的大码头，从前是县城最大的渡船码头。这里曾经商贾云集，繁华热闹。如今的高速公路铁路四通八达，渡船码头基本上成为了历史。
　　 正赶上逢场天，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穿过大码头，来到裙带相依的毛家巷。
　　 毛家巷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古老的石板街道本来很窄，五花八门的小贩摊摊，见缝插针地挤满了街道两边，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片嘈杂。最糟糕还是，石板街道被卖水产的商贩遗漏出来的流水，浸泡着，黑乎乎的泥浆，几乎要陷进半个脚背。菜皮、纸削、朔料袋、包装箱，甚至发出阵阵恶心味儿的鱼肠鱼甲，以及鸡鸭子的肠肠肚肚、鸡毛鸭毛，满地都是，狼藉不堪。
　　 我和梅吟刚刚走到理发店，就听见梅叔大声武气吼红妹，你这个妹崽硬是笨得很，见了人一点起道都没有，站倒一木起，来了要一个月了，连洗个脑壳都搞不会，你学啥子手艺嘛，还不如回去跟你娘老汉挖烂泥巴！
　　 红妹无地自容，满脸羞红，眼泪水悄悄地流。
　　 我把红妹叫到旁边，问她，你还想不想学？红妹一边流泪，一边使劲点头。
　　 我就和梅吟费了好多周折，才终于让梅叔开了恩，留下红妹继续学下去。
　　 星期天晚上，我和梅吟把红妹约到滨江公园，开导她。说到了城里，就不要像在乡下那样，爱口识羞的，脚手放勤快点，眼睛放尖点，胆子放大点。什么事任何人都不是生来就会的，做事情只要肯干，肯用心，肯下工夫，就没有做不会做不好的。红妹牙齿咬得棒棒紧，一边默默地点着头，一边暗暗地下着狠心。
　　 梅吟说，红妹，干脆你以后搬过来跟我住。
　　 红妹说，不了吟姐，我还是跟师姐她们住方便。
　　 我说，红妹你就搬去跟梅吟一起住吧，反正她一个人也不热闹，而且梅吟可以帮帮你。
　　 梅吟说，就是就是。
　　 红妹执拗不过，只好同意了。
　　 从此，红妹像变了个人似的。手脚勤快了，洗碗洗围子洗毛巾，甚至做饭，她都抢着干。一有了空闲，她就用心地观察梅叔怎么剪头、吹头，也仔细观察师哥师姐怎么洗头、剪头、吹头。并且手上随时拿着两把梳子，照着梅叔说的样子滚动梳子，反转顺转，练习手腕，指法，也常常练习梳子和剪刀的运用。
　　 每到晚上，梅吟还主动跟红妹摆龙门阵，什么理想啊、人生啊、人情冷暖啊、世态炎凉啊，只要梅吟知道的，都掏心掏肺地说。红妹一点一滴地收获着，慢慢地成熟起来了。
　　 红妹的技术进展特别快。连师哥师姐都甘拜下风了。
　　 梅叔满脸笑开了花，逢人就夸红妹。
　　 红妹技艺很纯熟了。加上她的态度好，嘴巴甜，人又生得乖巧，顾客都争着要她洗头剪头。
　　
　　 三
　　 人在希望和信心里活着，生活就充满了阳光、雨露、热情。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腊月间，理发店从早到晚顾客打拥堂，生意比哪年都好。
　　 红妹呆在城里，没有遭日晒雨淋，饮食又吃得均匀，还有心情特别愉快，就像乡坝里的山花小草，沾了露水和肥气，不知不觉长得白白嫩嫩，清清灵灵的。她的这一变化，给理发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人气，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财源。
　　 春节，红妹没有回到娘老汉身边团圆过年，她是理发店的“顶门杠”，梅叔不让她走。
　　 新春的潼南城，浸泡在无比欢快的节日氛围里。狭窄的街道，人流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毛家巷、大码头、大佛寺、接龙桥、滨江公园，更是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初一天的晚上，城里举行了盛况空前的玩火龙表演。火龙队是专门到“龙都之乡”铜梁去请的。
　　 天还没有黑，街街巷巷就挤满了人。人人激情高亢，翘首以待。
　　 华灯初上，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各式各样的礼炮声中，一种激荡人心的民间吹打乐，在毛家巷振聋发聩地响起。玩火龙马上开始了。人潮里顿时一片哗然，惊呼，尖叫，口哨声响彻夜空。
　　 在人们的喧嚷中，两名火龙队员高举火把出场了，轰——轰——轰——几声巨响，夜幕里爆发出一团团火焰，滚滚浓烟下，45名身着短裤，脚穿胶鞋，额缠红飘带，上身赤膊的火龙队员，组成的一条巨型火龙，浑身喷火，翻滚，腾跃，上下左右回旋……
　　 整个城池都随着火龙精彩的表演，沸腾了。
　　 红妹整整一晚上兴奋得没了睡意。是啊，这是她有生以来，感觉最最幸福和痛快的夜晚。这是在乡下永远感受不到的幸福和痛快！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红妹又融进了毛家巷的洪荒里。
　　 红妹一如既往地忙碌了起来。
　　
　　 四
　　 正二三月，以前在乡下，大多数平民百姓的日子青黄不接，称为荒月。
　　 荒月后不久，人人必须投入到热火朝天的新的生活浪潮里去，尤其是三四月间，理发生意陡地淡下来。
　　 偏偏在生意的淡季里，红妹要出去开店，自立门户。梅叔不肯，苦口婆心地要挽留红妹。我和梅吟也感诧异，奉劝红妹，说你现在是店里的“抬梁柱”，工资拿得最高，怎么还想精想怪的。再说了，你怎么对得起师傅。
　　 红妹是个执拗的人，任凭好说歹说了一谷箩蔸的大道理，她依然是我行我素。她一心想着乡下吃苦爬累的娘老汉，说出门学手艺，目的就是要改善娘老汉的苦难日子啊。雏鸟羽翼丰满了，都知道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去觅食的。
　　 红妹是铁了心了，是要飞到自己的蓝天里去尽情的翱翔！
　　 我再没有反对红妹，梅吟却有着极其复杂的心情。
　　 经过一个月忙碌的准备，红妹的“红妹发廊”，在毛家巷开张营业了。店铺就在梅吟爸理发店的斜对面，气派、豪华，设施新潮。
　　 梅吟表情难看。说天下这么空这么大，为啥子偏偏要把发廊开在毛家巷啊，这不是明摆着要抢我爸的饭碗吗！
　　 梅吟说的不错，红妹发廊自从开业，就抢尽了毛家巷的风头，那些平常里生意很好的大店铺，生意一下子少下来了，更不要说梅叔那窄小陈旧的店铺了，加上以前在梅叔店里的客人，都去照顾红妹了。梅叔的生意就清淡得心里发毛，气就不打一处来。
　　 梅叔提着根方木板凳，气势汹汹，来到红妹发廊，不问青红皂白，一阵乱扎。顾客吓得魂飞魄散，飞奔而去。有的刚刚剪了半边头发，有的头上还卷裹着烫染头发的塑料筒夹子，有的身上还围着围布。
　　 梅叔在派出所里情绪激动，振振有词。说红妹没良心，差他的进师钱没有给，还有学手艺一两年的吃住费用一分钱也还没有拿。说红妹是个白眼狼，过了河就抽板板不认人，现在又抢他的饭碗。
　　 警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和一个留着八渣胡子的中年男人，详详细细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都把头摇得像鼓浪屿似的。只好给红妹做工作，考虑到是师徒关系，让红妹退后一步，损失就算了。又给梅叔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才平息下来。
　　 梅吟觉得她爸是过分了，几次想给红妹道歉，但总怕面对红妹那清丽的眼神。
　　 红妹的大度，反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人缘。
　　 红妹发廊一天比一天红火起来。
　　 可好景不长。政府开始整治毛家巷前面的涪江河，沿江修筑防洪堤，毛家巷也要扩建街道。古老的石板被撬掉了，挖土机轰隆隆整天不停，满街都是拱起来的黄泥巴，下雨天，稀泥烂路没法通行。红妹的生意就常常划白木桡子。梅叔更是做不下去了，只好关门。
　　
　　 五
　　 毛家巷的水泥街道，又宽阔又平整，人人见了都夸政府得力，为民办了件好事。而且一条防洪堤有如万里长城一样，一直延伸到滨江公园。人们再也不会担忧洪水猛兽泛滥了。
　　 宽敞整洁的街道，再不见那些乱七八糟的摊贩摊点了。
　　 毛家巷迎来了无比繁荣的景象。
　　 红妹发廊生意比先前更好了。红妹始终坚持顾客至上，服务至上，质量至上的经营理念，半年的功夫，她就树立起了响当当的口碑。四方八面的人都慕名前来。
　　 菜花节期间，省报的一名记者专程来到红妹发廊，事后写了一篇署名文章，发在省报的头版头条。还特地配发了照片。照片被人发到了网上，引来数以万计的帖子关注。
　　 一夜间，红妹爆红。
　　 人们一提及毛家巷，就会谈到红妹。一谈到红妹，就没有人不知道她的高超的技术和绝活。她不单是能够给每位顾客设计时兴时髦的发型，还有什么洗眼呀、掏耳呀、修面呀、筋络按摩呀，这些差不多比较传统的绝活，她都会做得娴熟自然，令每一个顾客满意。
　　 如今，毛家巷口口前的防洪堤上面，一条宽敞笔直的滨江路横跨而过，与莲花大桥连成一体，成了江南江北的重要枢纽。
　　 红妹看准机会，不仅把红妹发廊在毛家巷的规模发展壮大了，而且在各个区乡以及县外地区都开起了连锁店。
　　 红妹时时惦念师傅梅叔，梅叔为了生活，为了给省外读大学的梅吟承担生活费用，常常在街头巷尾摆个地摊摊，卖点针头线脑、画片什么的，日子过得坚坚苦苦。
　　 红妹三番五次恳求梅叔来红妹发廊做技术顾问，他就是不答应。梅叔是个倔强的人，说愿意沿街乞讨，也不会原谅红妹，更不用说去帮她。
　　 红妹就以梅叔的名义，给梅吟寄去日常生活费用。梅吟知道后，坚决不要，一一退回给红妹，说我不接受嗟来之食，我能够勤工俭学，我也能照顾好自己的父亲的。她心底里嫉恨红妹，是红妹让自己的父亲落魄到了这种地步。
　　 是啊，梅吟妈在八一年发大水时，她家屋后一箭之隔的溪沟堡坎上，一株千年黄桷树倒下来，压塌了她家破烂不堪的屋子，也把梅吟妈活活埋藏了。那时候，梅吟才半岁，因为隔奶，幸好躲过此劫难，是梅叔又当爹又当妈，一泡屎一泡尿把她拉扯成人。梅叔一辈子活得很艰辛，很不易啊。
　　 梅吟每每想起，心就会酸楚，就会痛。
　　 红妹只好默默叹息，也默默流泪。
　　 岁月荏茬，红妹发廊成了响当当的品牌。
　　 欣欣向荣的毛家巷，却再没有看见梅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