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好像来得有点早，八月中旬，阳光就被一场秋雨淋得凉凉的，风里有了秋的气味。走在街上，常常会被一些异样的味道吸引，仔细看看，发现路边的梧桐都结了圆圆的果实，庭院里的那几棵石榴树，枝条被黄黄的石榴压弯。城市里的花花草草和树木虽然已不是田野的居民，但她们依然保留着自己的本能，依次告诉我们春消息、夏消息、秋消息。岁月无声，但生命的变化时时可见。秋天的植物都是成熟的母亲，散发着那种让人亲近、感动的乳香。
　　 走到菜市场，就感觉到有些不同。卖韭菜的摊位上除了有韭菜外，还有两小把被捆扎的很仔细的小花，白白的，细碎的花朵结在一根根绿绿的茎上，被静悄悄的放在一大捆韭菜旁边，我心里怦然一动，“啊，那是韭菜花。”看得出，韭菜花的待遇和地位比韭菜要高，一小把韭菜花要一块钱，而且要带上一把花茎。问卖菜的大嫂：“便宜点行不？”大嫂斩钉截铁：“不，一大捆韭菜才出这么点韭菜花，你瞧多嫩，多愜。”愜是本地话，美的意思。大嫂的神态有一些温婉而自得，像母亲夸耀自己待嫁的女儿，“这么朴实、文静、甜美的姑娘，一定会有一个好人家。”我理解大嫂的心态，的确，假如菜市场是一个小社会的话，此时的韭菜花就是最美的女子，和在冷柜里藏了两季的大白菜、萝卜，大棚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转季节蔬菜和那些奔波千里，被运送本地的外地蔬菜相比，这么一把素颜的韭菜花，就是蔬菜中的花魁。
　　 在菜市场转了一圈，不知不觉又回到大嫂的摊位前，好在那两把韭菜花还在，我伫足站立，大嫂看见我，权当没有看见，只管卖她的菜，她知道我的心思。其实我完全可以先买下她们，然后带着她们一起走，但我就是要体会一下这个过程，心留在她们身边，故意在菜市场东转转，西看看，偶尔会踮起脚跟看看韭菜花的摊位，担心她们会被不知趣的人买走。其他摊位还真的没有韭菜花，我匆匆忙忙的回来，买下了她们，这种独一无二的感觉就像中了头彩，按捺不住的兴奋。我拿起韭菜花看了看，又闻闻，像在青春的脸颊上感觉温热的呼吸。细小的花蕊有的开放了，有的还没有开，花丛中隐着几粒像心一样的花籽，碧绿碧绿的，饱满而玲珑。韭菜花的独特香味都隐藏在花瓣中、花蕊里、花籽深处。我想起上小学时的那些农村女同学，个个都素面朝天，淳朴而拘谨，不像我们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心里就有一些邪念。记得小时候有一个叫小素的农村女同学，我们放学时要走同一条道。那时路边的一家人养了一条狗，特凶，我们天天都要路过他们家，那狗看见小孩子就追，还汪往的大吼，小素特别害怕，每一次都紧紧的跟着我走过，希望我能替她壮壮胆。我总是恶作剧似的到那家门口就猛跑，把她拉在身后，听见她害怕的尖声大叫，我就高兴的不得了。一次，我突然发力，想猛跑几步，结果脚下一拌，摔了个嘴啃泥。我想这下玩完了，肯定会被狗咬。没想到她竟然没有抛下我独自逃走，而是面对那只张牙舞爪的恶狗又是挥拳，又是跺脚，那狗还真的被她吓住了。
　　 她救了我，从此，我在心里就对她有了一份特殊的敬重，这些韭菜花一样的小女孩和那些月季花、牡丹花、夜来香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后来我就一直想写写她们，我记忆中的那些朴实的女子，但我总是找不到感觉。前一段我看见清人写的一首诗，叫《油菜花》，觉得也可以用来赞美韭菜花，“朵小最宜村妇鬓，细香时簇牧童衣；半亩只约名士赏，一生不上美人头”。假如女人都是花，这些韭菜花、油菜花一样的女人自有她们的美丽和馨香。我常把我比作一棵草，或许就是一棵野蒿、一棵蒺藜，细小而低下，但我不会因此而自卑。我常常想，一棵蒺藜凑巧生长在一棵韭菜花旁边，那也是一件浪漫的事。我们一起经历过春天、夏天和秋天，没有大富大贵，大起大落，大惊大险。一起经历风雨、日夜和阴晴，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然后在冬天一起枯萎。这无声无息的浪漫尽管没人知道，但同样能感动小草和小花的心。
　　 九月，是韭菜花的季节。虽然说草木都在开花结籽，但在我的记忆里，与韭菜花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韭菜开花花期很短，在秋天开始的十几天，错过了，就要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北方人特别钟爱韭菜，因为韭菜特别有味道，即可入饭也可入菜。无论做包子、饺子，有了韭菜，味道就更上一层楼，有登高望远之感。无论是炒鸡蛋、炒海鲜、炒肉丝，加入韭菜，不仅颜色大增，而且味道凸显。像贵妇带上倾城的珠宝，贵族洒上稀世的香水。
　　 韭菜味浓，自不待言。与韭菜花相比，韭菜的味道就像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语。让我与韭菜花结缘的是父亲，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没有味道的年代”，计划经济时期，几乎没有什么奢侈可言。生活简朴，饮食单调是那个年代的特色。但父亲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他舍得在生活中下功夫。所以，我们家的生活就特别有情调，有味道，这一点在饮食上最明显。每到九月，父亲就会买很多韭菜花，他先洗干净，在背阴处晾干，然后借一个大蒜臼，一点点的捣碎，成为糊状，这样，韭菜花的细胞壁就完全破碎，浓浓的味道喷涌而出。加上鲜辣椒、梨丁、黄瓜丁、酒、盐、花椒、姜丝、拌匀后密封在一个坛子里发酵。梨是容易腐烂的，在韭菜花里放梨丁是父亲的发明，能帮助主料和原料发酵融合，化合成为一种新的、更加浓烈的味道。大概半月时间，韭菜花就可以食用了。但此时的韭菜花已不是当初的青涩，经过了破碎的历练，时间的糅合，面壁一般的禅定，已变得大彻大悟，神仙一般的味道。
　　 韭菜花是我们家早餐、晚餐的最爱。早晨和傍晚，一家人围在一起，一碗小米稀饭，一个馒头，加上一叠红、绿、黄、青相间的韭菜花，滴一滴小磨香油，足矣。我们家的饭桌上就犹如在上演一场精彩的味道魔术，鲜香、咸香、辣香、酒香、料香，在加上混合香，真的堪比大鱼大肉，山珍海鲜。香味满家属院乱跑，常常会引得邻居们探头探脑，馋涎欲滴。而此时，父亲会给邻居们都挖上一小勺，一种“苟富贵，勿相忘”的成就感常常让父亲开怀不已。
　　 父亲去世后，我就凭着记忆开始学做韭菜花，或许得父子间的遗传吧，或许我天生就有点吃货的灵感，父亲对我几十年的潜移默化没有白费，就像我越来越像我父亲那样，我做的韭菜花也像他的。
　　 如今，我每一年都要做一些，其实，我们也吃不了多少。做好的韭菜花大都送给亲戚朋友，好的味道要一同来分享才有乐趣。吃——在今天成为了一件难事，大家都吃惯了人间美味，到后来竟然不知道吃什么好了。常常有酒席应酬，我会带上我珍爱的韭菜花，一小盒来自于我的味道，我家族的味道，任何饭店都没有的味道。当他们上满了各式菜肴后，我会出人不意的打开我的“宝葫芦”，唤出那位隐居的神仙朋友，我念念有词：“神仙啊神仙，我要神仙的味道。”果然，每一次我的小菜都会压倒那些大菜，成为饭桌上的主角，她会上演一场快乐的喜剧，让所有的人都开心。
　　 到秋天，我的快乐就是韭菜花，我用心的做好每一道工序，像敬佛一样，尊敬这些即将涅槃的花朵。我——一个普通人，一个一事无成的人，能用一碟小菜来满足一下虚荣心，能在韭菜花中感悟人生，方法虽然俗了点，但快乐是真切的。仔细想想，其实人生没有多么长久，也没有多少快乐可言。懂得快乐的人常常是在制造快乐；在人生的小事件中，在人生的细节中安排快乐；把旧的快乐变成新的快乐，并把这些快乐馈送给大家。当一个人的快乐和大家的快乐一同发酵时，快乐会酿出醉人的美酒。就像韭菜花，就像我，一碟小菜让我快乐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