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平行线(小说)
(一)
十一月傍晚,衡阳火车站,车窗外下着雨。遮阳伞下,一个中年女人在站台上卖骨头汤,一个高大的汉子付了钱,端着一纸盒骨头汤急匆匆往车厢里走。汉子离开站台后,从车窗可以看见他之前挡住的站台对面绿皮火车行驶区间,原来是从河北甲城开往广西乙城的,而甲城正是秦风如今生活的地方。
汉子走进车厢来,把骨头汤放在小桌上,扑掉肩头上的雨水,把吊椅拉开坐下。
“真冷!”汉子拿筷子扒拉汤汁,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东北人。“南方的冬天比咱们北方的冬天还冷!”
秦风看着窗外,手里拿着手机等短信,心不在焉,对汉子敷衍了一句:“南方的冬天确实冷……”
“你咋不去买碗汤,暖和暖和身子?”汉子已经迫不及待双手捧起汤来喝了。
秦风没有再理会他。
乙城。秦风原想给她一个惊喜,可是等他来到了她所说的那条街那条巷,看到了那个“欣意坊”花店时,店门却关了,卷闸门上连一张“家里有事,休息几天”的纸条也没有。
难道她在骗他?他怎么轻易就相信了她,只凭着网络上的只言片语?
“我母鸡哦!炬已经关门好几日了,我哪里识得炬去做咩?”旁边“花语阁”女老板一面坐在店里剪花枝一边如是说。
秦风坐在欣意坊对面的奶茶店里喝珍珠奶茶,发短信问她,现在干什么?她回说,在花店卖花呀!秦风摇摇头笑了:生意好吗?她说:好啊!今天是新娘结婚的好日子,玫瑰花束、百合花束卖了有好几束呢!不过要是她的婚礼能再来一次,她绝对不要玫瑰和百合做新娘花束,她喜欢霞草,紫红色的霞草,高贵而不失活泼。秦风说:要是现在我突然出现在你花店门口,你会怎样?她俏皮地回说:“那我就送你一支粉红色的玫瑰!然后再请你到对面的奶茶店喝一杯提拉米苏。”秦风说:“那我现在就过去……咻!咦,怎么花店关着门哩?”她回短信:“呵呵,你又不是孙猴子!不说了,我得忙了,生意很好呢!”
秦风想,她为什么要骗他?
她叫春眉,是秦风在一个文学网站结识的文友。秦风发在网站的文章,基本是春眉编辑。她特别喜欢编辑秦风的武侠文章,点评也很到位。秦风在文章里寄寓的哲学思想,她总能一针见血揭示出来,她的点评和秦风的文章互相映衬,相得益彰。没有很深的文学感受力,没有认真负责的态度,是做不出这样别具手眼的点评的。他们先是在网站给对方留言,给对方飞笺,接着在扣扣上聊,然后在手机上聊。她在扣扣聊天说,她在广西乙城某街某巷开着一个叫“欣意坊”的花店,每天与花作伴,与花交语,自得其乐。秦风浪漫地想,一个每天能耐着性子坐在花堆里的女人,一定是一个落落寡欢而又神秘莫测的人,于是他决定瞒着她去乙城,给她一个惊喜。秦风头脑一发热,就会做出一些也许只有初中生才会做的事情来。
可是欣意坊没有开。她为什么要骗他说店面正开着?她去了哪儿?难道她已经知道他要来,所以提前避开他?也许他不该来,为什么他做每件事情前就不能过过脑子:她可已经是一个……
离开乙城时,他在花语阁买了一盆常春藤。
……他现在坐在从南宁开往北京的t189车厢里,等着春眉回短信。他刚刚对她说:又要降温了,注意保暖,别着凉了!她回他说:谢谢!估计现在北方也下雪了,你自己也保重好身体。秦风想了想又说:生活难免遇到不顺,谁又敢说自己的人生是一帆风顺?我不能说已经全部了解了你,可是在有限的了解中,我足以断定,你现在的生活就是你最值得珍惜的,知足者常乐。
列车开了,他的特快车和对面的绿皮慢车交错而过。手机完全没有了信号,屏幕上显示:只限于拨打紧急电话。之后,他在火车上再没有收到春眉的短信息。
(二)
她一下火车就遇到雾霾天,在一个超市里买了幅口罩。不知为什么,戴上口罩后,她不再那么忐忑了,眼睛可以肆无忌惮看四周的人了。她像以往一样,将腰板挺得直直的,抬头挺胸,清高与自负在她秋水般的眼睛里显露无疑。她有北方女人的修长身姿,也有南方女人的温柔,那温柔就半遮半掩在她秋水一般的眼睛里。
他说27路、22路公交车可以直达他的住处。他住在h大学的教职工家属区里。她觉得他就是个大男孩,事实上他三十还没到呢。虽说他有的小说写得很沉郁,可是偶尔他也会写一些机智幽默的小品文,跟他聊天,他也总是表现出活泼开朗的一面;特别是有一回,别人对他的文章冷嘲热讽,他的反击泼辣有力,她看了真要喷饭满案了。这些都说明他的主打性格是明朗的。要是他突然看见她出现在面前,会是什么表情?是不是觉得她就像春上村树《挪威森林》里突然出现的那头熊?或者像《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如同躺在摇篮里随着流水飘来的一样。她眼神一亮后,紧接着陷入了忧郁。她为什么要来找他?她怎么这么孩子气,招呼不打就来了?他会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她把右脚鞋跟放在左脚鞋面上来回磨蹭,这一刻,她突然懊悔自己不该来了,假如有火箭,她就马上坐火箭飞回广西乙城。
“我们只是文友,我来只是算文友相会,辩论历史,改正诗文,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准确的说是她自己逼迫自己接受这个说法。
公交车里播放文章的绯闻,之后是天气预报。明天会降温,大风降雨降雪会缓解雾霾。乘客们说得最多的是文章绯闻,还有中国奇迹:小香港,豪车最多的薛家湾,牧民一夜变为亿万富翁,鬼城,跳楼……
春眉听得烦了,给秦风写短信:“在写东西呢,晚上吃什么?”过了一会儿,短信来了,可不是秦风的:“还要在东莞催货款,大概下周五才能回去。”春眉没有回短信,眼神流露出厌恶。
公交车把她放在一个小广场上,广场中间有一个大理石做的巨大地球仪。她坐在石板凳上坐了很久,可是秦风一直没有回短信。从广场往西走,就是他住的小区,门口有个穿制服的门卫在询问一辆没有出入证的汽车。她又陷入到那个问题中来了:“为什么要来找他?自己怎么这么孩子气,招呼不打就来了?他会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她双手紧紧抓住那个刚买的蓝紫色猪皮提包,仿佛生怕有人来劫持她要钱似的。
她就这么坐着站着等到了晚饭时候,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小区。她给秦风发了好几个信息,都没有得到回信。等她发现那个门卫已经在注意自己时,她难堪不已,故意又在广场走了一圈后,就逃跑掉了,当然,是昂首挺胸地离开。
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城市里走,在他住的小区附近徘徊。她在地摊上买了一本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华灯初上时,她饿了,那里有一家“放心饺子馆”。她忽然记起来,在他的小说里,经常出现这个饺子馆:地方不大,熟客居多,不以华丽繁复享誉,惟以小巧家常称心。
她点了一份猪肉韭菜,一碟凉菜,破天荒还要了一瓶啤酒。她一面喝酒,一面想,要不要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来到了他的城市,走着他每天走着的路。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他发来短信了。
“现在干什么?”
她还是没有勇气说自己在他的城市:“在花店卖花呀!”
“生意好吗?”他又问。
“好啊!”她左手把大衣衣襟抓紧说,“今天是新娘结婚的好日子,玫瑰花束、百合花束卖了有好几束呢!不过要是自己的婚礼能再来一次,我绝对不要玫瑰和百合做新娘花束;我喜欢霞草,紫红色的霞草,高贵而不失活泼。”
(三)
她离开甲城那天,天空飘起了白雪,回到南方,是阴冷的雨天。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丈夫在广东还没有回来。她换好衣服,放好热水,可是在泡热水澡驱除疲劳前,她迫不及待想知道他这两天扣扣空间的动态。
在扣扣空间里他没有更新日志,在文学网站里他到是发表了一篇散文,题目莫名其妙的叫做《恋恋风尘》。
“也许人总是喜新厌旧的,看惯了北方的风雪,忽然站在在南方阴雨天的街道边,你就会感到特别新奇浪漫。夜幕降临后,撑着伞在街街巷巷走过,在一个叫欣意坊的花店对过,在一家奶茶店坐下。手捧一杯温暖的珍珠奶茶,对着街上淅淅沥沥雨中人来车往,那真是一种透到骨髓里的惬意……”
她此时才明白,他曾经在她的城市里出现过。
“在吗?”她给他扣扣发信息,尽管他的扣扣是灰色的。
“在!”原来他隐身。“你思故我在。”
她咬着嘴唇笑了:“你的《恋恋风尘》我看了,你来过南方?”
“梦里去过。”后面紧跟一个微笑的表情。“梦见了你所说的欣意坊,还有一家叫麦轩的奶茶店。”
她嘴上轻轻说了一句:没正经,却码字说:“有道是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你也告诉你住处的情况呗,好让我在梦里不至于迷了路。”
门外响起转动钥匙的声音,丈夫进来了,满面红光,毫无风尘之累。他看了她一眼,干咳了一声。“还没睡呢?又在写文章了?”
“嗯哪!”她也只瞥了他一眼。“怎么提前回来了?钱催回来了吗?”
“差不多了,”他走进他的书房,也可以说是工作室。
“我刚放了热水,你先洗吧!”她说。
“不洗了,你洗吧。”他在工作室里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或者说在藏些什么东西。
“我还要写一会儿东西,你先洗吧。”她说。
“不了,我洗过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扭过头透过门缝冷眼看门里的他,他似乎在找银行卡。“你还是洗洗吧!”她冷冷地说。
……她第二次来甲城,是在半年后,迎春花已经开了,黄绿色的香椿叶已经在枝头冒出。这一次,她一下公交车,就直接走进小区里。几个门卫有的在停车棚里打扫,有的在撕广告栏上的出租广告。听他们说话,好像是为了迎接明天领导检查。
他说他住在一区7号楼一单元302,阳台上有一株一米高的常春藤就是,——那是他半年前在花语阁买的。她站在楼后,看见了那棵常春藤,盘绕在防盗窗铁栏杆上。她来到三楼,门上没有门牌号。她记得没错的话,那棵常春藤应该是种在楼道中间的房间里。她犹豫了一下,敲响了门,眼睛却低看着自己的鞋尖。
“你好,你找谁?”开门的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她以为敲错了房门,可是那个女人身后的阳台上,就盘绕着那棵全栋楼唯一的一棵常春藤,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尴尬也只是一秒钟的事情,脸上的红潮也只是北方三月初春的东风,才一露脸便又已无影无踪。
“……你们是做中医推拿的吗?”她镇静地说。
“中医推拿?……”女人不解的问。
“我看到下面广告栏上说有中医推拿,不是你们吗?”
“哦,不是!不是!你看错了,那是二单元302,不是我们。”
“不好意思,是我找错了!”她连忙匆匆下楼。
她头也不回就直奔火车站,她发誓再也不理他了,她发誓再也不相信网络上虚假的象征符号了。
高铁风驰电掣,以每小时300多公里的时速将甲城抛弃。她懊悔想,她本该用这一天给丈夫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的。
(四)
说也奇怪,政府越制定调控政策,房价越是疯涨,特别是二手房和出租房。秦风在学校家属楼里租住的那套房子,不到半年的时间已经涨了两百块钱。秦风在自来水厂做水质检验工作,每月只有一千来块钱,已经无力负担昂贵的房租,只得搬到一个杂乱的小村坊里,租下一个单间。那里俨然晚晴时的八大胡同,肮脏杂乱。由于搬的东西实在太多,他竟不知道自己把那盆常春藤落在了原先的房子,直到两天后他才记起来。回去看到常春藤长得很好,想起小村坊的杂乱肮脏,就忍痛对那女主人说:
“你喜欢常春藤吗?”
女人说:“喜欢啊!一大早起来,就看见阳台上青绿青绿的叶子,心情倍儿爽!回头我也买一棵常春藤。”
秦风说:“你甭买了,我这棵就送你们了,反正我拿回去也没处放。”
女人高兴的说:“真的?那多不好意思啊!”
秦风看到她那么喜欢常春藤,心里也欣慰:“你养着吧!常春藤放在这比放我那儿好……”
秦风想把这件伤感的事情在扣扣上告诉春眉,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对他不理不睬。于是他把这件事写成散文,发表在网站上。
(五)
这是她第三次来甲城了,她依旧选择不提前告诉他,然而已经不是为了要给他惊喜。假如他们的前两次错过,一次是偶然,一次是误会,那么这第三次就是命运了。能不能见着,这是他们的命运,如果注定他们是两条不会交会的平行线,她也会平静地接受。她不想人为地去干预缘分这件事情,一方面她本就是一个宿命论者,另一方面,她毕竟已经是四十岁的女人了,生活和婚姻让她心力交瘁,为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折腾来折腾去,她实在做不来了。
又是一个寒冬的日子,天下着雪,道路很滑。她小心翼翼走进小村坊,里面家庭旅馆、洗浴、保健品店、便利店、按摩店、足浴、发廊招牌林立,真不亚于日本的新宿街。红头发绿眼影的男男女女勾肩搭背穿行,肆无忌惮的笑声,狂躁凶狠的叫骂声,充斥在三街两巷中。这还只是白天,要是晚上,其热闹喧嚣可想而知。尽管她戴着口罩,可是所有的男人似乎都在看她,似乎有些女人也在注视着她,男人的眼神贪婪猥亵,女人的眼神妒忌怀恨,她全身上下感到很不自在,如同掉进了一个臭水沟里。有两个刚从旅馆走出来的男人,迎面走来,居然对着她无耻的贪得无厌的笑,她对他们报以鄙夷的怒视。可是交错而过后,他们突然大喊了一声“嘿”,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就加快向前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