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鲜花（中篇小说）
　　 一
　　 在靠近长江口的地方，有一座非常美丽的小城，有娇娇的青山，也有清澈的绿水。土生土长的乔明楚，今天却沉闷了，他走在马路上，时而避开一些熟人的目光，时而厌烦地看着轿车里面坐着的女人。汽车的喇叭声和小贩们的叫喊声交织在一起。近几年，沿马路两边，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比比皆是，路，就显得愈加狭窄、拥挤。
　　 这时，乔明楚站在永安商厦的这边。
　　 “爸爸！我在这里！”女儿小静，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一双手高高地举起，向这边挥动。“爸爸，你迟到了半小时，罚你什么呢？”乔明楚只是苦笑了一下，说，“罚爸爸唱歌。”“不，罚跳舞！”女儿说。
　　 “爸爸今天累了！再说，我哪会跳舞？”小静看到爸爸一脸忧郁，便也猜到了父亲今天可能碰到不顺心的事了。
　　 永安商厦，一副自动电梯，直接把顾客送到二楼，电梯徐徐斜上，就觉得人在往高处走时有一种庄重感。可是，乔明楚这时根本没有这种感觉，他回望马路上那些密密的人群，像流水似地东淌西流。
　　 “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静望着爸爸。
　　 乔明楚没说话，表情冷淡，只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言语也比较滞缓。
　　 女儿挽着父亲的胳膊，说，“爸爸，我们走吧，我想替你买一件衬衫，还要配上一根漂亮的领带”。
　　 “你省点花吧，”乔明楚有点心疼。没等话说完，小静已经从衬衫柜台的小姐手中接过了衬衫和领带，并把领带放在父亲的胸前试看着，“太好了，爸，你戴这条领带一定漂亮，再说，你只要稍打扮一下，真的很漂亮吔！”
　　 乔明楚笑着用手轻轻在女儿的肩头上捏了一下，表示已经理解了女儿的这份心思。
　　 乔明楚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他是一个行政管理人员，是七十年代毕业的文科大学生，在单位里一直得不到重用，可他的文章却频频在报刊上发表，发表得越多，招来嫉妒也越多。
　　 “爸，今天，我给你单位挂了电话，问你在不在，接电话的人好凶哇！”小静挽着父亲说，“是个粗嗓门，一点礼貌都没有！”小静显然是受气了。乔明楚心里明白，这个人就是苏大侃。“他姓苏，这人可会做生意了，无论是政治上的，还是经济上的，他都很会。”乔明楚叹了一口气，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你爸爸只好甘拜下风！”
　　 当乔明楚坐在家里沙发上时，他仍在想着路上的话题。无论是从经历上，还是在工作上，他和苏大侃彼此不分上下，唯独就是在为人处事上，苏是极其高明的，高明得有点傲慢，使人讨厌。
　　 小静看到父亲一副愁容，便说，“你们中年人，活的真累！何必自己折磨自己呢？”
　　 二
　　 屋里荡漾着一阵悠扬的乐曲。“爸，你能不能使自己轻松轻松啊？”小静随着乐曲声翩翩起舞，“爸，你去学跳舞吧！”她转到父亲的身边站定。没等乔明楚回答，小静就说，“在浣纱湖边上的那家最好，教跳舞的老师，好像还获得过全国证书的，她叫俞萍娜。”
　　 乔明楚说，“看来，名字起得好，人也肯定错不了。”
　　 “不清楚。”她摇摇头，说，“我们是工薪阶层，假如，报名费要的太多，就没意思了，爸！报名我可以替你，但是开课那天，非得你自己去不可！”
　　 乔明楚有点为难，他问，“那里是小青年去的地方，我去了，是不是有点尴尬？”
　　 “尴尬？”她楞了一下，“尴尬什么？小青年可以潇洒，中年人就不该？哪条法律上有这规定？”
　　 五月天的晚上，位于浣纱湖边上的俱乐部门前，有两只灯笼这么悬挂着。这是一个地下室。乔明楚进了大门，就沿着二十好几级的台阶，“噔、噔噔”地走了下去，越往下走，越能使人闻到一股潮腥味。像巷道式的长廊，朝三个不同的方向伸去。一阵阵的音乐，是从右边的一条巷子里传出来的。乔明楚随着音乐声向前走去，心里总有点难为情，同时也有一种自卑感正悄悄地爬上了他的心头。沧海如烟，光阴似箭，莫非我真的老了？
　　 在巷子式的房子里面，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彩灯一亮一闪，几乎都是青年男女，这时候正在朝他打量着。可能是自己不该来这种地方，他想，但是一双脚，却竟不住慢慢朝前蹭去。
　　 只见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喊道，“这位先生，请过来报到。”他又想，这位女人或许就是小静所讲的俞萍娜老师。
　　 “俞老师！”乔明楚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
　　 “你就是乔先生，欢迎，欢迎！”俞萍娜一看，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但还是笑嘻嘻地朝他伸过手去，“乔先生，看上去，你好像四十还不到嘛！幸会呀！乔先生，像你这样有大学学历的人，怎么舍得有时间来学跳舞呢？”
　　 乔明楚就在这瞬间的功夫，已经把俞萍娜的长相和穿戴看了个大概。这个女人看上去也有一米六O的样子，一张瓜子面孔，被打扮的白里透红，尤其是那双丹风眼，眼睫毛长长，两道眉也弯弯细细。
　　 “哦，俞老师，”乔明楚又叫了一声，这使得俞萍娜心里更是激动不已，她觉得在今天，能够有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能叫自己两声老师，这说明眼前这个男人有点素养！
　　 三
　　 乔明楚对俞萍娜说，“我是慕名而来的！”
　　 “难道乔先生真是这样？喔哟哟，真是太客气了！”她连连笑着摆手，“还请乔先生多多指教！”“我不会说谎，我女儿说你教的好，非要我来学不可！”他说完，哈哈一笑，身子轻松了许多。
　　 俞萍娜抽回手，说，“今天，你乔先生的光临，已经使我看见了中年人的希望！”她太高兴了，一个中年大学生，而且是仰慕自己的名字来学跳舞，这说明我俞萍娜不是平庸之辈！“谢谢你，乔先生”，俞萍娜心里边高兴，又问道，“乔先生，你学跳舞，有没有人说你是不务正业？比如说，舞场是低级趣味的地方，跳舞的都是一些不正经的人？”“不正经？难道，不跳舞的人就正经了？”乔明楚说着心里就来气。
　　 这正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就连乔明楚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会使自己的观念在顷刻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时，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自己除了向俞老师学舞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任务，那就是从各方面，要撑一把俞老师。俞萍娜凭着自己多年的社会经验，一眼就看出乔明楚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但有可能不得志。
　　 乔明楚刚才听了俞萍娜的一番恭维，脑子里也有点晕晕乎乎，也就把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乔先生，在我们学跳舞，除了能健身以外，还能多结识一些朋友，可能你也懂得，和青年人在一起，心里就觉得很轻松，说句实话，我连电视都不要看，只要一跳舞，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她一古脑地说了许多。
　　 乔明楚长的修长，一件鱼龙牌衬衫配上了一根金利来领带，一件烟灰的啥味呢西服，也被女儿烫得笔挺，新梳的发型不断溢出的摩丝香味，使边上几个女孩偷偷抿住嘴乐。乔明楚见罢，倒有点不好意思，便问，“教舞什么时候开始？”
　　 俞萍娜听了，方觉得自己刚才是走神了。她连忙回味过来，说，“大家安静！下面，我们要点名了，”这时候，乔明楚就像一个小学生似地在听老师讲课。他不敢左顾右盼。大家渐渐围拢上来。有几个女孩子好像撞着了他的胳膊，是不是想跟自己说话？乔明楚的脑子里一会额儿就闪出了这个念头。这时，他只听见俞萍娜在喊，“梦雪，梦雪来了没有？”
　　 四
　　 防空洞里到处都回荡着“答、答、答”的声音，随后听到“来了、来了。”乔明楚只见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疾步走来，一边走，一边还说，“实在是对不起，太抱歉了！”姑娘长得是一张甜甜的圆脸，她瞥了一眼乔明楚，她有点惊奇，不知这个男人特忧郁，她似乎对乔明楚有一种说不清的印象。
　　 只见俞萍娜拍了两下手掌，说，“在学跳舞之前，大家都认识一下，为什么呢？因为学跳舞要配对！”梦雪一听，“噗哧”一声笑起来。俞萍娜接着往下说，“大家记住，我们这里学的是国际标准舞步。”乔明楚心里有点紧张。“大家看好了，脚尖、脚跟！”俞萍娜真不愧是拿过全国证书的人，两手一打开，真是让人耳目一新。在不知不觉中，乔明楚渐渐忘掉了所有的不快，跟在一大帮青年男女后边，按俞萍娜的口令走步，“一、二、三四一，好！”乔明楚手算脖子酸，听得老师一声说好，这才敢把腹部的肌肉松开来，自言自语，“这也不大好学啊！”并且用余光瞟了俞萍娜一眼，俞萍娜马上抱以一笑。乔明楚心里琢磨，这老师的眼睛真尖。
　　 “好啦，大家注意了，现在，我们开始配对！”老师也有点气喘嘘嘘，二三十个人面面相觑，女女的羞羞答答跑到了边上，还用手捂住嘴“咯、咯、咯”地笑。“笑什么？”俞萍娜双手击掌，“大家都想哪儿去啦？还不快找伴！”这时候，梦雪跑到乔明楚面前，大大方方地说，“先生，我请你跳。”乔明楚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温暖，他反倒有点楞了，喃喃地说，“怎么跳啊，都忘了！”
　　 “不要紧的，来，手这么握。”梦雪让他全身放松，“对，跟上节奏，平时喜欢听音乐么？”
　　 乔明楚有点呆板，说，“听一点，但不多。”“写不写文章？”梦雪又问道。乔明楚握着一双软绵绵的手，几乎不知所措。
　　 “哎呀，错啦！”梦雪说完有点后悔，又忙说，“对不起，先生，噢！忘了，你尊姓？”“我姓乔，你呢？”“刚才，你没听见啊，那个黑衣女人不是喊我梦雪吗。”梦雪有点不高兴。
　　 俞萍娜始终在注意梦雪的一举一动，她更有意识地打量那个叫乔明楚的人，她嘴里不时在喊，“两手打开，小腹收紧，不要走步！”
　　 梦雪说，“真烦，天底下好像就是她一个人会跳似的！”
　　 五
　　 这天晚上，梦雪不再准备责怪乔明楚。乔明楚仿佛也觉得和这个姑娘有点缘分。缘分和情份本来就是两回事，梦雪可能窥见他内心的一斑，在她的印象里，不是所有的中年男子都具备一种魅力，有的中年人也挺窝囊，而眼前这个姓乔的男人，不属于那种人！
　　 “乔先生，恕我冒昧的问一句，你出来学跳舞，你太太不反对吗？”她认真地看着他。
　　 乔明楚的脸，顿时严峻起来，慢慢松开了手。
　　 梦雪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判断，她自信地撩拨一下散在额前的几根秀发，说，“乔先生，是不是我又讲错了？”乔明楚摇摇头。
　　 俞萍娜忙跑到乔明楚的跟前，说，“乔先生，你学跳舞的时候，身体要保持平衡，两肩要放平，来，我教你！”
　　 梦雪白了她一眼。
　　 乔明楚摇摇头，说，“俞老师，你给我示范一下，我想，我这一辈子是学不会了”。
　　 “唉！”梦雪在边上叹了一口气，她简直就在怀疑自己的感觉系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就学不会呢？只见她随意的拉了一下他的衣襟，“跳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一会！”
　　 俞萍娜觉得梦雪的小嘴蠕动了一下，她脸色尴尬地说，“梦小姐在哪里高就呀！”“电视机厂，”梦雪不屑一顾地说。说时，她还有意瞥了一下乔明楚，然后他问俞萍娜，“俞老师一定拿过大奖吧！”
　　 “我想，梦小姐一定是看过报纸了，否则的话，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总是有原因的吧！”俞萍娜反唇相讥。
　　 “什么原因？”梦雪淡淡地抱以一笑，说，“俞老师，我日后相告，好吗？”
　　 乔明楚不大愿意看这种“冷战”，他看了看面前的两位女士，不由得暗暗发愁。
　　 梦雪低着头，她用牙齿咬住手帕的一角，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见俞萍娜离去，对乔明楚说，“过几天，我要到北京去参加一个钢琴比赛，业余的……”
　　 六
　　 梦雪是一个任性的姑娘，她到这里来，完全是凭着一种自我感觉，说句实话，凭她的舞技，就是在正宗的舞厅里，也是很潇洒的。
　　 梦雪说自己再也不愿意到这里来学舞了，因为她不想再见到俞萍娜俞萍娜。其实，梦雪以前来过这里，可惜，俞萍娜记不起她了。梦雪旧地重游，见昔日的老师不但不热情，还有意用话激她，心就逐渐凉了下来，当她看见乔明楚的时候，心里又觉得好奇，这个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几岁的老男人，竟也有此雅兴学舞？她的好奇心又陡然增长起来。
　　 “乔先生，像你这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有雅兴跑到这里来呢？”梦雪认真的问他。
　　 乔明楚回答，“那是女儿让我出来散散心的。”“那就是说你心中有不愉快的事情啰？”她继续问道。“那倒不是，不过，你有没有听说，人的五官就是一个大写的‘苦’吗？他指指自己的脸说。“有意思，像你们这种年纪的人，一定懂得很多很多。”她脸上全是认真。“那倒未必，俗话说，‘四十不惑’，然而，又不是绝对的，”他的话里，一点都没有轻浮之举，后又说，“你的自尊心太强了，人家俞老师可能忘了，记不起来你了。”“但愿如此。”她仿佛轻松地一笑。
　　 俞萍娜到现在还没想起来，梦小姐曾经来过这里？那是电视机场团委组织的一次活动，她实在想不起来了，她只感到乔明楚这个人也蛮重情理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敬慕。她想，男人就应该这样，无论说话办事，一定要得体。此时的她，在心中渐渐泛起涟漪，脸也有点发红，发热了，心也呯呯剧跳起来。目前，她正在想法和丈夫离婚。她恨那个玩世不恭的男人。她叹自己的命苦。
　　 那天晚上，女儿小静郑重其事地说，“爸，像你这样白天进了单位门总爱生气，晚上进了家门又觉得呆气，早就应该学着放松放松了，再说，跳舞交朋友，有什么不好？人家说不好是人家的事，只要我们行得正，怕什么？”
　　 乔明楚想想也对，人，生下来在地球上走一圈，时间很短，为什么要看人家的脸色活着？这太累！你是我的上司，我尊重你可以吧，但我没有必要怕你，溜你。想到这里，乔明楚不由得哑然失笑。
　　 “爸，你笑什么？是不是在笑我刚才说的话？”她噘着嘴，又说，“你说说看，女儿给你出的主意有哪点不好嘛！”
　　 乔明楚故意说，“不好！”
　　 “爸，有什么不好嘛，你想想看，工新阶层要想去正宗舞厅，你知道一听饮料多少钱？点一首歌多少钱？现在你学舞，跳半个月才交20块钱，还不合算！”她推揉着父亲，非要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