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夜叉孙二娘盘腿坐在和面的案子上，手执一条擀面杖，将一口盛水的陶瓷大缸敲得“嗡嗡”响。正在嬉闹的厨子、刽子手和招待们立时住了声。二娘环眼一扫，怒道：“眼下包子铺不景气，就餐的人越来越少，煮肉的汤锅就要吊起来当钟敲了，你们几个竟还有心思说笑，好没良心！”
　　 一个胖大的刽子手站起来道：“掌柜的，前番宰的那个无良富商，行李包里少说也有一二百两银子，这才几日，银子就用完了么？”胖大刽子手腰里系着油布围裙，因为血水涂污，变成了褐红色。一身蛮肉，两个拳头如砂锅般大小。
　　 二娘道：“靠杀人越货攒下的银子除去孝敬官府和自家开销，再周济些化缘的僧道、讨饭的乞丐，余钱已无多，调度不开，若如此下去，便是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
　　 另一个白净斯文的刽子手说：“掌柜的，非是咱们不济事，实在是老掌柜定下的规矩太多，缚住了手脚。什么忠臣义士不杀，孝子节妇不杀，僧侣妓女不杀、老人孩子不杀……咱们总不能去官衙里将那些贪官恶吏捆到店里剁了做成包子馅。”说话这厮看去白净，目光却透着凶狠，分明有些手段。
　　 “就是！”胖大刽子手屁股刚落座，听白净斯文的刽子手说完，“蹭”地一下又跳将起来，“这个也杀不得，那个也杀不得，每日里那些被押解的人犯和流放的‘配军’来店里歇息，大掌柜二掌柜不但好酒好肉伺候，临走还送上大把的银子。真个气煞人也，难不成咱们这些伙计还比不上那些‘贼配军’？”
　　 二娘一时无语，平日里待一干伙计的确刻薄了些。
　　 坐在陶瓷大缸旁的一个唤作“赛伊尹”的厨子伸手从缸里捞出一条人的膀子：“天气也热了，这肉已经变味，就是做成包子馅，来往的客官也不吃。没有鲜肉，教俺如何做出美味包子？”
　　 “二娘，伙计们所言不虚。”躺在柴堆上打盹的二掌柜张青直起身子，艰难地张开眼皮，“如今孟州市面上卖假蒙汗药的太多，前日一个‘牛子’在店里吃了十三碗酒，硬是没有麻翻，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财富飞走了，害的俺还得亲自研制配方，半夜起来调制蒙汗药。”
　　 母夜叉听张青说完，将个美目一瞪：“瞧你那怂样，三脚踢不出个罗圈屁来。麻药不管使，你就不会用手里的家伙，一刀结果他的性命？驴脑子。老娘还不信了，少了张屠夫，咱就得吃带毛猪！”
　　 “二娘有所不知，”张青辩解道，“那‘牛子’虎背熊腰，许是有些本领，没有十个八个壮汉怕是拿他不住……”
　　 母夜叉紫着脸，将手中的擀面杖在陶瓷大缸上又敲了一下：“今天是和大伙儿商量如何盘活包子铺，没人听你闲扯淡。当初你要是拿出五分的气力与家父习武，也不会是现在这般吃打的货。”
　　 张青听二娘这般说，将个身子一团，两手抱住膝盖，头便埋进裤裆里。
　　 原来张青曾在孟州道种菜，人称“菜园子”，后被孙老掌柜招赘，当了上门女婿，虽然也喜欢使枪弄棒，却都是些花拳绣腿，派不上大用场，所以在店里总被二娘拿捏。
　　 一个女招待手拿铜镜不慌不忙地往脸上扑粉，扑完粉，又翘起兰花指将鬓角散落的头发向后理了一下，然后放下铜镜，轻启朱唇道：“掌柜的，俺是女流，最见不得打打杀杀。本想出来打工赚些银子回去置办嫁妆，谁知这是个黑店。黑店也就罢了，只要赚得富贵就好。不曾想银子没有赚到，倒是把自己的积蓄都贴了进去。今个儿只求掌柜的结了工钱，俺去孟州城另谋出路，再不济俺就去春月楼当姑娘，虽挂不得头牌，一天也赚得十两八两银子，胜似在这十字坡做‘强人’。”
　　 母夜叉一听又恼火起来，她将袖子往上一捋，露出结实的白肉：“翠娥，平日里你偷我的胭脂香膏也就不与你计较，如今眼看包子铺就要散伙，大家谋算个方子，将店铺打理下去，要发财大家发财，怎么就是开黑店了？咱们杀的都是贼人恶人，也算是替天行道。真枉俺疼你一场！”
　　 唤作翠娥的招待也有七八分姿色，平日里二娘又教了她一些手段，便是三两个汉子也近她不得。当下翠娥站起身道：“若还是这般坐等生意上门，依我看这包子铺是经营不下去了。要说杀人越货，那些剪径蟊贼比咱们来钱更快……”
　　 二娘操起擀面杖指着翠娥便骂将起来：“小杀才，看我撕烂你的嘴。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怎能拿短路的蟊贼与咱们江湖好汉相比？”
　　 “俺呸——”翠娥自持平日里二娘宠着，并不骇怕，冷笑道，“你让大伙看看，这墙上挂的、梁上吊的是个甚？人皮、大腿，这也算江湖好汉所为？蜣螂爷不说自己黑……”
　　 二娘被翠娥气得竟笑起来：“小杀才，练功的时候不是头疼就是蛋痒，尖牙利嘴学得倒快，你道为何嫁不出去？就坏你这张嘴上了！”
　　 翠娥“嘿嘿”一笑，也不计较：“闲话不多讲，说正经事，平日里与二掌柜去孟州城沽酒、采办蒙汗药，你道孟州城什么生意最火？”几个脑袋都勾过来瞅翠娥。翠娥单走到二娘身旁，神神秘秘道，“不是煎饼果子，也不是油茶胡辣汤……”
　　 “是个甚？”二娘伸着脖子贴过来。
　　 “烟花巷——春月楼！”翠娥腰身一扭，面对大家，“不管白天还是夜间，烟花巷真个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商贾巨富、文人雅士都去春月楼吃酒听曲找姑娘，花钱如流水。春月楼的老板娘银子赚得爽翻了天。”
　　 “怎地？”二娘瞪大双眼，“难不成把这包子铺开成窑子铺，让俺做个老鸨子？”
　　 “掌柜的也不用这么一惊一乍。”翠娥笑道，“老鸨子怎么了？咱们做的是生意，一不偷二不抢，来者皆是客。有银子赚，咱们再不用开黑店卖人肉包子，也省得将来阎罗殿里恶鬼难缠。”
　　 “翠娥说的有理，酒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白净斯文的刽子手抢过话去，“周遭人家谁个不知十字坡包子铺是黑店？任你杀的是恶人歹人，总是杀人了。既然担了恶名，咱就索性大开杀戒，月黑风高，杀人放火，只要赚得银子，咱就是爷！”
　　 “直娘贼！”母夜叉从案子上窜下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翠娥和白净面皮的刽子手骂，“你们一个个都成老油嘴了，这个要杀人，那个要做娼；这个要放火，那个要放水。赶明个儿大家伙卷铺盖走人，这祖传的包子铺不做了，关门打烊儿。”
　　 张青从柴堆上站起身，走到二娘身边：“二娘，日头下山了，鸡鸭也上圈了，看样子不会再有客官上门，大伙肚子都饥了哩，让赛伊尹做饭吧？”
　　 只见坐在陶瓷大缸旁的厨子头也不抬，说道：“当初伊尹在宫廷，有汤有料，练就一手好厨艺，成就一世盛名。我有什么，除了这缸里的臭肉还有盆里的荞麦面，什么也没有，还赛伊尹哩，赛个鸟！”
　　 二娘对赛伊尹说：“就吃汤面锅饼。将缸里的肉弄出去埋了。明天咱们接着商议，议不出个子丑寅卯，谁也别想快活！”
　　
　　 二
　　 第二日，天刚亮，杂役就敲着破铜盆在后院吆喝：“各位师兄、师姐、伙计们，大掌柜吩咐，麻溜儿起床，吃过早饭继续在后院升堂议事——”
　　 母夜叉照旧坐在案子上，一手卷一张煎饼，一手拿一根大葱，吃一口煎饼就一口葱，嘴里发出“呱唧呱唧”的响声。
　　 翠娥披头散发，一股脑儿地冲到后院，瞪着眼道：“掌柜的，你就知道吃煎饼卷大葱。伙计们白天忙活，赚不得银子，睡觉也不让人安生，还让人活不？你道那些个写词曲的灵感如何而来？”
　　 二娘扭头瞅翠娥，嘴巴停止嚼动。
　　 “都是睡觉睡出来的！”
　　 二娘就将手里的大葱向翠娥掷过去：“一身懒骨头，大清早就犯酸，你懂你娘的脚趾头灵感。现在不与你计较，快将伙计们喊过来继续商量‘脚趾头’灵感。哎哟，也不羞你这张脸，把老娘的牙都快酸倒了。”
　　 翠娥咬牙撅嘴，扭头跑回屋。不一会儿，一干厨子、刽子手、招待们来到后院，各自就坐。胖大刽子手冲赛伊尹笑道：“赛伊尹，你还真有一手，昨晚的肉夹馍竟然卷的酱驴肉，真是美味，却不知怎地吃出了人的指甲和头发……”
　　 赛伊尹忍住笑，道：“哪里有酱驴肉？昨天大缸里剩的一条膀子，掌柜的让俺拿到外面埋掉，俺觉得可惜，就多加了一些调料，制成酱驴肉的味道。磨房里的驴还得拉磨，俺总不能卸磨杀驴吧。”
　　 众人一听，便一齐干呕起来。虽然伙计们干的是杀人越货、剥皮剔骨的勾当，但人肉包子却从是不吃，只卖与往来的客官。适才听赛伊尹说酱驴肉是人肉，一个个抠着嗓子呕吐，直呕得眼睛发绿，胆汁也要吐出来。伙计们一边吐，一边将赛伊尹骂得狗血淋头。赛伊尹也不答话，只是捂嘴笑。
　　 母夜叉操起擀面杖，在陶瓷大缸上敲了两下。大缸已空，敲起来“当当”脆响。“玩笑也开得够了，咱们继续商量如何盘活包子铺。”
　　 赛伊尹站起来第一个发话：“掌柜的，昨晚俺想了一夜，悟出一个事理……”
　　 二娘一听，端正身子，笑道：“是何事理？”
　　 赛伊尹一本正经道：“俗语云：城东到城西，葱香油焖鸡；城北到城南，鲜虾珍珠丸。”众人皆窃笑，赛伊尹却不笑。“这说的是，任你走到地头天边，都少不得一个‘吃’。咱们包子铺万变不离其宗，还需在吃上费些功夫！”
　　 胖大刽子手乐得嘴也合不拢：“俺这就去捉几只山鸡，让赛伊尹做葱香油焖鸡……”话还未说完，口里的涎水就流到围裙上。
　　 二娘摆手道：“不成，孟州道都是些山野村夫，就是把白菜萝卜做成珍珠白玉汤，他们也没有银子来店里吃。”见翠娥欲言又止，便盯着她，“翠娥，你有何‘灵感’要讲？”
　　 翠娥摆一下手，扭捏一笑，道：“掌柜的，要想盘活包子铺，先得将人‘盘活’。俺赞成赛伊尹的想法。”说着站起来，“吃喝玩乐，一样不能少。葱香油焖鸡、鲜虾珍珠丸不但要有，珍珠白玉汤也得要有，咱们店铺干脆改名‘快活林’！”
　　 张青躺在柴垛上，头也不抬，指着翠娥喊：“快活林，好名字！”
　　 母夜叉瞅一眼张青：“好个甚？难不成咱们天天卖葱香油焖鸡、鲜虾珍珠丸？”
　　 翠娥先是朝张青送个飞眼，又看着二娘：“掌柜的，好歹咱说完再商议。你道人饥时首先就想到个吃，吃饱喝足后又想做个甚？”
　　 厨子、刽子手、招待、杂役们“嘻嘻”笑将起来。这个说兜里要是有几两银子就去长乐坊赌上一把，试试手气，博个彩头；另一个说找个清爽点的姑娘寻个乐子；还有的说先烧一桶热汤水洗个澡，再寻个手脚麻利的姑娘将身上敲打按摩一番，然后烫一壶酒，身边美人相伴……
　　 胖大刽子手一拍大腿：“天天一碗驴肉汤，给个知府也不当！”
　　 母夜叉一脸迷惑：“俺怎么越听越觉得不着调？清平世界，朗朗日光，你们一个个睁着眼说混话么？”
　　 翠娥不容置疑道：“买卖不景气，铺子要转型。”
　　 二娘乜斜个眼，上下打量翠娥，似不认识一般：“翠娥，你吃灯草灰了，说话恁轻巧哩。咱不卖包子卖甚？总不能让俺站到大门上，头上插草标，自卖自个儿吧？”
　　 张青白一眼二娘，道：“膘肥皮厚，也不水灵，只怕歪脖骡子卖个驴价钱哩。”
　　 母夜叉嗔怒道：“混沌泼才，也敢骂老娘，老娘先打你两耳刮子！”
　　 众人又笑。笑毕，翠娥接口道：“以往和二掌柜的去孟州采买，俺时常将自己扮成‘细作’去茶馆酒肆、青楼柜坊做一番访察，生意上的大小事尽知矣。掌柜的，念在奴家女扮男装，刺探行市的份上，打赏些个银子补偿奴家则个。这若是在两军阵前被活捉，还不将奴家的头割了去？”
　　 二娘眉开眼笑，道：“翠姐儿，知你脑子活、心也灵巧。休要啰唣，快将你探得的行市细细道来。铺子若是发达了，你便是半个掌柜！”
　　 翠娥得意地将长发向后一甩，搬着手指头，如数家珍：“长乐坊的赌、春月楼的妓、南北店的酒、洞仙桥的茶，只这四处店铺在孟州城最为有名，也最有行市。别的暂且不表，单说赌坊，孟州城就有一百余家，为何长乐坊行市最好？”
　　 “为何？”二娘早将陶瓷大缸搬到翠娥面前，倒扣于地，缸底朝上，盘腿坐上去。众人都围坐在她二人身边，嚷嚷道：“姐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说来与大伙们听。”
　　 翠娥劲头正足，嘴角直冒出白沫：“二掌柜，弄些茶水来与奴家吃，嘴里要起火哩！”
　　 母夜叉扭头冲张青：“快将新泡的龙凤茶取来与翠姐儿吃！”
　　 张青不情愿地从柴堆上爬将起来，去屋里提一壶茶水来递与翠娥，却拿眼瞪她：“死妮子今天若是讲砸了，饭也不用吃了，等着吃‘杀威棒’！”
　　 翠娥喝完水，笑嘻嘻将茶壶茶碗送与张青，接着道：“别处赌坊都是单一赌，不是斗狗斗鸡就是斗鹌鹑，长乐坊不但斗狗斗鸡斗鹌鹑，更有蹴鞠、弈棋、掷骰、双陆……”
　　 二娘性急，摆手道：“不用说这么详致，只管拣要紧的说。”
　　 “品种多，式样全。上至官家衙役，下至贩夫走卒，都能找到适合自己身份的乐子。就是说上等人有上等人的玩法，下等人有下等人的玩法，各有妙趣，互不掺搅；若说南北食店，那就更了不得，朝天锅小荷肉、糖酥煎饼窝窝头、香村排骨炸山牛……只要兜里有银子就先讲究个吃喝，然后再寻法子玩乐。”
　　 一伙人嘴里就“吧嗒吧嗒”起来。二娘叫道：“死妮子好不爽快，却将伙计们肚里馋虫勾出来，你只说咱们如何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