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手足情(散文)
前不久,分别了四十三年的弟弟要来看我,心里说不出是多么的高兴和激动。期盼着他来,终于在立秋后仍然很热的日子里,他来了。
在火车站等候着列车的到来,心里想着弟弟的身影马上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可是,等到下车的人都陆续出站了,还是没有见到弟弟的身影。是不是没有坐这趟列车呢?心里有些疑惑,掏出手机拨打电话,于是一个拉着箱包背着双肩包的老头就在我身边的不远处接了电话。我一句话也没说,即刻挂了电话,向着这位接电话的人扑过去抱住了他……
他很吃惊,满脸惊异地认真地端详着我,半分钟后,他便紧紧地抱住我,没有叫我,只是两个眼睛里的泪已经从脸颊流了出来,然后才发出“大哥”两个字!
是啊,四十三年了,我们已经从当年的青春年少进入了花甲之年,岁月已经写满了我们的脸庞。我尽管没有感觉到自己老了,但是我感觉弟弟真的老了,当初分别的时候还是个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经满脸皱纹,白发稀疏了。
说起我的这位弟弟,有流水般的往事让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是我一个叔叔的儿子,小我一岁,四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我叔叔去世的时候,我已经有了朦胧的记忆了。那年冬天,叔叔和我父亲(还有家乡很多长辈)一起到东海边的一个水利工地上去做工,叔叔突发疾病没来得及救治就死了。记得是腊月的一天晚上,门前大运河上的客船拉响了汽笛向上游驶去,不一会我的父亲就到家了,父亲就是乘着这班客船回来了。我正在睡梦里,父亲敲门,母亲开门后点亮了煤油灯,父亲进屋后满脸悲伤,没等母亲问什么,父亲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春儿大叔死了……”我躺在母亲的被窝里突然爬起来,母亲看到我爬起来了,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就赶紧过来给我披上被子,一边说:“睡吧!”我弓着腰趴在被窝里,哪里睡得着!只听见父亲跟母亲说:“他大叔前天晚上在工地吃过饭突然肚子疼,在床铺上打滚,我们急忙把他送到工地医院,还没等医生检查,就死了。我提前回来安排后事,明天一大早他的遗体就运到了。”母亲听了很是吃惊,半晌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天,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年轻轻的就死了,他婶子孤儿寡母四五口人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我躺在被窝里听说叔叔死了,幼小的我立刻哭出了声。父亲说:“不要哭,也不要说,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大婶,等明天运尸的船到了,再告诉你大婶。”
第二天早晨,运送叔叔遗体的船停靠在我们村庄前的运河边,十几个年轻人把一口大棺材抬上了岸,停放在大运河的大堤上,村里男女老少都向运河大堤奔去。我看到我婶子泣不成声地也被本家其他的婶子们架着奔向大运河堤,我也向大堤上跑去,我的这个弟弟当时还不懂事,也跟在我的后面跑,等我们俩跑到大运河堤上的时候,十几个年轻人已经把一口大棺材抬起来从河堤上走下来,朝着叔叔家的门口走去了,后面跟着哭嚎的人们。
棺材停放在叔叔家的院子里,婶子扑在棺材上哭天喊地,捶打着棺材,那场面让全村男女老少都落泪。这个弟弟当时只有四岁,也知道自己的爸爸死了,对于死是个什么概念,也许还不清楚,他没有哭,看到我脸上有泪花,他才哭了,还伸手抹我脸上的泪水……
叔叔就这样死了,工地上也没有给任何抚恤。我的婶子当时只有三十多岁,带着四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没有分娩的女孩)从此艰难地度日。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苏北人民的生活极其艰苦,婶子和四个孩子艰难地度过那段岁月,一家孤儿寡母总是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那个年月,本家的叔伯们也都很艰难,尽管也尽力接济他们,但是毕竟有限,那样的日子是怎么活过来的,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说起我的这位婶子,可算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了。自从叔叔去世以后,她年轻轻地决意不再改嫁,后来又生下了肚子里的一个女儿,挺起脊梁把四个孩子拉扯着过起了清苦的日子,不仅如此,她还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接济比自己更贫穷的孩子。村子里有一对孤儿,弟兄俩很小的时候就丧父丧母,跟着一个寡妇大娘过日子,生活更加困苦。上世纪的1958年,家乡大兴水利,这一对孤儿中的哥哥不堪忍受劳苦和饥饿,跟着村里的年轻人跑到了江西省谋生去了,剩下一个刚刚成年的弟弟在家。这个弟弟又跟婶子的大儿子的关系很好,大概是因为都没有父亲的缘故吧,他们的交往比较亲近。当时村里的很多年轻人都跑到东北去找工作,这个孤儿弟弟也想跟着其他年轻人跑到东北去,临走前的一天夜里,他的大娘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家里没有一点可以充饥的食物,这个孤儿跑到生产队里的喂猪用的地瓜叶子仓库里偷了一盆地瓜叶子(是在地瓜地里扫起来用来喂猪的碎叶子)回家放在锅里煮了吃,这就算是离开家乡的时候的饭。可是就要上轮船以前,脚上却穿着一双露脚趾的破鞋去跟我的婶子告别,我的婶子看到他脚上的破鞋,心里好心酸,就把自己大儿子脚上穿的鞋脱了下来给了他,说:“孩子,你要出远门了,听说东北很冷呢,你穿这样的破鞋怎么能行呢?把这双鞋穿上吧,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你到了东北,如果能找到一份工作,一定要好好干,将来也许能混出个人样来的。”
这个孤儿含泪穿上了婶子大儿子脚上脱下来的鞋,给婶子磕了三个头爬起来走了。后来,这个孤儿到了辽宁本溪在煤矿上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矿上给工人宿舍烧锅炉取暖,几年后越来越大了,就下矿井,再后来通过学习,还当上了矿上的采煤科的科长,到了七十年代初期,他被调到西北宁夏石嘴山矿务局支援西北的建设。尽管时光过去了很多年,他依然没有忘记当年离开家乡时候,我婶子把自己的儿子脚上的鞋子脱下来给他穿跑出来的恩情。于是,在宁夏石嘴山煤矿招工的时候,他想起了我婶子的儿子,为我的这位弟弟报了名,让我这位弟弟到宁夏去,安排到煤矿里当了工人。(这是插叙)
再说我的叔叔死后。我这个幼小的弟弟,从此整天以我为伴,春夏秋冬,从早到晚整天和我在一起玩耍,就像是我的尾巴形影不离地跟着我,直到后来我上学了,他便每天跟着姐姐割青草交给生产队里喂牛,能多少为家里挣一点工分减轻婶子的负担,不过那时候读书不要什么钱,他也读了几年书,初中没毕业就到生产队里干活了。他十八岁那年就跑到徐州去拉板车,在矿山上拉石头送到建筑工地或者石灰厂,每天要往返上百里路。艰苦的生活练就了他一身吃苦耐劳的性格,这次见面以后他还说:“我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是苦,世上没有我不能吃的苦!”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们全家因政治避难迁徙到东北黑龙江,在徐州上车的那个晚上,却意外地发现了他在车站等我们转车,当时我的小弟才9岁,小妹5岁,他背着小弟送上的火车,洒泪而别,这一别就是四十三年。
我们走后,他离开了徐州又跑到了西北宁夏,在石嘴山的一个矿井里当工人,由于他吃苦耐劳,不怕困难,一年后他就被转为国家正式工人了。正好有一个山东的老乡是矿上的领导,他的侄女从山东到这位领导家来给他们看孩子,看到我的这个弟弟是个实实在在能吃苦耐劳的小伙子,于是该领导就把他的这个侄女介绍给了我这个弟弟,两个在异地他乡的年轻人,没有任何结婚礼仪,就这样在宁夏成了家,生了一双儿女。可是十多年后,弟弟在井下受了伤,不到四十岁就因为伤而提前退休了。退休后,他带着妻子儿女又返回了故乡,在距离故乡原来的村庄50华里的大运河边县城安了家,从此靠着矿上很少的退休金,自己又想方设法做一些生意养家糊口。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妻子也在一次疾病中离他而去,他又把儿女拉扯大,现在都已经成家立业了,这个弟弟也已经年过花甲了。饱经沧桑的他依然没有忘记我,这次他要到宁夏去看望曾经的老同事和老领导,却绕道先到了我这里来看我,手足之情在四十三年后才得以重温。
也许是出的体力多,吃的苦多,当初没有我个子高的弟弟,居然现在比我高了许多,看到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又听他讲述了几十年来的坎坷艰苦的生活历程,经受了艰苦的磨练,俨然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形象,我在感慨之余,不禁内心为他感到自豪!
尽管年轮运转了四十几年,他却没有忘记我最爱吃的家乡的土产,千里迢迢地把我最爱吃的家乡的一些土产带给了我,感动得我热泪盈眶。在我这里的几个昼夜,我们弟兄俩都是彻夜难眠,长谈几十年前的往事,聊叙几十年来各自的经历,感慨万分。他本来想呆一两天就走,我一再挽留才勉强多住了几天,直到我为他买好了去宁夏的火车票,又把他送到北京上车。
送走了弟弟,我不禁想起了苏东坡的诗句:人生如梦,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唉!人生无常,弟兄天各一方,这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面了!
喜欢老师的文字风格,尤其是开头部分,脑子里跟着出现两个花甲之年的老人(请恕我如此称呼)久别重逢时的场景,心生共鸣,跟着感慨:年轻人可能不觉得,等有了一些经历后,不管是亲情还是友情,往往都是那么难得和可贵,更何况人生真的不长……
读了苏教授的文字,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岁月是个残酷的家伙,不经意间,它带走了很多东西,但也有不少东西沉淀下来,日益变得精贵而无比珍惜——如亲情,如友情,如爱情。
苏教授此文很有感染力,月楼的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