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二麻子(散文)
村东的小桥如虹,流水倒映着村头的几户人家。
他住在村东,也死在村东,小桥流水掩藏了他的一世凄凉。
谈起他我便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他的形象和孔乙己大致相同,只是身世比孔乙己更加凄惨些罢了。
自打我记事起,就经常看见他背起小背篓,在田间地头来来回回的劳作。他好像是累不倒一样,在他的字典里没有休息的字眼,起早贪黑是农村人的特性,可是他远远超过了这个界限,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他都一如既往的帮他弟弟劳作着。这样高强度的劳作,常年累月下来,人肯定是吃不消的。
他是个老光棍,岁数已和我爷爷不相上下。我也在纳闷,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就讨不了媳妇呢?在老家像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往往都会讨一个会管事会理家的美娇娘,然后生一堆大胖小子,过上幸福美好的好日子。就这样,一大家子,又继续生根发芽,这个家族就慢慢变大,在这片肥沃的大地上扎根,一代又一代的往下传。
他没有名字,或许他是有名字的,只是日子一长被村里人给忘记了,反正我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从小时候起,就听见村里人管他叫二麻子,我们这些小孩也跟着叫他二麻子,也有人管他叫孔二己。至于他怎么又叫孔二己呢,那是村里比我们大一点的孩子给他取的,他们在学堂里念书,老师教他们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他们放学回家后,也管二麻子叫孔二己。
前段时间放暑假,我也背起书包回到村里。我想看看二麻子,可是这次没有看到二麻子的身影了,我问起母亲,她却和我说二麻子在去年三月份死了。我紧接着问道,“他是怎么死呢?”母亲说,“他弟弟不给他饭吃,嫌弃他老了不中用了,不能下田间干活,他一气之下在村东的小桥上跳河死了。”母亲又说:“他的葬礼很简单,就是村里的一群人吃了一顿饭,大伙凑了些木板,钉成一口破烂的棺材,才把他安埋了,死的时候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是穿着以前黑得发亮的那件破衬衣,那景象凄凉极了。”母亲红着眼睛说道。母亲是一个大善人,她见不得一点不好的,还把父亲的一双旧鞋给二麻子穿上,虽然是旧的,但是还可以穿,不然他就要光着脚去那边的世界了。
晚饭过后,我一个人趁着夜色,壮了壮胆,就来到村东的小桥上。天色还没黑尽,西天还可以看得见几多漂浮不定的云,也许这就是七月的夜色吧,带着一些对白昼的不舍。以前村里的小孩很怕二麻子的,哪家的小孩不听话,家里的大人总会拿二麻子来吓唬他,一吓唬,那孩子就不哭不闹了,这方法很灵验,村里的人用了两辈人,我和我父亲都是这样被吓唬大的。等到长大懂事了,就觉得不怕二麻子还会对他的身世感到同情。
我站在小桥上,看着天空飘浮的云,还有躲在云后面闪烁的星星,我知道有一颗是二麻子的,他正向着我笑咧,向着这片属于他的天空和大地。桥下的河水依旧往东边流着,越流越远,二麻子去年留下的血迹,早已被浪花冲刷干净,光亮的石板上长满了青苔,它们在吸允二麻子最后的一点灵气,好像是可以成精一样。河水的志向是大海,它们把二麻子一个劲的带到山外,咆哮地怒吼着。浪花拍打着来往阻挡的群山,歇斯底里的嘶喊着,好像是向世人讲述二麻子凄凉的一生。
我静静的听着浪花的述说,好像是一个外来的异帮人,听着一个从来不知道的凄惨的故事。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二麻子起初并不是那个样子的,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帅哥,一米八五的个子,背也没有驼,眼睛也没有瞎。村里的老人说,二麻子小的时候父亲死了,母亲给他找了一个继父,继父也是同村的人,大家一个姓。他继父叫王三年,恰巧那年也死了老婆,大家凑合一下,共同组建一个新家。王三年来二麻子家时,带着一个男娃,看样子是要二麻子小一些,不过二麻子对他挺好的,那男娃却经常欺负二麻子。二麻子他妈看见了,经常开导他,“不要为一点小事记恨你弟弟,你要大一点,要包容他要保护他”。二娃子的继父却没有说什么,看似天经地义一样。
那年,二麻子出水痘没有好,留下了一脸的麻子,难看极了。他弟弟更是瞧不起他,有一天两人发生口角,他弟弟戳瞎了他的眼睛,他一气之下,把他弟弟推下水井,活活的给淹死了。他为了报复,亲手杀死他弟弟,虽然说不是故意的,但怎么能逃过他继父的毒打的。他弟弟可是他继父的亲生儿子,自己却什么也不是。还好的是,他母亲怀上了他继父的孩子,估计是个男孩,要不然他不被折磨掉一层皮才怪呢。
从那时候起,二麻子就失去了自由,成了家里的长工。他静静地匍匐在老去的路上,没有人过问,家里全部的疼爱都落在了他新的弟弟王禹的身上。他在赎罪,为他曾经所犯下的过错,他变得没有言语,闭上了嘴,从此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二麻子没有上过学,就连一加一等于几他都不知道。原本可以讨一个美丽的妻子,而看看现在的自己,眼睛瞎了一只,还有一脸的麻子,就算有人愿意嫁给他,再说了他继父也不给他找人说媒。他继父经常打他,一有一点不高兴的事,他就成了沙袋,被继父拳打脚踢,身上没有一点好的。
他继父却给他弟弟找媒婆,讨了外村一个漂亮的女孩做媳妇,而自己什么也没有,从他可怜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他对爱情的向往。在农村这样的人到还是可以讨到媳妇的,只不过要花不少钱,讨来的媳妇也会带着某种残疾。所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若是没有一点残疾,人家好好的一个闺女,凭什么嫁给你一个残疾人啊。不过二麻子的继父舍不得为他花钱,所以二麻子一直打光棍。
二麻子他妈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成家立业了,于是心里盘算着也要给自己的大儿子讨一个媳妇,不然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更苦的。她向王三年说,如今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不如让他们分开住吧。王三年一听到二麻子她妈这样说,更是生气了,“那个狗杂种,又不是我亲生的,我为什么要管他,再说他把我儿子弄死了,就该给我们当牛当马,干一辈子的活。”
二麻子她妈又接着说,“哪怕他分的少一点都可以,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好的肥的田地都给小儿子,房子也只分给他一间就行啦”。王三年坚决地反对:“他个小畜生,还想分田地,门都没有,老老实实的给老子干活吧,给他一点饭吃就可以啦,只要饿不死他,他都得感谢老子”。
“要不是老子来到这个家,我那宝贝儿子还活着的,估计你们娘俩早就饿死啦。”王三年生气地说道。紧接着,他就去找到二麻子,一顿暴打,“你个小杂种,是不是去给你妈说三道四的了,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王三年一边骂着一边打着二麻子。二麻子一点也没有反抗,他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忍受着疼痛,没有叫一声,好像是一个哑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疼得流不出眼泪来,或许是他的泪水早就流干了吧。
二麻子他妈没有实现她的梦就撒手人寰离开他了。她始终想着给二麻子讨一个媳妇,就算不好看也没关系,就算残疾也无所谓,毕竟自己的儿子都成了这个样,还能奢求什么呢。她带着这个未完的梦去了天堂,结束了她荒凉凄苦的一生,而二麻子还在继续她的路,过着比她更苦更累更不是人的日子。
二麻子他妈走了之后,他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没有人约束继父和弟弟,就连弟媳都欺负自己。他们比以前更变本加厉了,二麻子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他才三十岁啊,他的手脚却老得和七八十的人一样,没有一点光泽,一条条被刀割的口子,过敏感染,肉也变质腐烂。他的双手让人看着心疼,他的命运更让人感到叹息,怎么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过的简直是猪狗不如的日子。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是他弟弟穿了不穿的,破破烂烂的,鞋子也是。一件衣服他要穿上好几年,没有多的衣服给他换着穿,我看见过他的衣服,黑得发亮,夏天还要好点,冬天怎么办呢?
每到冬天,看见他冒着风雪在田地里割草回去喂牛。他迈着沉重的脚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踏过铺满厚厚白雪的小路,每一个脚印都踏的那么深那么用力,不知道他早已疲惫的身子哪来的力气,一年又一年的走过广袤无垠的田野。
二麻子他继父死后,他的日子就更糟糕啦。他虽然不被挨打,看似是件好事,可是他弟弟王禹经常没有饭吃,饿着肚子还要帮弟弟干活,他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本来就骨瘦如柴,还不断的瘦下去,这可不得了,早晚有一天会被拖垮的。二麻子的背也驼了,成了一个驼背,另一只眼睛也不好使了,看路都有点看不清,走起路来慢腾腾的,东倒西歪。我们正常人十多分钟的路,他便要走上两三个小时,那速度比蜗牛爬行还要慢。他给弟弟背牛粪去种庄稼,每一天只能背三趟,有时候完不成给他规定的任务,他就没有饭吃,蜷伏在猪圈旁,背靠在墙上,双脚颤抖着。
二麻子是老家著名的环卫工人,从我记事起,他就老家的小马路上除草,把小马路上的野草拨得干干净净的,为路过的人一遍一遍的打扫路面,以至于我们雨天路过,裤子都不会湿一点。估计是他那双不争气的眼睛不好使了吧,不然他不会在这条小马路上拔草的,他从小马路上拔的野草都被他背回家去喂牛了。幸运的是他家的老黄牛草口不假(草口不假:泛指老家的牛胃口好,无论什么样的草都要吃,如果草口假的黄牛,不好喂,很多草它都不吃),或者是那条老黄牛懂他可怜他,要不然,他又要被弟弟毒打,还没有饭吃。
每当我经过他身旁时,他总是说了些什么,反正是听不懂的,从来就没有人听懂过他说的话。自从他被他继父毒打之后就没有开口说过话,只是等他继父死了之后又才开口说话,不过他说些什么就没有人能听得懂啦。总是唧唧歪歪的说了一通,又不像孔乙己那样之乎者也,或许是他的说话器官退化了吧,又或许是他是异绑人,我们听不懂他的乡音。
日子一晃,来到了去年的三月份,春天的风吹过田坎,吹绿老家的花草树木,也吹暖了人们的心。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田间的野花开了,农家的果树发芽了,村东小桥下的河水也变绿了,鱼儿欢快的在水里游着,鸟儿自由的在空中飞着,它们不知道二麻子的痛苦,都高兴的唱着春天的歌谣。
这个春天是二麻子生命的终结。他老了再也干不动农活了,他弟弟还不依不饶的逼着他去山上干活,不干活就不给他饭吃。他的确太老了,蹲在偏僻的墙角,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啦。他弟弟还毒打他,他已经没有力气来反抗了,就算有力气也不敢反抗,不然会被打得更厉害。他弟弟骂道,“老不死的,要死给我死远点,不要死在老子面前,弄脏了老子的屋子”。
二麻子的眼角流下了泪水,那泪水竟然是久违了半个多世纪,一直憋在体内,就流在了心里。我想他的肚子里泪水早已泛滥成河了,浪花溅起的全是委屈。他好像哭了,凄惨的叫了几声,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慢慢爬到村东的桥上。最后使尽浑身解数,跳河死了。他的血迹染红了东去的河水,最终汇入浩瀚无垠的大海。他也成了大海的人,向大海倾倒数不尽的委屈与凄凉。
王二麻子死了,就在我现在站立的小桥之下,就在那爬满青苔的石板上,河水时不时的来滋润它。他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凄凉而悲哀的一生。
村里的小马路现在长满了野草,已经有一米多高了,可以遮盖过小孩子的头顶,村里的除草工王二麻子却不在了。
我听母亲说,用不了多久村里的小马路就要铺成水泥路面了。我心里想着,幸好二麻子去年死了,要不是等小马路铺成水泥路,就长不出野草,他就要失业了,又要被他弟弟毒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