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对我的折磨我很珍重，纵然死，也让我爱着死去！
　　 ——普希金
　　
　　 1
　　 1922年，一个春风桃李花开日。北京山西会馆。山西同乡会上。石评梅临窗而坐。满室同乡笑语晏晏，高谈阔论。乡音乡情，浓俨得如扑面的薰风，让人沉醉。女诗人石评梅枯坐无言，眼风飘忽到窗外。窗外的桃花绽放成一片粉色的轻云，嫩绿的柳条一下下轻抚云边。柳绿戏桃红，怎么着都是一出你侬我侬的喜剧，可石评梅的心，却仍坠在寒冬的冰冷里。倾心倾力爱的人，不仅欺骗了她，还无耻地纠缠要胁她。爱不了不可怕，伤得她最重的，是爱错了人。
　　 沉浸悲伤中的石评梅，并不曾注意到有一双眼睛，在不远处，时时送来一丝关切，一句询问。这双明眸，有着披坚执锐的刚韧，更有坦荡炽烈的磊落。那窗边的女子，清新得像一缕早春的风，可眉宇间怎么蒙着一层抹不去的哀伤，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不能自已地疼，只想伸手抹去她的哀伤，只想分担，只想替她疼。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唐突，让他暗暗心惊，也隐隐期待。
　　 莫非是爱？他暗自笑了。他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怎么可能呢！
　　 他有妻子。十八岁时，他被迫遵从父母之命，迎娶本乡女子李寒心为妻，尽管新娘子貌美如花，亲友交口称赞，可深受新文化熏陶的他，渴望的是炽热的爱情和自由的灵肉结合。这种没有感情的结合，于他，是一种精神的压迫、一种灵魂的亵渎，更是人生理想的幻灭。这种幻灭足以击倒他。体质羸弱的他，犯了一场大病，从此落下咯血的痼疾。
　　 他是斗士。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后，“兼容并包”和“思想自由”，让北大成为新思潮惊涛狂澜的中心。刚满二十岁的他，考入北大理科预科班，如同蛟龙得水，猛虎添翼。“五四”运动，他与许德珩率领北大学生火烧赵家楼，拳打章宗祥，与北洋政府正面对抗。他就是高君宇。他原名尚德，五四后，自号均宇和君宇，志在“均分宇宙”和“君临宇宙”。他跟李大钊、邓中夏等亦师亦友，是北京共产党小组的骨干成员，中共“二大”的五位中央委员之一。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英雄自古侠骨，也柔情。博学多才胆识超群的高君宇，本就有一腔浪漫情怀，何况，出身书香门第的石评梅，一身书卷气，又精于歌舞，长于体育，还娴于文笔，自有一番别样的风情，惹人停睛落目，心荡神驰，而她的哀婉忧伤，她的愁眉不展，就像天青色上敷了一层烟雨，更加楚楚动人，似乎注定要成为他心目中的永远与唯一。
　　 石评梅这名字，于他并不陌生。此时，她已是北京诗坛上颇有声名的女诗人，她的诗文，她的才情，频现报端使他心折。“五四”运动将刚刚读完师范的石评梅召唤到古都北京。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读书期间，她结识了冯沅君、苏雪林，并同庐隐、陆晶清结为至交。在“五四”高潮的岁月里，石评梅频频在《语丝》、《晨报副刊》、《文学旬刊》、《文学》，以及她与陆晶清参与编辑的《妇女周刊》、《蔷薇周刊》等报刊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他还是她父亲石铭在山西省立第一中学任教时的得意门生。只是，他并没见过她。这初次见面，于他是刻骨铭心的初相遇，于她，却只留下一个“这个人天生具有领袖气质”的模糊印象。
　　 交往却渐渐多了。他给她写信，字里行间，是忧国忧民的悲悯和坚定，是志向远大的无畏和激情，是心地光明眼界开阔见解深刻的卓越和超拔。
　　 他是不同的。她想。
　　 她也常感慨国事日非，悲悯女学不振，谈及邦国颠危，每每潸然泪下。日复一日，她发现，他和她的心中，住着一个相同的神，他们是朝圣路上的同路人。他也谈爱，谈得虽隐隐约约，但聪慧如她，岂会不懂。只是，她是再不敢爱了。心微动，奈何情已远。
　　 那些日子，每一次对他的心动，都让她想起那段伤得她体无完肤的初恋。更深夜静，她一遍遍检讨自己，都说爱无罪，可那爱却如此不堪。
　　 那年，她到北京求学，初入京城，人地生疏，父亲担心女儿孤单无依，便辗转托人关照她。谁知所托非人。吴天放是外交部的小职员，薄有才学，诗文常见诸报刊，文坛上也小有名气。他能说会道，哄女孩子欢心最是拿手，送鲜花美食，写信打电话，无微不至，还迎合文艺女青年的喜好，春来踏青，秋至观叶，西山赏景赋诗，北海划船作对，花样百出。涉世未深的石评梅哪见过这架势，一颗心鼓荡起爱的风帆，不能自拔，不仅奉上了圣洁的初吻，还向吴天放誓言：“我将终生不再爱第二个男人！”可悲的是，不久，她无意中看到他的全家福。他是有妇之夫！她感觉眼前一片漆黑。骗局戳穿了，他却连离婚娶她的话都不愿意说。视爱情为圣物的石评梅，羞愤交加，挥剑斩情丝，将他的信件全部退回，只求他归还她所有的书信。见她去意已决，他立刻露出卑劣狰狞的面目，威胁道：“你要索回你的那些情书吗？休想！密斯石，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把你的情书公诸于众！让全北京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看，你这位享有诗名的新女性在‘五四’精神的熏陶和感召下，如何争取自由，勾引一个有妇之夫！”绝对晴天霹雳，石评梅痛彻心扉哀求：“你使我的心全然破碎，你毁了我的爱！……我不会再爱你！天放，你，你毁了我的一生啊！……我希望今生今世永远不再见到你！”
　　 女人难免会爱上一个混蛋，爱错了，养好伤，重新出发，治愈情伤的最好办法，其实是开始另一段感情。可是，石评梅却决定从此抱定独身主义，为自己穿上了保护膜，与世间的“臭男人”彻底绝决。她关上了爱情这扇窗。
　　 高君宇决不是知难而退的人。越来越深切的爱，也不容他退却。火总是能融化冰的，他相信，假以时日，他的诚挚能打动她的心，能治愈她的心伤。
　　 1923年的秋天，高君宇在西山养病，碧云寺的红叶，红得像滴着相思泪的红豆，他选了最美的一片，又精心在上面题了词，给石评梅寄去：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
　　 这是他鼓足勇气，做出第一次大胆试探，是他满心的爱意满怀的期待。石评梅怎会不懂。可是，爱情创伤仍在身，独身誓言犹在耳。她害怕柔情，她更要逃避着高君宇那颗“本不该给而偏给了她”的心。她提笔在红叶背面写道：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并将红叶物归原主。她能想象他的失望和难过，她的心，仿佛被一根细针扎过，心扉痛彻。
　　 他能理解她的感受，他只做他该做的。他几经周折与家乡的妻子离了婚，历经十年的痛苦纠缠，终解脱了。
　　 重获自由的高君宇爱得更加坦荡更加炽烈。有一次，他躺在病榻上，问每天都过来照顾他的石评梅：“地球上最远的地方是在哪里呢？”“便是我站着的地方。”病，并没有缩短了两颗心的距离。石评梅回答得机智却绝决。一念灭，咫尺天涯。高君宇无奈摇头，有些心疼，为她久难愈合的心伤；有些忧悒，恨没能早些遇上她；也有些气恼，为她冥顽不化不能放开怀抱。”
　　 石评梅知道伤到他了，她感到歉疚，可是，她不知道也不确定她还能相信爱吗？她忧愁极了。好朋友庐隐也看不下去了，词锋锐利地批评她：“你坚持独身，不但得不到旧礼教的宽容，也得不到吴天放的赏识，反而会让他耻笑你的懦弱！评梅，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爱情，你应当用全力把握它，不要让它悄然逝去，也不要让它黯然消沉，千万要珍重啊！如若不然，一念之差，你就会遗恨百世，抱憾千古！”石评梅细细咀嚼着好友的话。话中的道理，她懂，也许，她只是需要时间。她哪能想到，会一语成谶。
　　 不久，高君宇去了南方。他来信，意气风发地谈他的革命事业，轻描淡写地谈他的疾病和劳累，当然少不了谈他的爱，谈到无着无落的爱，他说：“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日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石评梅仿佛看到他黯然的眼神，听到他悲伤的语调。一次，她拆开信，一枚象牙戒指滚了出来，她将它扣在手指上，一丝凉意浸入指端，像他的爱情，总是触动她的心弦。信中说：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般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石评梅的心突然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击中，她晃晃头，试图甩掉这种感觉，她紧紧地将象牙戒指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一颗跃动的心。
　　 谁能想到，悲哀的预言，只过了半年，便应验了，也许冥冥中，他早有预感。1924年11月，高君宇从广州护送孙中山北上，和张作霖、段祺瑞会商国是。因长期南北奔波，终积劳成疾，1925年3月，高君宇患急性盲肠炎，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石评梅时时陪伴左右照顾他，可他患肺病日久，体质虚弱，感情上的坎坷，也让他伤情劳神，手术后两天，他甚至等不及回家稍事休息的石评梅回来，便阖上双眼，年仅三十岁。
　　 2
　　 面对着那一棺横陈、摇摇神灯，石评梅痛悔万分。梦回寂寂残灯后，她责问自己：“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抚棺哀哭！”她甚至怨艾死去的人：“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你为什么不瘐毙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掩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高君宇带着一枚象牙戒指走向另一个世界，石评梅的心也随他去了。她后悔，为什么要那么愚蠢固执，她的彷徨她的迟疑成了损害他健康的帮凶，他带着满心遗憾离去，也给她留下无穷无尽的愧疚和无边无际的自责。这个痴绝的女子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入殓盖棺前，她把自己的一帧相片放在他枕边，低声说：“君宇，让它代我伴你吧！不然你太寂寞了！不过，你等着，你等着，要不了多久，我一定随你而去，永远伴着你！”
　　 她遵从高君宇的遗愿，将他安葬在宣武门外的陶然亭，这是他生前最喜欢的旧游地，他和她曾多次流连，看柳条吐绿芦花似雪，听蛙鸣如鼓蝉声胜乐。她亲笔书写碑文，刻下了至悲至痛之语：“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此后，陶然亭成了石评梅心之归处，她轻悄的步履在高君宇的墓旁印下深深切切的思念，她的歌哭，她的饮泣，她无所不在的悲伤，布满陶然亭的角角落落。她将血泪相和的悲情苦念倾注笔管：“宇，世界上只有他才是我的忠诚的情人，只有他才是我的灵魂的保护者。当他的骨骸陈列在我眼前时我才认识了他，认识他是一个伟大而多情的英雄！”她的《缄情寄向黄泉》，她的《只合独葬荒丘》，她的《肠断心碎泪成冰》，她的《梦回寂寂残灯后》，字字句句，无不刺骨锥心。清明时节，她在墓畔，写下了扣人心弦的哀歌，献给亡灵。“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纵然死，也让我爱着死去。1928年9月18日，石评梅突患急性脑炎，朋友们将她送进协和医院，住的正巧是高君宇去世的那间病房，十二天后，她猝然离世，时间是午夜两点一刻，与高君宇冥逝的时间几乎一致。临终前，她对守在身边的庐隐颤声说：“将我葬在君宇的墓旁----”。她带着无穷的思爱与遗恨撒手而去。好友为她整理遗物时，发现了那片殷殷如血的西山红叶，在夹着它的日记册页里，跳出两行娟秀的字迹：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陶然亭收容了这对才子才女，他们生未成婚、死而并葬，两颗相爱的心，终于可卸下相思抹去血泪，在陶然亭上听雨揽香，吟风弄月，再没浊世的纷扰，再没犹疑和彷徨，而只为人世写下一段至真至纯的化蝶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