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里人，但我生活在广阔的平原上。具体来说，我下山之前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吃在山上，屙在山上，睡在山上，然后等死了埋在山上。下山后我住在水泥楼房里，我自己盖起来的楼房，种着平整的地，吃着白净的面，喝着甘甜的水，但别人还是叫我山里人，因为我是从山上下到这个平原来的，属于外来户。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在我的老家，穷山恶水，吃不好穿不暖，整天钻在山里，时间长了就要得大脖子病，后来政府在我们吃的盐里加了碘，大脖子才渐渐地没有了，但山上的水吃的时间长了，走路就要一摇一晃的没了正形，这个问题政府一直没能解决。所以我们那里的姑娘可以嫁出去，但男人娶不到媳妇。当然我不是贬低我的家乡，在我的心里，比任何人都要热爱这里。但由于以上种种原因，慢慢地就有人经营了这样的行当：给我们山上的男人介绍平原里的媳妇。当然，介绍给我们的都是二婚的女人，基本上是死了丈夫的。我们如果不能靠自己在外边闯荡出营生，那就被打上替补的标记，等平原里哪个家庭降临了不幸，亡了丈夫，而那女人又有再找个人过日子的心，我们就被领到哪家去。当然，我对我们山上其他男人那种盼望别人家庭降临不幸的想法坚决反对，我们没下去一个人，就代表着一个人的去世，一个家庭的破裂，我心里倒宁愿我一辈子生活在山上。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我被带到了山下，离开了替补席位。我被带到一个气派的酒店里，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去过这般豪华漂亮的地方，桌子上摆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闻着就解馋的菜和肉。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很瘦，扎一把头发，脸有些发红。她几乎没有看我几眼，只是朝着带我来的人点了点头就出去了。然后带我下山的人就介绍了那个女人的情况：丈夫死了一年多，有一对儿女，女儿二十出头，儿子十六岁。然后问我的意见，或许我只是为了遵守这替补的规则，或者是为了尽快吃上那一桌好肉好菜，没有想太多就点了头。那天晚上，我吃的很饱，我感觉我把这辈子的嘴瘾在那天晚上都过完了。
　　 没过几天，我就背着一个包袱，这是我全部的家当，里面裹着我几件衣服。坐着车，经过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我来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里。刚一下车，我就被一群女人射来的眼光压得低下了头，虽然她们离我很远，但我的耳朵像雷达一样，搜集到了她们的低语声。
　　 “面相有些老。”
　　 “个子倒不低。”
　　 “是个老实人。”
　　 “也没啥脾气吧。”
　　 “能有什么脾气呢？”
　　 ……
　　 我心想，这些女人眼睛真毒，一下子就把我看透了，看出了我老实没脾气的本质。没来得及我多想，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已经走进了那个女人的家。这感觉就如同我在出嫁，这倒也没错，我是上了门，也就是入了赘，倒插了门。等到送我迎我的人都走了后，这个家里就冷清了，仿佛只剩我一个人。我没有见到之前所说的一儿一女，也许他们是不同意这件事而被打发到了别处，或者是他们根本不想见到我而出了远门。我蹲在院子里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一丝响动。夜深了，冬季寒冷的风直往进渗，我搓着手，听到寂静的夜里一阵狗叫，然后就没了声音。“狗都睡觉了，我也该睡了吧？”我终于下了决心，站起来揉了揉已经麻木的腿，推开门进了屋。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样爬上了土炕，怎么轻手轻脚像做贼一般躺在了她的身边，只记得当时心里想：没有婚礼，没有热闹的酒席，没有宣告世人，我就这样和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女人睡在了一个炕上，这个世界有时真是挺荒唐的。我正想着，女人就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我睡了，那天晚上，我盖着一个被角，连衣服也没有脱。
　　 第二天一早，我起的很早，在院子里打着转儿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拿起扫把扫院子，这个时候我才仔细打量了这个家，院子很长，厦房绕着院子盖了一圈，显然房子时间很长了，已经有几处破损了。我打开了头门，正一扫把挨着一扫把地扫着，扫把就被一只脚踏了过去。我抬头一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看了我一眼就径直进到家里去了。我想这就是那女人的一儿一女吧。我看到那个男孩要闭门，被女孩拉住了，不然我真的大清早会被关在门外。
　　 早饭很简单，四个人围着一个小桌子吃饭。我吃完自己碗里的饭，就走开了，没有敢再去盛第二碗，虽然我没有吃饱。我想，以后每次吃饭都会是这个样子吧。早饭过后，我兜里揣了一盒烟出了门，在路口见了人就叫哥叫叔的发烟，作为外来户，要尽快先与这里的人搞好关系，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我感觉这里的男人很和善，很有礼貌，总是接过我的烟后对我笑笑，喷出一股白烟后就对我说：“往后还日子长着呢，有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但是这里的女人却很可怕，她们总要恐吓我。
　　 “白菊可是克夫的。”我晓得我的女人叫白菊。
　　 “之前的男人多壮实，硬是被她克的先是脸色发白，后来就瘦下来，然后就死了。”
　　 “你可得小心了。”
　　 我知道之前那个男人是被电打死的，所以我知道她们是在吓我，我真后悔没有买了几颗糖来甜甜她们的嘴。还好白菊不是这样的女人，她一直都是比较安静的。
　　 “哎——”
　　 “哎——你一大早跑哪去了？快跟我去地里干活！”这是白菊第一次这么大声的说话，我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白菊和那些女人一样，甚至比那些女人还要厉害。
　　 白菊之前男人的亲戚，只有他的一个哥哥见了我很热情，我和白菊的事也是他主事的，所以我平时见了他也叫王哥，在我心里是把他当亲哥来待的。而其他亲戚见了我连招呼都不打，甚至装作不认识。
　　 我知道，在这个家里要想立得住脚，就必须有自己的本钱，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将这个院子里的房屋推倒重新盖，这是一个宏伟的目标，我打算用三年的时间来完成。
　　 在王哥的介绍下，我去了砖厂送砖，开的拖拉机是之前的男人留下来的，我之前不会开，但自己坐在上面胡乱试了几天就敢开了。拉砖是个累活，从砖窑里把砖放到车上，然后送到了买家，然后又从车上下到地上，来回倒两次手，一车砖下来腰酸背疼天旋地转。作为山里人，我别的本事没有，但吃苦的劲谁也比不了我。我白天拉砖，地里的活就搁到了晚上，搁到了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这样拼命，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宁愿早晚摸着黑，受着露水，也不愿在家里感受孩子们对我的冷眼和白眼。两个孩子我不知道怎样去靠近，仿佛我和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堵墙，到了这个家近一年时间了，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和他们相处，而他们对我说过的话我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两个人在王哥，也就是他们大伯的逼迫下喊了我一声叔。
　　 一年的时间到了，砖厂给我发了工钱。当我从怀里把这一厚沓子钱交给白菊的时候，我能看出来她很兴奋。那天晚上的气氛都是热烈的，白菊竟然盛了饭给我端了来，嘴里还哼着小曲。夜深的时候，我依然躺在那个老地方，那是我第一晚为自己选定的地方，现在那个地方以外都是我的禁区。正当睡意来临时，白菊翻了一个身就抱住了我，紧接着她的嘴就盖在了我的嘴上，一个柔软的身体跌进了我的怀里，在我的怀里扭动着，回应着，并愉快的呻吟着。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一个山里人躺在平原里的一个土炕上，真正的拥有了一个平原上的女人，或者说用勤劳，用收获驯服了一个女人，山里男人并不比这平原上的男人差。山里人从此在这个家里有了地位，有了站得住脚的理由。
　　 盖房的钱没用到三年就攒够了，白菊当然同意我盖房的想法。于是马上动工，几个月的时间，这个长长的院子就被盖满了，贴着明晃晃的瓷砖，用着高级铝合金的门窗，还有那结实的红色大铁门。一眼望去，别提有多洋气多气派。房子完工的那一天，我特地放了一串鞭炮，我在这里低声细语的活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扬眉吐气一次了吧。
　　 “山里人本事大，掀起来这一院地方不容易！”虽然是赞美，但别人只要一说“山里人”这三个字我就蔫了气。心里的高兴劲一下子就没了。
　　 我在这里生活这么长时间，最喜欢的节日就是过年。过年的时候两个孩子总有理由说服白菊而不回家。家里除了白菊的娘家来一两个人坐一会外，再也没有亲戚来，而白菊也在过年的时候也从不走亲访友。过年的几天砖厂停工，地里有没有活，我难得清闲几天。
　　 但我的清闲仅限于在门口与来往相识的，愿意搭理我的人闲聊几句。有人拉我去打麻将，但我实在看不懂那麻将的规则，心底里也怕输了钱，所以与男人们聚集的麻将摊子没有缘分。
　　 今年年还没过完，女儿——管她愿意不愿意我先这么称呼吧——给白菊来电话说打算结婚，已经定了日子，只是通知一下家里人。白菊就在家里发了脾气，嫌没有和她商量，将缝制好已经包好准备当做嫁妆的被子全取了出来，眼看着要拿剪刀铰碎了，我伸手拦了一把，没想到气急的白菊一剪刀戳在了我的手上。
　　 “谁让你管闲事了？这是我家里的事！”我知道她在心底里还是没有将我接纳。她说完这句话后就哭了起来，我没敢再说话，捂着手走到了屋外。一会儿，白菊就出来了，拿着止血药和纱布，给我包扎了伤口。
　　 女儿终究还是出嫁了。那天很热闹，每个人都在热闹中忙碌，我却成了最闲的一个人，转来转去没事可干。女儿被接走的时候跪下来给白菊磕了一个头，但白菊拉住她，让给我也磕一个，我见女儿很不情愿，就说：“不磕就不磕吧，只要孩子过得好就行。”但白菊不松手，不得已女儿弯了弯腰，就算给我鞠了躬，然后转身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
　　 女儿嫁出去后，白菊将所有的重点都放在了儿子的身上。我也曾想过别人给我说的问题，那就是我这一辈子在这个家活得不畅快，累死累活挣的钱全花给了这个家，花给了白菊的一双儿女，但就能保证有回报？我仔细想了下我和两个孩子的关系，以及他们对我的态度，我就知道，没有回报。所以我心里有了给自己生一个孩子的想法，但当我把白菊哄高兴，趴在她的身上说这件事的时候，她说她上了环，怀不上，而且，她跟本也不想生，这个年纪还生孩子，是多么丢人的事！我一下子泄了气，从她的身上翻下来，用被子蒙住脸就睡了。终究，我这个想法还是破灭了，甚至连想包养个孩子的想法都被白菊扔过来打在我脸上的一只鞋否定了。这就让我想起了来到这个家几个月后，我提出回山里看一看家人，看看母亲的想法，白菊依然使用一只扔过来的鞋拒绝了这个想法，她怕我将家里的钱物偷偷地带回山里。所以说，到现在，严格来说，我成了上无老下无小的人了。
　　 我能做的，只有努力的讨好儿子，讨好白菊，说不定等我老了的时候，还有一口饭吃。于是我更加起早贪黑，将挣到的钱如数交给白菊。恰巧在这个时候，白菊说儿子在大学报了班要学习乐器，需要钱，不小的数目。我不懂什么乐器学起来这么贵，当然我也没接触过什么乐器，在我印象里，乐器就仅是大鼓二胡唢呐之类的。既然儿子需要，而家里的钱又不够，我当然要去挣。我没黑没明的拉砖，一车接着一车，顾不得休息，终于在装完一车砖后只觉得脚底很软，天地旋转……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王哥陪在病房里，而王哥的身边坐着儿子。王哥见我醒了，急忙去找医生，儿子坐在那里玩着他手里的手机，没有任何的反应。白菊这个时候不在我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一时间又想起我刚来的时候那些女人说的话，“白菊是克夫的”，心里马上不安起来了。过了一会，医生来说需要做手术，心脏上的问题。然后把王哥和儿子叫了出去，但我依然能听见他们说话。
　　 “做手术需要家属签字。”这是医生的声音。
　　 “他签。”王哥的声音，肯定是让儿子签。
　　 “你是病人的什么人？”医生问。
　　 “他是我叔。”
　　 “啪！”我知道王哥打了儿子一耳光。
　　 “什么叔？他是你爹，他供你吃供你穿给你钱花，这些都是你喊声叔就能得到的？没良心的东西！”王哥显然火上了头。
　　 “请你注意点，这里是医院！小点声！”
　　 外面安静了下来，我躺在病床上突然感觉很累，就想这样睡下去，再也不醒来。
　　 “手术费不够，那就不看了吧。”我对白菊说。
　　 “好啊，省下钱给儿子用，你就安心的再活几天，然后走了我再招一个人。”白菊显然很赞同我的提议。我努力不让自己显出失望的表情，但是我压不住心底的火，我挣扎着坐起来想在白菊的脸上打一耳光，但我打空了，一个扑棱，我就醒了，白菊正坐在我的床边，手里端着一碗饭。我知道我刚才做了一场梦。
　　 最终我还是做了手术，做完手术回到家的时候，左邻右舍都来看我，都带着补品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温暖，大家都说些宽心安慰的话就走了。但从那次过后，儿子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知道他不怨恨他的大伯，他只是怨恨我。他已经有了工作，有了妻儿，每次都是白菊去看看孙子，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个家，我自己盖起来的家，但这家里的人，仿佛只有我一个。
　　 现在，我喜欢坐在家门前晒太阳。依然跟过往的人闲聊几句。我已经习惯别人叫我山里人，我也知道他们叫我山里人不是一种戏谑的态度，而是当做一个称呼，我觉得这样亲切许多。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在这里站住了脚，却没有扎住根，来时一个人，到最后还是一个人。
　　 我是山里人，我从山里来。我从不好的地方来到好的地方，所以我会活得比这里的任何人都好，住的房比这里的任何人都好。但是我错了，山里人虽然不比这里的人差，但终究没底没根，只是一个过客，将生命和血汗献给这个地方，将自己的力量给了需要的人，自己到最后却空身一人，我觉得我是高尚的。
　　 太阳正暖，但愿人间不再有不幸，不再有我们这些替补出现。
　　
　　 （2015.8.23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