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那一年,三叔九岁。
七月七,“叮叮咚咚”的枪炮声整整响了一夜。
倒是傻不拉几的六儿最先得到消息:中央军和鬼子在镇上交火了!他一路走着一路发布着新闻。
中央军不敌,退到中条山里去了。
天亮时,有两个伤兵被人抬着送到了村里。
隔壁三奶奶是个寡妇,大门老是紧闭着,那两个伤兵就偷偷地安置在她家。别人不知道,三叔知道。因为他每天和三奶奶从辘轳井里绞水,一桶一桶绞上来,又一桶桶抬回家。他见过那两个伤兵,一个拄着拐,一个吊着臂,他听他们说过话,可侉了,一句听不懂。
有一天夜里,日本人突然包围了村子,把全村老少爷们统统赶到场院里,有的小孩光着腚就哭叫着跑出来了。
我母亲见过那场面,说和电影上一模一样。场院的边边上,燃着几堆大火,映照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日本人驾着机枪,牵着大狼狗,狼狗吐着舌头,血红血红,听说那是吃死人吃的了。
一个翻译官,鬼子呜哩呜啦一通,他便翻译着叫喊几句:有人报告太君了,说你们村里藏着中国兵,赶快交出来,要不,统统死啦死啦的!
大槐树底下放着一堆干柴,村长拴柱爹五花大绑捆在树上。
没有一个人吭气。
.......
忽然,村子里响起了枪声,三叔听着就是从三奶奶那边传过来的。
那天夜里,鬼子搜查时,三叔躲在了拴柱爹堆放草料的顶棚上,正好和三奶奶家那个柱拐的伤兵爬在一起。黑夜里,谁也看不见谁,他知道是那个低个子,说话一顿一顿的,特狠,嘴巴动弹时就像要把鬼子吞下去一样。
三叔说:你随我走,我能把你引到南岭上,到了那里,日本人就追不着了。
他感觉那人摇了摇头,在叹息着说:我不走了,这就够连累乡亲们的了,我不能让一村人跟着我遭殃。天亮了,你出去看看我那个兄弟,他腿脚好,说不了能跑出去。假如我们两个都死了,你就让三奶奶告诉大伙说,我们是四川兵,也不要问我们叫什么,就说我们是中国人,是打鬼子的。
三叔点了点头,一一记下了。
不大一会,鬼子就呼啦啦围了上来,那个伤兵首先用手枪击中了鬼子身边狗翻译的脑袋,接着又甩出了两颗手雷,当敌人火力集中猛烈射向他时,他一头投进了牛棚下那口水井里。
与此同时,村东沟楞边也传来一声巨响。
三叔牢牢记着那个伤兵的话,天亮后,他找到村东的深沟边,见到了一副惨烈的场面:那个吊胳膊的伤兵终于没能走出去,他摸黑来到悬崖边,已经无路可走,为了不落入鬼子之手,他毅然引爆了身上的手榴弹。
三叔清楚记得,那天早上的太阳黑红黑红的,就像流出来的血凝固了一样。
由于两个伤兵勇敢的死,全村人避免了一场大灾难,三奶奶献出了自己的柏木寿材,拴柱爹领着人流着泪在悬崖边埋葬了那个英雄。
至于另一个伤兵,他落水后,鬼子纷纷往井里丢炸弹,最后只打捞上来了一把弯背大砍刀,上面铸着川军王记四个字。
许多年过去了。
解放后县里领导陪着来了一个挎手枪的大官,就在当年做学校的财神庙里,主要就是调查那天夜里鬼子包围村子的事,因为七月七的那场战斗鬼子伤亡惨重,才导致他们大肆捕杀留下的伤兵,但一提起中央军,人们都不再说什么了。
拴柱爹院里那口水井,后来再没人用过,大伙垫上土,压上石头。三叔常常能想起那个伤兵说的话。每年的清明、七月十五,三叔都要在井边,然后去沟东烧上一张纸。
三奶奶死了,拴柱爹死了,后来三叔也死了,他的儿子每年依然去这两个地方去烧纸,年轻人问他是谁,他只是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总是我亲人吧!